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幽默大师林语堂先生论幽默,以为幽默是人生的一部份,所以一个国家的文化,到了相当的程度,必有幽默的文学出现。因为人的智慧已开,对付各种问题以外,尚有余力,从容出之,遂有幽默。或者一旦聪明起来,对人之智慧本身了发生怀疑,处处发现人类的愚笨,矛盾,偏执,自大,那么幽默也就跟着出现了。 幽默有兼含讥讽,但与讥讽不同,大抵幽默比较温柔敦厚,能使人发笑,讥讽则好象有刺的东西,刺人肌肤使人感觉痛苦。前者令人爱,后者令人畏。前者不仅使人觉得某种受压抑的心情获得了轻松,有时还仿制得到一种崇高和升华。和幽默相反的表情是严肃板滞,使人觉得沉闷而不轻松,所谓作假正经不可言笑。都是不够幽默,也就是不够风趣。 在欧洲,英国人的幽默,是颇著名的,据说德国哲人凯塞林编了一部婚姻论,请各国名家替他写文章,许多人都照写不误,惟有萧伯纳不写,他回信说,凡人在其太太未死时,没有人能老实说他关于婚姻的意见。这是英国人幽默的一例。(其实萧伯纳是独身主义的王老五,对婚姻制度,存有反对的意见,认为是违反自然的。)
中国人的幽默,古代以淳于髡,优孟及东方朔为最者,清代初年的幽默大家,可以以金圣叹为代表。据史记滑稽列传,所述淳于髡的幽默故事:齐威王问淳于髡的酒量如何,淳于髡说,我饮一斗亦醉,十斗亦醉。威王说,饮一斗已醉了,那能饮十斗?淳于髡说:这要看饮酒的情况而定,当我在国王座中饮酒,一二斗便醉了,如果在一个比较轻松的扬合,男女杂坐,握手言欢,放浪形骸,发簪和耳环,都弄丢地上,这时我要喝上八斗才醉。如果再进一步,酒澜人散,女主人要独留我住宿,那时裾带已解,香泽微闻,我于快乐之时,可饮上十斗也不会醉的。
这些话不免近于猥亵,也还算得滑稽幽默。至于楚国的优孟衣冠,汉人东方朔割肉以遗细君,也都是幽默一类,这是大家所知道的。
说到明末清初的名士金圣叹,因年代离我们较近,又因为他评点了六才子书,是一个著名的文评家,所以知道他的滑稽故事更多了。所谓六才子书,一是庄子,二是离骚,三是史记,;四是杜甫诗,五是水浒传,六是西厢记。尤其是他对于水浒西厢,聚精会神,很认真的将两部书的作者绝顶无双的才情,指点给读者看,要人家晓得作书之人如何用心胸,如何用力;也籍此,可以警惕那些苟且弄笔的人,不敢著书。因此,他自称他评点的两部书书成功了,这不是壮言若骄,正言若反吗?但是,他又承认他最恨“鸳鸯绣出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这两句话,所以他才很细心发掘这些作书的才子人的秘密,而把金针度与聪明的读者。李笠翁称赞金圣叹所评的西厢,深得文字三昧,的确不是过誉。他的诗文中,幽默的话的确不少。 金圣叹原名张采,明亡,改名金人满,圣叹是他的别号,以绝顶之才,树立了小说界的最高权威。 他因为顺治十八年(公元一六六一年)皆同苏秀才十七人控告县县长违法,由于巡抚朱某包庇县长,他们结队到孔庙(即文庙)大哭,结果悉被逮捕斩首抄家,当县衙门宣布将他们绑去斩首的那一天,圣叹写了一纸家书,内容说:“字付大儿看,咸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我无遗憾矣,圣叹绝笔.”县官看了这封信笑道:“金先生临死还要骂人!” 但我觉得他只是在开玩笑,若说骂人,那只有胡桃字样,暗指满洲东胡种罢了(?)算来也和民族思想有关呢。又,圣叹被绑至法场,天忽下雨,乃成诗一首云:“苍天为我报丁忧,万里江山尽白头。明日太阳来吊孝,家家户户泪珠流” 临行刑即,圣叹大叹曰:“断头,至痛也,籍家,至惨也。而圣叹不意得之,大奇!大奇!” 看他这种临危不乱,潇洒自如神情,非有绝大修养及天性的人,绝无此种境界,堪与希腊圣哲苏格拉底之死,同属堪破一切的超死哲学。 