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肠
我一直想把这件事写出来,从看到这件事的那天起。但却延宕了几十年。因为面对那样的灵魂,我实在没有勇气轻易提笔。我唯恐我滞涩的笔尖会划痛那颗精细的灵魂。
其间,我亦曾提笔写过无数次,很努力,很辛苦,很艰难,也很痛苦,但终究没有写成。只要我的笔尖轻轻一划,我面前的稿纸上立即涌动出滔滔洪水,混黄色的滚滚浊流挟杂着飘浮的渣滓,咆哮着,呼啸着,从县城的上游浩浩渺渺而来,又浩浩渺渺而去。于是我的感情我的思想顷刻间便被吞没在了那一片不可抵御不可阻挡的洪流之中。我的心灵在洪水的撞击下是那样脆弱而渺小,我的精神在洪水的挟裹下是那样无力而惶恐。我憎恨自己绞尽脑汁却写不出半个字。鲁迅说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而我则吃的是奶,却挤不出来一根草。于是我只有面对那个在洪水中远逝的灵魂,颤栗,默然,内疚,不安。
所幸我不算一个高尚的人而只是一个俗人,有太多的涉及人间烟火的俗事缠扰于身,于是在岁月消逝中我渐渐忘却,象忘却许多容易忘却和不容易忘却的事情一样,渐渐忘却。那件事的记忆,象是最先倒在粮仓里的一粒粮食,已经被后来的无数箩无数筐粮食压在了下面。它象一粒陈芝麻烂谷子,那样的普普通通,那样的悄无声息。似乎和其他的任何粮食没有什么两样。
直到我看了鲍十的小说《黑发》。
那粒最先倒进粮仓里的粮食于是在我眼前发出了灿灿的光彩。
那是六十年代一个夏季里的一天中午。很平常很平常的一天。虽然刚下过几天暴雨,南广河也涨了好几天大水,天气依然很沤热,潮热的空气里象捏得出汗来。我正在烧大炭的敞口灶前翻炒锅里的肥肠,汗水涔涔。
肥肠是妈妈上午刚买回来的。一斤肉票割五斤。自从兴肉票以来,为了省肉票,妈妈已经悄然改变了原来一直买饱肋肉的习惯,因为买一斤肉要硬逗硬的给出一斤肉票,而一斤肉再肥再抵嘈口(解馋)也是不够家里五六双筷子拈几下的。精打细算的妈妈看中了肥肠。肥肠的肠衣上裹着很多肠油,还可以熬出来煎菜,虽然味道不如板油绝油那么味道好,甚至可以说还可能有那么一点异味,但毕竟比没有油干锅煎菜要好。
而素来爱干净怕龌龊的我却很烦肥肠。不是一般烦,是非常烦。烦洗,烦打整。冲洗肥肠时那肠子里流出来的黄乎乎粘腻腻稠杂杂的东西总是让我恶心。而软不拉叽肥蠕蠕的肠子在我手中翻动时,我总是想着手中捏着的不是肠子而是冰冷的同样软不拉叽的快要上茧的蚕子。而那种肥肥的蚕子虽然总是被大家爱称为蚕宝宝,却一直被我当作猪儿虫一般嫌恶和惧怕的。于是乎,每次打整肥肠时我总在不断的吐口水,无济于事地想以此减少哪怕是一点点烦燥和恶心。
而炒好的肥肠却是非常可口诱人的。弟妹几个和妈妈都很爱吃。我也不例外。那种酥黄香脆令人不得不馋涎欲滴。每次我炒好的肥肠一端上桌子,几双筷子立即争先恐后地伸过来,气势横扫千军如卷席,三下五除二,顷刻之间就盆干碗净了。
现在我炒肥肠的工作程序已经接近尾声,肥肠的香味让我不断的吞口水。我放下锅铲,找出一个大碗,把肥肠铲到了碗里,端到饭桌上,只等妈妈回来,我们就可以开饭了。
忽然,隔壁的一个孃孃从外面跑回来大声喊着,快去看!快去看!捞上来了!捞上来了!
邻居们全都跑出家门,你一言我一语迫不及待地纷纷问道,捞上来了吗?好久捞上来的?好久捞上来的?
