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热爱的几个最初的男人

娟子

“最初”在现代汉语词典里的解释为“最早的时期；开始的时候”。在“最早的时期，开始的时候”为爱献身的男人、寻找与发现的男人、追寻至高理想的男人、特立独行的男人就是令我铭记在心的“最初的男人”，就是一个个令我仰慕，令我满怀热爱的、特别的男人。
    盘古
    开天辟地的盘古理所当然地是最初引起我注意的最初的男人，他的令人动容之处就在于他那化育万物的无私奉献的精神。盘古是顶天立地或说与天地同生长的巨人，这是最博大伟岸的男性形象。传说他死后，他的头化为了五岳，眼睛化为了太阳、月亮，身上的血液脂膏变成了江河湖海，身上的汗毛和头发变成了草木霜雪。他呼出的气是风，发出的声音是雷，眼中的瞳孔变成了电。又说，高兴的时候是晴天，发怒的时候是阴天。还有的说，他的牙齿和骨头变成了金属和石头，精髓变成了珍珠和玉石，流出的汗是滋润大地的雨水。总之，尽管他死去了，他也没有忘记把自己的全部留给他开创出的天和地，他用了自己的整个的身体来使这新诞生的世界变得更加丰富和美丽。 也有说，盘古就是宇宙，宇宙就是盘古，他是人类世界永恒的父亲。他留给人类的是他那化育万物的慈爱，熔铸一个民族的精神。他也许不是一个真正的人，而是神，但他的精神引领着极少极少的人成为了“神在路上”的人，比如我国的孔子，比如印度的释迦牟尼，也许还可以算上美利坚合众国的开国元勋华盛顿等。
    仓颉
    我为什么要爱上造出汉字的仓颉，诸位成日舞文弄墨的朋友应该是心领神会。人类从“结绳记事”到今天尼克洛庞谛所称谓的“数字化生存”，古老中国的这个睿智机敏的男子功不可没。在这个男子身上有着一种极其可贵的品质，那就是敢于吃苦，勤于思考，勇于创新。作为黄帝的史官，他起初用祖传的结绳记事的办法替黄帝记载史实。时间一长，那些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绳结都记了些什么，连他自己也忘记了。于是，仓颉想要造出一种简单易记的符号，用来表达思想，传授经验，记载历史。因为怕人打扰而延误时间，仓颉把自己囚禁了起来，开始专心地创造新的符号。为了叫起来方便，他给这些符号取了名字，称为“字”。这些字都是依照万物的形态造出来的。比如“日”字，是照着太阳红圆的模样绘的；“月”字，是仿照着月牙儿的形态描的；“人”字，是端详着人的侧影画的；“爪”字，是观察着鸟兽的爪印涂的……仓颉就是这样细心观察万事万物，辛辛苦苦造字。一天天过去，仓颉创造出了我们今天用的所有汉字，并将它们一一传授给了后人。令我深深遗憾的是，在一段极其漫长的历史时期，我们都没能好好地领悟仓颉身上备具的那些可贵品质。浅尝则止、不肯下功夫往深处琢磨，使得我们常常在一些领域率先发出智慧的闪光却没有理论的建树。比如说，在2001年，当阿克洛夫、斯宾斯、斯蒂格利茨三位经济学教授因为“信息不对称”这一概念的伟大发现和成功阐释而捧回该年度的诺贝尔经济学奖的时候，就有人撰文指出，中国早有古训“买的不如卖的精”，足见我们的老祖先早就洞悉了信息经济学的天机云云。这固然值得骄傲，但相继而来的问题在于，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中国人能接着往下探究出这中间更深的意味呢？
    夸父
    夸父是世界上第一个 “欲追日景” 与太阳竞赛的男子，他高蹈远赴的理想主义气质总能越过渺茫时空，洞穿后世一些卓荦之才坦荡荡的胸膛。学术界经常有人把《西西弗斯神话》里的西西弗斯与逐日的夸父放在一起比较，窃以为二者绝不能相提并论。众所周知，西西弗斯是神，神是不死的，而夸父是人，他无法回避死亡。“道渴而死”的夸父是失败的英雄，他对理想的不懈追寻成了我们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象征。命运对他是何其的吝啬，连片刻的辉煌都不曾馈赠于他。这个男子悲剧性的故事向后世的人们传递了一个灰色记忆，它向人们暗示，我们这个民族为了生存下去，不仅要流汗、流血，而且还要付出巨大的精神代价。几千年来，我们这片国土上从来就不缺少如夸父般为理想而奋斗的英雄，这样的英雄有大才、大力、大德、大能、大勇、大智、大胸襟、大抱负、大恻隐、大慈悲，他们十全却难以十美，为何？细究一番，他们还单缺了一样，那就是命运之手不遗余力的援手。英雄无命，往往只能如夸父一般赍志以殁，抱憾而终，远追屈贾、近观谭、黄，莫不如此。这是我们民族的集体记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辈将上下而求索。
    杞人
    据《列子·天瑞》记载：杞国有个男子忧虑天会塌下来，地会陷进去。愁得寝食难安。这是最初的一个在有了生命自觉意识之后、开始对其生存的外在环境及这环境与自身命运的关系进行积极思索的人，但这位无名无姓的杞国男子却因为胆敢对天经地义的外在自然有所怀疑而遗臭万年——千万年来，他所受到的奚落、嘲弄和挖苦，比国人加于任何暴君和弄臣的还要多。谁都喜欢借嘲弄这个可怜的杞人来显示自己的聪明，谁都愿意通过消灭这个杞人的奇思异想来建立自己对于这个并不了解的世界的猜想和信任。连李白这样自由孤傲极具个人意识的卓尔不群的生命，竟也人云亦云地嘲讽道“杞国无事忧天倾”。我们的民族文化中是如何地缺乏宇宙意识，轻视忧患意识，歧视文化想像力，尤其是如何地缺乏对卓越见解、对另类思维的赏识与宽容，单在“杞人忧天”这一条成语中，即可得到有力的证明。古时候是嘲讽“忧天忧地”，仅仅嘲讽而已，后来变本加厉，变成了扼杀“忧国忧民”——谭嗣同、秋瑾、林昭、张志新……一个个忧者全被杀掉了。同时还极力压制“忧历史忧民族”，鲁迅先生就因为有“忧历史忧民族”的毛病而落得群起而攻之，最终带着对一个浅薄民族的深刻恐惧和同样深刻的不信任而告别了这个民族。哥白尼正是在忧天意识中发现地球确实处在“空处”，进而发现“日心说”并发展了现在的天文学，众所周知，他不曾受到“杞人”所受到的嘲弄和奚落；达尔文曾指着同胞们说你的祖宗是猴子，尼采曾指着同胞们说”从前你们是猿猴，便是现在，你们比任何猿猴还像猿猴些”。他们也不曾遭到谭嗣同或者鲁迅式的命运。只有在我们的国土上，忧患者们才遭遇到了无法想像的厄运和打击。直到今天，人们还是禁不住担心：我忧天，可是，我能说出来吗？
    热爱并向这个臭名远扬的杞人致敬吧。如果这样，我们也许能欣慰地看到，流离在国土之外的“先知”也可以荣耀地回到他日夜思念的故乡。
   
