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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一天比一天不行了。妈妈将外婆接来我们家,想让外婆休养一段时间,给外婆治治病。
那时我们的家已经因为妈妈的工作变动搬到了离县城十几里外的白庙乡。到白庙没有什么公交车,外婆是坐手扶式拖拉机到我们家的。外婆颤颤微微一下车就说,唉耶,抖得很,脑壳都抖昏了!
没有精神的外婆来了之后就无力地坐在竹椅上似乎再也不想起来。被扶到床上躺下以后,连晚饭也没有起来吃。而第二天当妈妈请了乡医院的张医生来给她看病时,外婆却执意不肯就医。
张医生说,大伯娘,没关系的,看一下嘛,看一下,打点针吃点药就好了。
外婆坚决而又不耐烦的说,几十年的老毛病了,医得好啥子?硬是找不到钱消嗦?不看不看!我凭啥子七八十岁了还要拿给你钜(扎)一下?一辈子没有吃过药,老了老了我还要开哈洋荤吗?
张医生笑了,说,大伯娘,医得好医不好嘛医来看噻。又不要你出钱,再说又要不了好多钱。打针一点都不疼的。象蚊子钜一下就过去了。西药吃起也很方便,喝一口水就吞下去了。
张医生象在哄一个小孩,思想工作非常细致,我想他如果不当医生,一定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辅导员或者是一个很善于联系下级的领导。
而外婆却头脑清楚,态度强硬,一点不为所动,条分缕析马上对张医生进行了不客气的反击,
医得好医不好我不晓得嗦?华佗再世都医不好还不要说是你!我几十岁了拿给你搞耍儿?不要你花钱你当然不心疼了!你倒巴不得快点把你的药卖出去!再不疼我都不会打!再好吃象纠纠糖(一种水果糖)我都不吃!你不要再说了,多说费口水。
在门市上班的妈妈听到后连忙过来,劝说外婆,
老话都说有病就要投医,婆婆你就看一下嘛,医好了嘛你自己也好过点我们看着也好受点嘛。
外婆说,你也跟着话多了。说不看就不看。你硬要把钱丢进水凼凼去做啥子嘛?
张医生想了一想,对外婆说,弄个(这样),你老人家看要得不?不打针不吃西药,把一下脉,吃两付中药要得不?你吃惯草药的,吃中药应该吃得来。中药又比西药相应(便宜)得多。
左说右说 ,外婆终于勉强同意吃中药。不过刚刚吃完两付,外婆就再也不肯吃了。外婆说,说好的吃两付就吃两付,咋个说话不算话?
张医生大笑,背着外婆对我妈妈说,你们这个家婆记性倒好得很也。我说的两付嘛,是随口说的嘛。哪点是真的只吃两付?
外婆耍了一个小小的狡黠,外婆明明知道张医生说的两付是一个概数而不是一个确数,却抓住这一点让自己有理有据的进行反驳。
妈妈心里很明白,外婆说打针怕疼吃不来西药都不是外婆不看病的真正原因。外婆其实是怕花女儿的钱。外婆怕给女儿增加负担。外婆知道自己的女儿还在盘儿盘女(养育儿女),家庭负担也不轻,外婆不想让女儿不多的钱花在自己身上。
其实那时虽说我下面的三个妹弟还在读书,我却已经开始工作。虽然那个工作并不能算是通常人们所指的工作。我被安排为当地缝纫社的工人,虽说所谓的缝纫社连个店面也没有,只能自己安个缝纫机在家门口,接点做围腰帕做小孩背代裤之类上不了台面的活,但一月三个两个还是能挣上几个。
给人家做衣服裁剪时都会有一些布头。那时的布是凭布票供应的,因此布头也很精贵。每次裁完衣服我都会将各人的布头小心地捆在每件衣裳里。
那一天有个女人来取衣服时,左抖右抖后诧异的问我,
我的布渣渣咋只有这点呢?
我一看,果然她的布头明显不对。
我连忙东找西找,终于在里屋的麻篮子里找到了她的布头。不仅如此,我还找到了其他一些本来应该在各自的衣服里的布头。
弟妹们都在学校读书,平日里少有回家。家里只有外婆妈妈和我。妈妈是完全明白不能乱动那些布头的极端重要性的。这样看来做这事的就只有外婆了。我问外婆,婆婆那些布渣是你捡起来放进麻篮的吗?你咋这样做呢?这会影响我的生意呢。
在我找布头的时候,外婆已经局促不安了。听我这样一说,外婆小声回答,我心想嘛那样小的渣渣人家拿回去也不会有啥子用。留下来做鞋垫子嘛也好嘛。哪点有裁缝不吃布的哟。
我有点生气,说,你都晓得做鞋垫子人家不晓得做?我这个裁缝就是不吃布人家才来找我,你心想是我手艺好嗦?
我的话让外婆非常难堪。外婆背转身去走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就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出来,执意要走。
我完全没有想到事态会这样。我意识到我深深地伤害了外婆的自尊。我连忙去拉外婆,说婆婆你咋个啦?咋要走呢?不走嘛不走嘛!
