一 她那时挺自卑。长得不漂亮,虽然高高瘦瘦,但是少了些女孩子气,因此,很多人,不管是认识的还是陌生的,都把她当成了一个假小子;成绩还算勉强,可与那些能歌善舞、会搞人际关系的花朵一样的女同学一比,她顿时就失去了光彩;父母刚离了婚,家里终于再没有了争吵。父亲和那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继母扬长而去,携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弟弟,重新组合成一个三口之家。 她有时觉得自己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那么可有可无。每天读书,然后回家,日复一日,她就在两点一线间奔波。高中的课程,本来很紧,可于她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压力。父亲忙着照顾新的家庭,母亲还沉浸在离婚的悲痛里。 母亲一直就是一个心事很重的人,下岗后又遭遇婚变,很是悲观绝望。她也能理解母亲的苦处,父亲留下的钱,即使足够她们母女过着安稳的生活,但这显然不是母亲想要的。母亲一个人在家时,时常怀抱着他们一家三口从前的照片发呆。有时候,她下午放学回去,一打开门,母亲那张扭曲着肌肉的脸,让她不寒而栗。她那时会想,爱情究竟是什么东西呢?生生把母亲折磨成这样。自己的“爱情”在哪里呢?她于是又自卑起来:学校里有那么多同学谈恋爱,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男生追求过自己呢?要知道,她是很希望某一天能在自己的课本里发现一封情书或者一张字条——但是没有,高中的第一年快要过去了,一个也没有。 夏天的考试完了后,学校里组织学生补课。放学很早,她一个人无聊,无意间踱着步走进了学校背后的一座公园。她有很多年没来过了吧,记得上次,还是父亲母亲牵着她,她那时才10来岁吧。 正是下午阳光最毒辣的时候,公园里没有多少人。一路走来,细碎的阳光跳跃在她的身上,顺着她的发尖一泻而下。四处的金光灿烂,让她觉得自己宛如公主一般,不禁满怀欢喜,闭着眼竟然快要跳起来了。 “嘿,丫头,你发啥愣呢?那么热,还想跳舞不成!” 一声吆喝,把她从美梦里拉了回来。定眼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尊“黑塔”正好立在她的不远处——又高又大的一个男生,黑黑的皮肤,头发有些长,两片瓦似的从中间分开来,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衫,更加黑白分明,一看就是学明星的样子。 她有些恼,翻翻眼皮,冷冷说了句:“请让路。”说完埋头往前走。男生大概没有预料到她的情绪转化那么快,有些尴尬:“哦,对不起,惊扰你了。” 本来都从他身边绕过去了,她又回过头来:“你还算有点礼貌。” “你怎么和我班主任一样啊,喜欢给人下评语。”男生嘀咕。 这话挺可爱,她笑了笑,转过身来,说:“我就事论事。” 男生见她笑了,也开心起来:“大热天的,你也和我一样,一个人多无聊啊,走,我请你去喝冷饮!” “好!”没有半点的忸怩。 二 郝晏一直就不喜欢读书。天热的时候,他总爱跑到这公园来,在那株浓密的梧桐树下,有一把躺椅。躺在上面,把身子伸展开来。最惬意的,就是偶尔头顶一片树叶飘落下来,遮盖在脸上,那轻轻被触摸的感觉,酥酥麻麻,让他觉得很浪漫。 他总是逃学,高中两年里,至少1/3的时间他不在学校。他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他是特长生,还有那个学术等身的大学教授父亲出面,他是不能在学校里立足的。父亲希望他“子承父业”,好好学习,将来做学问。 郝晏并不想忤逆父亲的意思,但是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他喜欢运动,喜欢行走。 一开始上高中,郝晏就讨厌那种所谓“军事化”的管理。除了体育课能让他感到“自由”,众多人拥挤一堂的憋闷很是让他不屑。第一学年结束,他轻松拿到了“国家二级运动员”的称号,但他意兴阑珊。 暑假里,他以此“要挟”父亲,要独自去旅游。父亲其实并不古板,偶尔还有些欣赏这个儿子的特立独行,只要儿子的要求不太过分,父亲总是包容着郝晏。 郝晏背着简单的行囊就出门了。临别,父亲只给了他200元钱,猛一拍他肩头:“好儿子,好好的啊!”他明白这话的意思,父亲是要他用心体验生活。父亲曾经也是个运动员,能理解他那颗想要高飞的心。 徒步走到湖南的时候,他身上只有20块钱了。用15块钱买来一套劣质汗衫、短裤穿上,他一埋头就在工地上当了个抗沙工。省吃俭用抗了半个月沙袋,攒了点钱,他又去了广东、广西,一路上拣过废品,帮人做过篮球教练,在阳光下,他的那颗心因为充实而满满当当。 九月开学了,郝晏却还在回来的路上。给家里打电话,母亲气急败坏,要汇钱让他马上回来;父亲长叹一声:“这个儿子呀!” 当他终于满身尘土地流浪回宜宾,已经是国庆节的前一天了。 三 她从没想到过,原来吃冰激凌也可以那么“地动山摇”——一个甜筒,三下五除二就没有了。