    展获
   
    我仰慕的目光为什么落到了这个活着时叫展获死后被称为柳下惠的男子身上，决不是因为“坐怀不乱”的传说使我迷信他是一个品行高洁的人，而是因为他那种不趋利不避害，只为自己所坚持的正义和理想而生活的自由主义精神令我深深感佩。展获，又字禽，春秋时鲁国的士师，掌管法典刑狱，相当于现在的司法总长。史载，展禽秉公执法，刚直不阿，因得罪权贵答词被罢官，有人奉劝他离开鲁国，他淡然一笑道：“我坚持正义，到哪里能不被罢官呢？如果我放弃正义，又何必离开自己的祖国呢？”他一生三次被罢官，却始终没有离开自己的祖国——鲁国。
    身处那个朝秦暮楚纷纭变幻的时代，去楚事越之范蠡，身佩六国相印之苏秦……诸多的男子凭着玩弄毒辣的权术和深邃的智谋名利双收，且被后人列入中华智慧宝典而隆重景仰，而展禽意不在此。“苟利家国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展禽的风骨流传后世，便有了写下这样诗句的伟男子。这些紧随展获而后的极少数英杰，都有着一个铁骨铮铮的名字，比如文天祥、林则徐、谭嗣同等。在去留，生死，利义的选择之间，他们都是不识时务者，并且他们中的很多人再也没有展获那样的安然终老的幸运，他们大多都为自己所坚持的正义和理想献出了最宝贵的生命。这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真正的自由主义者，他们在奔赴死亡的途中，没有恐惧之心和懊悔之意，有的只是对自己所选择的道路的热爱之情和一腔凛然正气。在茫茫历史长空中，他光芒也许是微弱的，却始终是最具洞穿力的。
    这还让我想起在地球的另一侧、纳粹时期德国一个叫朋霍费尔的神学家。当希特勒不可一世地夺取德国政权、在国内推行恐怖统治的同时，年轻的朋霍费尔在大洋彼岸的美国讲学，他公开抨击纳粹主义。他是安全的。可他为这种安全感到耻辱。他决定立刻回国。他清楚地知道，在这个时刻回国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九日破晓，在盟军解放佛洛森堡集中营的前一天，朋霍费尔迈着沉稳的脚步，走向巴伐利亚森林边缘的刑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他也没有为自己当初回国的决定而感到后悔。
    我热爱展获，仰慕类似于他并且比他表现得更为勇敢决绝的一批真正的自由主义者。他们一生都活在爱中，活在对自己祖国和民族的热爱中，他们不趋利不避害，无论是在热爱中活着或死去，他们都像长风在天空中奔跑一样，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