金圣叹等哭庙案发生之后,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百年间,文字狱的案屡见叠出,有一个考官出题目《维民所指》,维止是去掉了雍正的头,因此就冤枉死了好多人。又有一个名叫齐周华,颇有文名,富于民族思想,曾因坐牢,释放后做了道士,因年纪大了,回天台家乡省视老母,其叔父齐台南是做了大官而退休的,在大门上贴一条云:“僧道不许滥入齐府”,周华不服气,乃具呈自诉,竟为官府所检举,被寸磔而死,死前作一联云:“恶劫难逃,早知不得其死;斯文未丧,庶几无添所生!” 此人的思想,可比美金圣叹。真如同文天祥正气歌所说:“鼎锅甘如饴,求之不可得”了! 明末名士如东林复社有民族气节的人固多,而偷生苟活,降志辱身的亦复不少。可是,这些失节的文人,也常满清所不耻,或受人讽刺,有时亦自惭形秽,姑举数例,以见一斑:常熟钱益谦,字牧斋,明神宗时探花(却庭试第三名),其诗文为海内所宗仰,官到至礼部尚书。明亡,其继室夫人柳如是劝他殉难,不听,在投降清朝后,又做了礼部侍郎,有人作诗讥讽他:
“最怜攀折章台柳,撩乱秋风问阿侬。” 名女柳如是原是苏州妓女出身,吴侬软语,即此末句所云。有一天,牧斋穿戴满洲冠服出门,路上遇着一个老人,一面用拐杖打自己的头,一面说:“我是个多愁多病身,打你的倾城倾国帽!”这两句话是西厢记张生对莺莺的话改写而成,以“帽”改“貌”恰好同音,可发一笑。 后来,钱牧斋罢官,告老还常熟故乡,自题他的居所,名“逸老堂”,有一滑稽人士题一联云“逸居无教则近,老而不死是为!”按此联系歇后语,原文出于四书“逸居无教则近于禽兽”(孟子),“老而不死是为贼”(论语),语意颇为刻毒,牧斋无如之何,其后竟潦倒而终。 太仓吴梅村祭酒,名伟业,与钱牧斋同时,而年辈较晚一点,文名不亚于牧斋,他因为顺父母之意,勉强做了清朝的国子监祭酒(即大学校长),殊非所愿.当他被召赴北京时,三吴大夫会集虎邸(苏州名胜地)以饯其行,酒上三巡,忽有一少年投来一信函,梅村当众拆开一看,乃七言绝句一首: 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语楼东吴学士,两朝天子一朝臣。 大家看了此诗之后,默默然不出声,都觉得非常扫兴,也觉得幽默。 清顺治时,秦世桢巡按江南,铁面无私,人称“秦铁面”,卸职后李成绍继之,李好饮酒,人称为“糟团”,有人戏改唐人崔护诗句贴于墙上云: 去年今日此门中,铁面糟团两不同,铁面不知何处去,糟团日日醉春风。 此类讥讽诗,较寻常戏谑之词,好象更有风趣。 乾隆十五年庚子,西藏活来朝贡于京师。住雍和宫,款待极为优厚,远近僧侣沙门来能谒的人很多,活佛坐于高座上受他们的礼拜,架子甚大。不料,经时未久,即传天花痘而死好事者赠以挽联: 渺渺三魂,活佛竟成死鬼,迢迢万里,东来不见西归。 又一联云:红豆相思,我佛何年转世,昙花一现,北京即是西天。 下联点出天花痘事,词意浅显,似系轻薄子所为。 乾隆末年,和坤得宠,以贪污著名,他个人财产,据说值得十万万两以上。官居军机大臣,尚书,大学士之职。在和坤庇护下,贪官污吏多如牛毛,嘉庆帝登位后不久,太上皇驾崩,乃将他赐死,家产则查收充公。满清政治由盛而衰与和坤的大贪污,和政风的腐化,很有关系。和坤未亡时,有人写打油诗贴其门上云:百千亿万犹嫌少,堆积黄金北斗边。可惜太师无脚费,不能搬运到黄泉。 按:此诗原系元人讥脱脱丞相之作,恰好亦可用在和坤身上,和坤死后,其门生党羽显要者多丢官,人称一团和气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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