隔壁的孃孃说捞上来了的,是几天前为救一个娃儿而被洪水淹死的一个人。
大家向河边蜂涌而去。我也急忙关上家门,尾随跑去。
刚跑到河坝街,就看见看守所的围墙外密密匝匝挤满了人,三三两两议论纷纷,“泡发了!泡发了!人都变形了!活起时那么瘦,弄个(这样)泡了怕有一百七八了。不是嘴边的一颗痣,怕是认都认不出来了!”“妈老汉怕是气得不得了哟!好不容易盘这样大,还倒送他的终。”“他也是,那样大的水去救啥子嘛?再会水的也不敢在那样大的水下水去呀。那种死讨万人嫌的娃儿让他瓮死嘛算了嘛!”“硬是!反来手杆都反断了的娃儿长大了都怕是个祸害,你救他做啥子嘛!”“遭孽!婆娘生娃儿还没有满月耶!娃儿才见天光就没有老子了!”“你看他婆娘象是气都不气耶!眼泪水都没得一颗。”“哼,硬是!你看她站在那里象没事一样。”“月子里的女的气不得。气很了娃儿没有奶吃。”“不气是假的。活叉叉的一个人说没得就没得了,咋个不气哟。气在心头的。”“婆娘好年轻哟,年轻轻就成了寡妇,遭孽哟。”“婆娘还漂亮哟,你看红桃花色的。”“你说哈,世上的事情没得错乱的。说是他出事的时候他老汉还在趱滩,不晓得他出事了,还在去给他算八字,说是算八字的先生一看生辰年月,就给他说,你这个人已经不在了。他老汉才慌着赶回来的。”“硬是该来的没有错乱。那天他不去洗娃儿的尿片片也就碰不上那个断手杆遭淹了,早一会迟一会都错过了。”“说是他去洗片片的时候锅头还给婆娘炖起鸡汤的。勤快得很。”“这个人不多言不多语的,人不讨厌。”“挨邻隔壁尽都说这个人好。”“人家是部队上回来的。解放军大学校里锻炼过培养过的就是不一样。”“还是一个党员耶。”“才转业回来没两年。”“麻索子硬是肯断细的那股。不是有俗话说吗,好人命不长,祸害活千年。”“硬是。你看有些狗日的死讨万人嫌的你点起香腊钱纸来咒都咒不死。”“咒不咒是假的。咒都咒得死人了噻还要阎王的勾魂薄做啥子?”“阎王的勾魂薄还不是假的。还不是迷信!”“该死的不咒也要死。不该死的咒都咒不死。”“那你说他这就是该死的了?”“照说这种良心好的人是不该死。但他又死了。就是说他还是该死的。只有这点寿延。”“这还是在给他做道场吗?是在敲响器嘛。不害怕有人理麻吗?”“理麻啥子?这会儿乱起的那里有人管这些哟?”“也该给他做一下。早点超生嘛娘老子也心头好过点嘛。”“裹尸才不好裹哟,一丈多白布都不怕不够。”“扯的好多哟?怕是起码都是一丈二哟。”“那个裹尸婆才够得整半天耶。这种泡胀了的水打棒要裹紧才难得很哟。不裹紧又怕棺材装不下。”“泡得来好嚇人哟,看都不敢看。看了怕是要做恶梦哟。”“人死了是嚇人噻!人死如虎,虎死如泥嘛。”“站拢去才臭哟。你说生前干干净净的一个人,死了咋气味这样难闻。”“废话!死人的气味能好闻吗?”“这种水打棒的气味是最难闻的,泡烂了嘛。”“咦,你说他这种算不算烈士?”“怕是该算哟。这是救人做好事死的呀。”“那个断手杆在哪里?该喊他来多磕几个响头!是人家的命换了他的命!”
那个死者的年轻的老婆站在人群外面,表情麻木。确实如人们所议论的,没有眼泪,似乎也看不出来有太大的悲伤。她是真的不悲伤吗?而那个被人们叫做断手杆的被救起来的男娃儿,在人群外的一角瑟缩着,似乎还没有从死的恐惧中脱离出来,看上去有些胆怯,有些惊恐。
看守所围墙上巡逻的那个哨兵持着枪静静地站在铁栏杆旁边,低头看着围墙下的一切。
从拥挤的人群头上看过去,看得见一个白布搭成的尸棚的顶子。那个被捞起的死者就停放在那尸棚里。我很怕看死人。我亦从来没有看过死人。我只想在这外围看一下闹热就算了。可和我一起去的小芋说,走,我们还是挤进去看一下。
好不容易挤进去,我心惊胆战地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下,看到一张破旧的门板上停放着一个臃肿的尸体。虽然尸体的躯干和肢体的大部分裹尸婆已经缠好,我瞟得见的,除了几个尚未缠好的手指外,只剩下一张没有缠裹的脸。但层层叠叠的白布仍然掩却不了死神的恐怖。那超常臃肿的躯干和肢体,强烈地裸露出出另一个世界黑色而冰冷的可怖至极的信息。这种可怖至极的信息,绝望无情地凝固和僵硬了他的生命和血液,他的今天和明天,也绝望无情地凝固和僵硬了他的青春和爱情,以及事业和希望。他还是这样这样的年轻。也许他的事业可能不会有太大的造就,也许他的工作会一直平平凡凡,就象他生前一样,但他本来可以在将来当外公,当祖父,享受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但现在他永远不能够了。他还是这样这样的年轻。比十五六岁的我年长不了好多岁。
裹尸婆坐在门板旁边,一边很费力地慢慢用白布小小心心仔仔细细地缠裹,一边很小声地和死者说话,“你好生点哈。手脚些听话点哈。你生前都那样在行(听话)的一个人,这会儿也听话点在行点噻。哦,你好生点嘛我才好做活路噻。我快点裹完嘛你才好上路噻。你看你指头都拿给鱼啃得现骨头了,你硬是遭孽哟。你早点从水头起来嘛也不遭这些罪嘛。我说的是不是哟。”
我看到她正在用细布条轻轻的小心翼翼的缠死者的肿胀变色的手指头。几个指头如裹尸婆所说,已经叫鱼吃得残缺不全了。那几个指头跟活人的指头天差地别,没有血色,没有生气,肥肿而软濡,无力而僵硬。虽然我站得不是很近,并且用手帕捂着鼻子,我仍然闻到了一股难闻的尸臭。我突然想到了我刚打整的肥肠,立即想呕吐。我连忙挤出人群。
吃晌午饭时,我一点也没有了吃饭的胃口。看着碗里酥黄香脆的肥肠,我马上想起了那几个残缺不全的手指头,不由得一阵阵翻胃。妈妈说,哪个叫你去看的嘛?又怕又要去看。看了又吃不下饭。憨憨得个饱,尖尖饿得好。你是照顾他们几个多吃点!
