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崩塌的岁月 从此,奶奶白天上工,晚上回来给我们弄吃的。 有一天晚上,奶奶依旧那样为我们做着晚饭,眼看“锅”里的饭就要熟了,突然外面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二娘,您在吗?我们来看看三嫂娘俩”。 奶奶吓得惊慌失措,她本能的端起灶上的“锅”想往暗处里藏,可却被滚烫的饭撒了一手,情急之下她又一把扯下盖在我身上的母亲结婚时穿的那件花洋布衣服往“灶头”上捂去,哆嗦着应道: “来了…来了….” 奶奶把门打开,随即跟进了四个女人(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我的几个婶子)。奶奶端来凳子放在了远离床头和墙角的地方让她们坐,然后赶紧把我抱了过去让她们看。这一切,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知道奶奶怕婶子们靠近床头会发现那只神秘的枕头,她知道奶奶怕她们离墙角太近会发现那两块神秘的砖头,她更知道奶奶的手肯定伤得不轻,于是简单地和婶子们打了招呼就叫她们把我抱到外面去看,母亲说:你们好好看看这孩子帅不帅,看看这小子像不像他爸爸…… 几个婶子把我从奶奶手里接过去你抱抱我亲亲,说了一大堆恭维的话,临走时,那个后来我管她叫二婶的人从衣服里摸出了一个用火纸包着的纸包说: “二娘,这是我们几个今晚吃饭时偷偷省下来的,给三嫂吃吧。” “是啊,我们也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了……”。四个女人都表达着自己的心意,四个女人也都背过身去抹着眼泪。 当她们刚跨出门槛,奶奶就两步串到了墙角,掀开那件花衣服一看,心疼地直跺脚,嘴里喃喃地说“只有重新做了”。母亲看见奶奶手背上的烫伤隆起了一个一个的水泡,看见那件为了灭火已经伤痕累累的衣服,她心里淌着泪、滴着血,可嘴里却说: “娘,不要再做了,我不饿。快管管您的手”。 母亲看见奶奶没有放弃重新做饭的意思,便提醒说: “娘,孩他婶子们不是送了东西来吗……” “对啊”,奶奶把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团几乎全是红苕颗粒的饭。 “这至少是两份啊,真够难为她们了”。说完,她把饭团放在那只铜碗里递给了母亲。母亲还没扒第一口就望着我发呆: “可平儿吃什么啊” ? 奶奶看了看我说:“有办法了”,接着就在母亲碗里挑了颗红苕粒,然后放在勺里,加了点水捣烂成粥,用筷子蘸着喂我。 母亲一边吃饭一边说: “娘,您说我咋就这么多天了还没一点奶水啊?这孩子以后咋办啊” ? 奶奶一边喂我一边说: “能有吗?你都吃了些什么啊?哪来的奶水啊” ? 过了一会又说:“咋办,你没看见孩子什么都吃吗,这小子看来是跟定咱单家了,是单家的根,没奶水照样长大成人”。 就这样,靠着奶奶藏起来的那袋谷子,靠着奶奶每天夜里的砖头小灶,母亲终于坐完了月子。我也似乎早有准备,一下地就什么都能吃,缺少了母亲的奶水照样没有挨饿。 …… 满月后的母亲就要和奶奶一起随大家上工干活了。那时候,人们都是一大早在伙食团吃早饭(红苕棒),然后集体到山上干活,午饭(红苕汤)由伙食团的人专门送到坡上吃,一直到晚上才又回到伙食团吃晚饭。通常,人们回到家里都是晚上九点多了。 