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字,有时候总是阴得发冷,硬得磕心.但是,我很喜欢,就是由衷的喜欢. 天青青的,微微的淡淡的铅灰色,像一个凝固了的巨大的琥珀,里面散发着冷浸浸的苏打水的味道,闻久了叫人恶心。阴冷的风就在密闭的窄巷子里穿行,穿透人肌肤,直到刺痛骨头。因这冷,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尽管是新年里。偶尔一两声爆竹声,冷僻地在极遥远的地方响起。 我在小巷子里的一个老人的擦鞋摊子面前坐下了。新年里头,在路灯就快要亮起的黄昏里,这空摊子守得怕有些难熬。他有些感激地抬头看我一眼,天!他的脸几乎是这天色的注脚,苍白里透出青色。一头灰白的头发有些卷曲。他穿着一件蓝布的工作服,敞开的领子里是针脚粗大的家织毛衣。脚上是一双笨重的深色大头皮鞋,溅上密密麻麻的泥水点子。他的手很大,骨节也很粗,掌纹短而密集纵横交错,全是黢黑的,指头背面也有,看上去像无数的伤口。不知道一辈子要干些什么活儿,才能把一双手磨砺成这个样子。他坐在一张很矮的竹椅子上,从左脚边的鞋盒子里拿出一把长柄的刷子,在右脚边的油漆桶里沾了些水,却握在手里。我看他抬起另一只手臂,拿两个指头捏出鼻涕,甩在地上,迅疾地往裤腿上一抹。我扭过头去。——摊子背后有三四级台阶,上面是宜宾化纤厂宿舍区的商店,很多意想不到的小东西都可以在里面找到,像五毛钱的蛤蛎油,一块钱一串的锁针一类。摊子左前是一个垃圾堆,一个摆旧书摊的人老是把摊子摆在垃圾旁边,距离近得让人不可思议,他摆弄那些旧书的样子并不以为意。 “你是擦一半还是都擦?”我听见一个声音在问我,为了让我听清楚,擦鞋的老人似乎费了些劲。我回过头,看着他没有回答,还有只擦一半的?他就这么擦皮鞋?他抬头说,全都擦2块钱,只擦靴面就是一块钱。我看见他的脸惨白,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汗珠。 有一种灰心丧气的感觉从脚底升起,我说,随便,你想擦好多就擦好多。——你在发烧吧?没吃药? “是,啊,可能是。等会儿回家——”我从他含含糊糊的话里推断是这么个意思。这时候他已经埋下头,开始工作。他似乎在深深地吸气,为了让双臂来回地挥动,暗暗使出了浑身的力,却又不想让人发现。我的脚在承受着无数的罪恶,我觉得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 前些天我在大街上碰见一个熟人,她愁眉苦脸地对我说,得个感冒,住院花了八百多块钱,还没有治好。我问她住院?住院才能报帐啊,一点都不方便。对我面前这个人来说,感冒哪里敢算是什么病。 “老人家六十了吧?”“呵,六十一了。”“过年都不歇两天?”“我们哪有那个命啊!就看着这两天挣点钱。三十、初一天都没歇。”老人其实爱说话,尽管气很紧,仍然断断续续说:家在南溪农村,能做的时候还是有饭吃,现在——做不动了。爱人本来也在这里擦鞋,人多了被挤到下面大街上去了。——下面竞争更大。 “你在化纤厂上班吧?”他问我,一边拿出软布,绷直了在皮靴面上抛光。我说不出话,他自己接着说,一个月有千多块钱,那就多好,那就多好。在这个时候,谁会去羡慕一个工人?他的口气,他的心里,在密密实实地羡慕着当一个工人。他说,儿子在外面打工——也是擦皮鞋,能管够自己就不错了。要是能像你当个工人,啧。啧!女儿嫁人了,还在农村,哪里管得到我们? 这小巷通过一条不到两百米的过道和下面的大街相连,坐在摊子上,便可以看到文化广场。花台、草坪就在他们的眼前,没事的时候,他们可以远远地看着,这不属于他们的风景。大街,小巷,其实骨肉相连,血脉相通,像人体的动脉和毛细血管。城市想要展现的总是宽阔笔挺、灯火灿然的大道,在不被需要的时候,小巷总是被视而不见;在让人过路稍稍有些不方便的时候,这些鞋盒子、油漆桶还是招人嫌的。虽然在小巷子里,他们的姿态也是这么低,这么谦卑,只是一些模糊的脸,淹没在这里,在这小巷子里讨一份艰难的生活。时代总是要押上许许多多的人质,让数量庞大的人为它,垫底。 大大的汗珠布满了他整个额头,他用手掌一把抹了。抬起头,似乎为他的感冒叹息,哎呀,这个。 我的喉头被一团成分复杂的情绪堵住了,起身的时候,这团乱麻一般的东西让我不由自主地说:谢谢你。他扬了扬手中的纸币,神色端严地说:给了钱的,不说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