这个死者我见过几面。他是黄泥凹铁器社的会计。和我卖生产资料的妈妈有工作上的往来。我妈妈卖的诸如锄头铧口镰刀等十八二行的铁器,大多都是从黄泥凹铁器社进货的。我看到过他到我妈妈的门市来,和我妈妈对帐,锄头好多斤,铧口好多斤,镰刀好多把。他清瘦而斯文,说话不紧不慢。有时我性急的妈妈对账时对着对着一点不对就发起火来,他却总是不声不响地等我妈妈发完了火,再细声对我妈妈说,会孃孃,你不要着急,再对一下,再对一下。
他死之后,我妈妈连叹了几声气,说,真是可惜了,脾气弄好的这个人。我还经常说他婆娘福气才好,摊到这样好这样耐烦的一个人。哪晓得是这样!
追认烈士的事,据说也提到了县上有关部门的议事日程上作了一番讨论和研究,但还是不了了之无果而终。据说理由是,在他的后事处理中搞了迷信。不知真的是不是这个原因。而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他死了之后的发生的事情,却要以他的荣誉为抵偿?难道生者之过却要死者来承担?如果照此逻辑,我们许许多多英雄或者伟人的历史岂不是要改写过来?不知当时的研究者们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水平?或者他们有出于政治的更多的考虑也不得而知。
他的那个红桃花色的老婆则在不久后改了嫁,带着孩子。男人是一个没有结过婚的,我们当地叫做童子娃儿。但听说两口子常打闹,过得不是很和睦。人们说是男方嫌弃她是“过夫嫂”,不但结过婚,还死了丈夫,是个寡妇,还带着“拖斗(孩子)”。大家说你既然嫌人家又何必要给人家结婚?当初就该考虑清楚了。又说,这个男人是没有先那个男人对她好。说到底还是要童子结发的呀。
好多年后,我看到那个被救起来的男娃儿,已经长成一个健壮的面色红润的男子汉。如果不是那支断了一截的手,我一点也不会想到这就是被救起来的那个在人群外瑟缩的男孩。
我有时会想,如果他活着,已经是一个鬓发花白的老人了。在家里生活着,会有他需要的亲人和需要他的亲人。在街上走着,会有熟人和他打招呼。多活几十年,自然认识的人更多,熟悉的人也会更多。因为时间的迭加因为生活的重复他在他生活的圈子里他活动的范围里会多给人们留下这几十年的印象。人们对他会更熟悉更了解,人们谈起他来会有更多的话题。即使他只是平凡离去只是寿终正寝,人们谈起他来可能依然会余音绕梁。而他却那样年轻就走了。在他那样年轻地走时,人们虽然也曾轰轰烈烈地热热闹闹地谈起过他,崇敬过他,但不知是否如鲁迅所说,激烈得快的,也平和得快。经过岁月沧桑星移斗转,经过几十载春秋冬夏,当初谈起过他崇敬过他的人,是否今天还记得他?而他之后的人,是否还听说过他知道他?
我亦曾想,我为什么一提起笔时,面对出现在洪水中那个远逝的灵魂,就会颤栗,默然,内疚,不安。冥思苦索之后,我终于明白,是因为有一种游丝一样的想法在我脑中一掠而过:我设想如果是我,会怎么去做,我会不会去救人。而答案似乎都是否定的。这不仅是因为我不会水。我为自己这样的答案而羞愧,为自己这样的答案而渺视自己。我知道自己的渺小。
许多年之后,我仍然不吃肥肠。不敢吃,怕吃,下意识的。后来渐渐淡忘后才慢慢开始吃肥肠。于是一次在席间,我说到了我曾经有一段时间不吃肥肠。我说,肥肠让我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因为救人而淹死的人。我害怕用餐时涉及此类话题会被看作不合时宜,甚至会影响别人的食欲。而且我对这件事情的了解对他的了解也实在只是仅止于皮毛,一鳞半甲。我于是淡淡略略地说了这件事情。寥寥几句。标语式的简短,但却可能没有标语的要义。简而不要。
听了之后,同桌一个年轻的女子忽然说,那是我一个亲戚,叫刘贵云。
我于是想起了那个已经淡忘的名字,刘贵云。
毕于二00八年一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