而心意已决的外婆不顾我的劝阻,和我拉扯一阵后还是离开了我们家。
等上班的妈妈闻讯起来时,外婆已经走出好远了。妈妈望着公路上外婆蹒跚的身影,一边追一边喊,婆婆婆婆你等等,不要走快点转来!
妈妈追上了外婆。但执拗的外婆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妈妈回来一问,臭骂了我一顿,好大一个事嘛?你把布渣还给人家嘛就算了嘛,你非要跑去说婆婆!你不晓得她自尊一直很强吗?俗话说老小老小,老了来她更小气,我都一直不敢说她,你还跑去说!你忘了婆婆屎一趴尿一趴把你盘大嗦?你弄个(这样)说让她觉得自己就象做了贼一样,她咋个受得了嘛?
那是我对外婆犯的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一个错误。从那以后的几年里,外婆再也没有到我们家来过。
我一直到现在对外婆都感到内疚。虽然实际上我可能并没有很大的错。我非常爱我外婆。非常非常爱。外婆在我心中的地位,明显高于外公和爷爷娘娘(祖母),甚至高于我的父母。我是外婆从襁褓之中养育大的。在外婆被遣返回农村之前的那些年中,外婆每天和我在一起,比妈妈和我在一起的时间还多。外婆是我人生的第一个老师,教会我拿筷子,教会我走路,教会我说话,教会我做事。外婆的人生观世界观甚至于外婆的性格都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我秉承了外婆的快言快语,急性,勤快,麻利,整洁,也秉承了外婆的做事毛糙。而外婆那一个个神奇莫测的龙门阵,则在无形中强化了我的形象思维,使我受益匪浅,所以我后来读书时一直都是中文很好,作文很好。
直至外婆逝世之前,我心里都是爱外婆胜于爱妈妈的。这一点我没有向妈妈说过。我不知道妈妈会不会嫉妒。但是不嫉妒我也不会说的。不过我知道妈妈可能也清楚。因为我爱外婆不仅爱在心里,还常常会有真情流露。妈妈打我时多数时候我不会哭,但有的时候我还是会哭叫,不过不是向妈妈求饶,而是哭着喊外婆,婆婆呀,你快来呀!外婆在我们家时这种喊法并不奇怪,而当外婆已经被遣返回农村后,我依然这样喊,就使妈妈恼怒而感觉蹊跷了,你喊婆婆做啥子?弄(那样)远的你喊就喊来了吗?你喊破喉咙她也听不到!晚上睡在床上因为妈妈打我而感到委屈感到伤心时,我会小小声声地喊,婆婆,婆婆呀。这些举动虽然隐秘,但妈妈可能也有发现的时候。
我十六岁多时到了一个工地当民工。领到第一个月工资后,我想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外婆买一点东西。那时的物资很是匮乏,我在糖酒公司的门市转了半天,也找不到什么买的,最后给外婆买了两罐糖水梨。我把糖水梨提到外婆家时,外婆非常激动,说,你来就是了,看哈婆婆就是了,买啥子东西嘛。
看到外婆很高兴,我也很高兴。从那以后,我偶而都会给外婆带点这样的小礼物去。后来一次去时,我偶然听幺舅姆说,我带给外婆的东西外婆都舍不得吃,一直放在柜子里。我一听很是意外,要知道吃的东西都是有保质期的呵。后来我给外婆带去吃的东西时,为了防患未然,我总是先打开让外婆吃了一点之后,我才放心离去。
外婆逝世那一年,正是我怀着我的儿子将要生产的时候。得到外婆逝世的消息,我急忙赶到外婆家。来奔丧的人们很多,一生产队大大小小的都来了。人们都在回忆我外婆的好处。有的说,这个老人家一生清清白白的,做人对头得很。有的说,她好爱做善事,热天头总在门口摆一缸凉好的苦丁茶,给路过的人吃。我们做活路路过时,总是叫我们喝一碗再走。有的说,这个老人家对人才舍得哟,你走过门口,只要她有,她总是不管包谷粑或者红苕都要递一个给你吃。有的说,这个老人家一生洁白(爱干净)得很,你看她啥子衣裳都洗得漂苏苏的。
我实在很伤心,泪流不止。我幺舅姆连忙拉着我说,有身子的人伤心不得,二天害了娃儿。
然而我忍不住我的泪水。想到外婆与我们就此作别,我的心里一阵阵揪心的疼。看着外婆的棺材被抬着慢慢上山,慢慢放进那新挖的土坑里,我知道外婆沧桑的脸外婆粗糙的手外婆那一身或兰布或青布的偏襟褂那一双毛边的圆口布鞋从此都将离我而去,离我而去了。唯有外婆的龙门阵,唯有外婆的龙门阵会留下来。我也许会讲给我的儿子听,也许会讲给我儿子的儿子听,也许会讲给更多的人听。
外婆的墓碑立上后,我才知道外婆的名字叫杨绍莲。
是的,叫杨绍莲。
毕于二00八年十一月三日上午十时五十六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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