从此,奶奶和母亲每天一大早就忙着喂我东西,(说是喂东西,无非就是米汤或红苕捣烂的粥),喂饱后把我裹好放在床上,然后就匆匆出门了。晚上回来后母亲忙着给我换尿布,奶奶忙着给我做吃的。忙是忙点,苦是苦点,可奶奶和母亲的脸上也不时会露出些许幸福和欣慰。 终于有一天,奶奶和母亲摸黑回到了家里。母亲还是习惯性的先亲我一下再换尿布,可这次她的嘴刚触到我的额头便尖叫起来: “娘,娘,娘您快来看啊,平儿怎么了”? 奶奶丢下勺子就跑了过来,她抱起我用手一摸“不好了,烧得厉害”。接着便麻利地解着我的裹布,并吩咐母亲赶快打点水来。 一阵忙乱之后,我开始“咿咿”地哭了起来,母亲抱着我在屋里转来转去,奶奶在床前的木凳上放了一只装满水的碗,手里拿了几只筷子往水碗里插,口中不断地念叨着:“是哪个先人在逗我家孙子?求求你们别闹了!求求你们保佑我家孙子一长成人!来年我带上他娘俩给您们烧香磕头……”,就这样,母亲抱着我不断地走动着,奶奶在那里不断地重复着,直到天快大亮的时候。 第二天一大早,奶奶从外面跑了进来,手里拿了两根红苕棒递给母亲,并催促母亲快吃,然后把我接过去反手放道了自己的背上,又用背带把我和他绑在了一起。奶奶一边忙一边说:“队里不同意我们请假照顾娃,只允许我们背着娃上工”,接着又说:“这已经不错了,前天向家大媳妇的娃就因为家里没人掉粪坑里淹死了,全家人哭得好伤心啊”。 是的,那年月,队里能这样已经是对我们莫大的恩情了,虽然绑在母亲和奶奶背上颠来簸去很难受,可总比孤零零的在床上呆一整天要好;虽然背着个奶娃干同样的活,时常累得直不起腰,但这对母亲和奶奶来说是十分的情愿,至少那份希望还在,那条根还在。于是,千苦万难,母亲和奶奶总是咬牙坚持着…… 这年冬月,队里的任务是抢收山上的那片甘蔗,大家必须先把甘蔗砍倒后打成捆,然后肩挑背扛运到村西边的糖房里。超强的体力活就足够考验人的了,可天公偏要在这时和大家作对,连绵不断的细雨把那条上工干活的路淋得又湿又滑,加上人们的踩踏,很多地方就成了挡在路中央的沼泽。几天下来,人们纷纷叫苦不迭,而母亲的肩背似乎还是那么坚强有力,只有奶奶的身子明显累出了毛病,可她强撑苦熬依旧上工,为的是能和母亲有个相互照应。母亲心疼奶奶没再让她背着我干活了,从早到晚总是独自承担着两份重任。 一九五九年冬月十五,这天对我们家来说是个黑色的日子。奋战了几天的抢收任务就要结束了,只要在收工时把最后一批甘蔗运往糖房就大功告成。收工号子刚响,奶奶强行从母亲的甘蔗捆里抽了一部分加在了自己的背上,吩咐母亲慢慢地下山,她赶前面把一家三口的晚饭打起来,去晚了就没了。 奶奶随大队人马很快就消失在夜幕前的山路上了,母亲重新紧了紧已经松动了的甘蔗捆,把背上的我尽量往左边靠,然后用亮出的右肩弯腰去扛蔗捆。 一下……两下……母亲终于扛起了蔗捆颤颤悠悠地往山下挪去。 天越来越黑,夜幕下的山路越来越模糊,没膝深的泥泞一次次地考验着母亲的毅力,湿滑的田埂过了一条又一条。然而,眼看着就要淌过的溪流却没能让母亲再往前走动半步—— 横在溪边的那块大石又高又滑,母亲在大石上踉跄了两下就侧着倒在了大石旁边的乱石堆里,肩上的蔗捆也重重地砸在了她的头上。母亲用力把身子往上顶,她想尽量增大身子下的那个空间,虽然压在头上的蔗捆足以要她的命,可她却选择了…… 终于,母亲的身体渐渐地往下压着,我的右脚先是微痛,接着是剧痛,再后来便是撕心的惨痛…… (待续)
下一章:我的父亲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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