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翰笙回忆录《出川之前》第8集

星星的歌

[color=rgba(0, 0, 0, 0.9)]内容来源于阳翰笙回忆录《出川之前》，第一部分改朝换代的童年时代，第八集在筠连看目连戏的高潮。

在筠连演出的第四本是《目连救母》，演出达到高潮。这个戏本来是根据佛经改编的，完全是演的佛教的故事，但演出时，它完全中国化了,地方化了。

[color=rgba(0, 0, 0, 0.9)]首先是目连的母亲刘四娘出嫁。先要预告，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出海报，说刘四娘哪一天出嫁，大家去送礼。筠连附近有座真武山，刘四娘就住在真武山上。送礼当然就是给刘四娘添箱添嫁妆。我们家乡嫁女，新娘的嫁妆是摆在抬盒里，抬到婆家的。抬盒是用竹子编的，象一个翻过来的大箱子盖; 四个角用四根竹竿立起来，上面再绑两根横竿，这就成了。新娘的嫁妆，比方说，一床被子算一抬，一副枕头算一抬，五件衣服算一抬，一桌餐具算一抬，一对镯子算一抬。刘四娘出嫁，送礼更多，衣被、手帕、首饰，应有尽有；送礼的也是乞怜菩萨保佑，人寿年丰,六畜兴旺。

筠连真武山的刘四娘出嫁，我们高县罗场的人、珙县孝儿的人，都要去添箱。吃了早饭，约莫十点钟光景，刘四娘的花轿就出发了。前面是五颜六色的旗子，跟着是锣鼓、唢呐，接着是六人抬的花轿，后面紧跟一两里路长的抬盒。吹吹打打, 纷纷扬扬, 何等热闹!
哪个娃儿不跟着、跑着看?哪一家的姑娘，媳妇不躲在门背后呆看、痴望?哪一家的大娘大婶不站在路边数数、品评、称赞?有谁不说这种戏剧的演出深入人心?花轿一直抬上戏台。刘四娘上台拜堂演戏，送亲的大队人马就是台下的观众。这时，唢呐劲吹，十面大锣猛打，鞭炮齐放，观众大笑，人声鼎沸，把那“停车举轿帘，先拜天地，后拜祖宗，夫妻交拜——童子秉烛，入洞房”一类的司仪声,全淹没了。

[color=rgba(0, 0, 0, 0.9)]若干年后，刘四娘身犯十戒，毁神灭佛，被捉拿，打入十八层地狱，轮番接受种种刑罚的折磨。什么磨子推、油锅炸，抱钢柱、钻火圈、五牛分尸都有，阴惨惨，血滴滴，令人毛发竖立，目不忍视。它就要以这样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来劝人皈依佛法,不要生歹心。刘四娘从地狱出来找替身那才吓人。

这出戏不在台上演，而是在筠连、高县、珙县的街头巷尾、山间田头、路边庭院、渡口坳口演出，观众也不在台下，不是几百人，而是三个县村村寨寨的几十万人。此话怎么讲呢?且看它的演出;，已经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刘四娘（从阴间来的本已不是人，何况她经历了刀山火海的熬煎）被小鬼押着，黄昏出来（鬼怕见阳气），从街上喊到乡村，从平坝喊到高山，找替死鬼。夜阑人静，犬吠三两声。看似有形、走路无声、飘荡不定的刘四娘一路走一路喊，拖声吆吆，嘶声变调，在喊着“大娃子”、“幺姑娘”、“张三兴”、“王洪顺”，……声音在河面上滚动，在山谷里回响。听的人，有谁不颤栗?可怕的还在后头。人们只能屏住呼吸听她喊，绝对不能答应。要是她喊：“杨翠娥……”你应了她一声，小鬼就寻声一叉叉过去；这一叉不管是叉到什么，猪狗猫鼠、青蛙、癞蛤蟆，甚至蚂蚁，哪一样都行，只要叉到了，刘四娘就找到替身了，她就得救了，不会死了。而你这个答应的人就会替她而死。老人们还有名有姓地讲给我们听，说海瀛haiying场乡下，有个人叫×××，就是没有注意，贸然答应了刘四娘的呼喊，小鬼的叉死一只耗子，那人不久就殃殃而死。因此,当《目连救母》演到刘四娘找替身这几天，三县的百姓，只要日头落山，一直到二更天，有人叫喊都不敢答应。多可怕的演出啊！世界上有谁见过这种演出法?其影响之广泛，效果之强烈，中外少有。这是全剧的最高潮。

[color=rgba(0, 0, 0, 0.9)]此剧的演出另有一绝，它惊心动魄得来足以把意志薄弱的观众吓呆吓傻吓疯。

那就是刘四娘在地狱挨叉。幕布一拉开，戏台上摆一口漆得亮锃锃的棺材，准备死人，这就使人倒抽冷气，心也提起来了。判官小鬼追赶刘四娘，拚搏撕打。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刘四娘一个跟斗被打翻在地，小鬼手疾眼快，“刷”地一下扔出去四把叉，一把叉在刘四娘的胯下，两把叉在刘四娘的两腋窝处，要命的一把叉叫锁喉叉，不偏不倚，不上不下，正好把刘四娘的喉咙锁住，而不得伤一点皮肉。我的老天，好险啦！戏演到这个时候，台下观众大气不敢出，鸦雀无声，有的闭上眼，有的吓得半天才惊叫起来，虔诚的人便身不由主地叩首、扔钱、口念阿弥陀佛。筠连还愿演大戏，为什么要到川北去请戏班子呢?就因为筠连人没有打叉的硬功夫。不过，听说也有叉死人的，叉死了马上就装入棺材。最后，目连成了佛，到地狱去保释她的母亲; 刘四娘忏悔，保证从今以后，赏善罚恶,严守十戒,虔心信佛。我之所以又罗嗦、又累赘地详细介绍目连戏的演出情景，就是希望专家们从中总结点什么出来。多年来，中外戏剧家们都在探讨如何冲破戏剧演出的三堵墙的问题，苏联人曾经试验过将剧场修成圆形，演员在中间演出，观众在四面观看。苏联人说他们是受中国旧戏演出的启发而进行的改革试验，因为中国旧戏舞台没有布景,不受时空的阻隔。

筠连目连戏的演出，如捉寒林，刘四娘出嫁、找替身，把三个县几十万人都动员起来，都卷进去了。别出心裁，与众不同，空前悲壮，震撼灵域。它在一个地方演出，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自觉不自觉，都使你参与其中，接受影响，或直接或潜移默化地接受它宣传的思想。我们现在宣传共产主义，也得想办法运用多种演出形式，使千家万户都卷入，都相信我们的宣传，接受教育。

这又是幼小时候生活给我上的启蒙课!这一课对我日后的思想发展、生活道路都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