在他们的面前,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样的食物。她没有和男生单独约会过。开始心里还有些忐忑,不过伴随着郝晏狼吞虎咽下去了两个鸡腿之后,她知道了这个开朗男生叫郝晏,在一所学校读高二。 离她读的学校不过一条街的距离,但是他们看起来是那么不同。她被郝晏的话震撼了!如果不是郝晏胳膊上的一条条蚯蚓一般的伤痕,她真不相信,这个18岁的男生,真做过搬运工,还在深夜里独自走过树林…… 郝晏大大咧咧地说着自己的故事。末了,对她说:“我怎么觉得你的眼睛里总有一丝忧郁?” 她突然就低下了头。郝晏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收了口,茫然地看着她。 半晌,悠悠叹了一口气,她对郝晏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三 说了出来,心里轻松了很多。从前,在所有人的面前,她都是缄默的。父母的长年争吵,母亲的忧伤,父亲的匆匆脚步,一点一滴烙入她的心。她的焦灼,从来没告诉任何人,她也不会哭,眼泪是没有任何作用的。 今天,她却全部说了出来。那么喋喋不休,对父母的抱怨,让她自己都觉得惊讶。她真羡慕郝晏:良好的家庭,慈祥的父母,坦荡的胸怀,张扬的青春……这一切是她没有的,但却是她渴望的。 她原来以为自己对一切都会是淡然的,或者麻木的,但是在这个下午,她知道心里的一扇门终于打开了。 她不禁对这个大男生充满了感激。郝晏没有察觉,到柜台前把帐结了,回来乐呵呵的对她说:“嘿,哥们,以后不要再去太阳下跳舞了!那样会晒伤皮肤的。”说完,很义气地拍拍她的肩头。 她调皮的一笑,说:“不如,你当我的姐们!” 郝晏哈哈大笑起来:“怎么都行!只要你高兴。” 临别,她拿出包里的纸和笔,写下自己的名字、电话、地址,递给郝晏。 他放到身上口袋里,说,放心吧,记得了,不会丢。 四 她没想到母亲很快就病了。糖尿病,很严重,并发症让眼睛逐渐失明。除了要学习,她还要照顾母亲。替母亲做可口的饭菜,按摩,讲笑话,尽量让母亲不沉湎于往事,她变得懂事起来。 父亲知道情况后,帮她们请了一个保姆。她专程去向父亲道谢。父亲很惊奇,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儿,看他的眼神里已没有了怨恨。他欣喜若狂,一再叮嘱她照顾好母亲,有什么困难尽管说。 她笑笑说,困难总会过去的。 郝晏也偶尔来她家看望。帮着端茶递水,这个大男生一点不介意。有空的时候,他就拉着她组织一帮朋友打篮球。 坐在操场边,看着郝晏挥汗如雨,她的心里柔柔软软,充满快乐。她知道这就是爱情,虽然朦朦胧胧,但是她丝毫不想逃避。很多次,她想对郝晏说,但是他的身边永远有那么朋友围着,让她无从着手。 她也不急,有他的陪伴,日子过得不再艰难。只是他随时喊她“哥们”,这让她隐隐有些不快:什么时候他才能懂她的心意呢? 郝晏在众人的意外中考上了一所体育学院。送郝晏去成都读书的时候,在火车站,她避开众人,悄悄塞给他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四个字:我喜欢你。 火车急驰而去,也带走了她的心。 忐忑中,等来了郝晏的电话。第一次听他那么吞吞吐吐,说了些什么不知道了,她只记得最后一句话在耳朵里就仿佛炸弹爆炸:“我们还是当最好的哥们吧!” 她又一次听到心脏裂开的声音。第一次,是听到父母离婚的时候。只是,此时的她,已经学会坚强——她是已经失明的母亲的全部希望。 五 她开始发奋读书,刻意和郝晏疏远。 一年后,她也去了成都读大学。母亲被托付给了家里的保姆。她经常往返于成都和宜宾。有时,郝晏来探望母亲,她也尽量不开口说话。她知道自己放不下,相见难,别亦难,徒增尴尬。 母亲却时常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和他念叨着:郝晏真是个好孩子。 这时候,她会觉得心很疼。 大学四年很快过去,她一直没有恋爱,在成都找了一份工作,把母亲也接了过去。 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上,她见到了郝晏的妻子,很漂亮,是他的同学。她微笑着祝福他们。 六 再后来,她也恋爱结婚,母亲依然病着。日子,一转眼就过去很多年。 今年春节,母亲的身体还算硬朗,她就陪着母亲回了宜宾过年。漫步街头,记忆排山倒海而来。她很想知道,郝晏过得怎样了? 接通郝晏家的电话,突然觉得心里一紧,她又赶紧挂下——当年已经放下,何苦现在苦苦纠缠?其实,她一直都是在和自己较劲,把自己困在作茧自缚的牢笼里罢了。 泪眼朦胧里,当年横挡在路中央的那尊“黑塔”又缓缓向她慢慢走来,曾经那么熟悉巨大的心痛,变成了现在隐藏在心底隐隐的失落;而曾经撩人的情愫,或许早已经蒙上时间的灰尘,变成的,不过是一件怀旧的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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