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涧底松
十年后的今天,羽丰仍清楚地记得刚从师范毕业到龙口镇报到的日子。那是一个并不让人兴奋的日子,准确地讲,甚至是让人感到失望的日子。虽然,考完毕业考试最后一科时,羽丰曾将所有的书撕碎并赌咒发誓地说,再也不读书,该好好享受工作的日子了,但那天很毒的太阳似乎并不太赞成他的想法。
当半个月才可能撞上一次的客车,捆着一百多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混杂着汽油气、汗气、酒气、烟气、尿酸气、狐臭气,象踽踽独行的蜗牛一样,在凹凸不平的乡村公路上颠簸近两个小时后,羽丰瘦小的身躯才终于在老牛般喘息的刹车声中被躁动不安的各色肢体和焦烦难耐的叫骂声冲出车门。
这是一个岔路口,客车在短暂的停留后,甩下一团烟尘,影影绰绰如醉汉般向东摇去。羽丰后来才知道,往东是去坎山乡的路,自己要去的龙口镇在正前方,还有六里多机耕道。羽丰开始后悔起来,倒不是因为不知还不曾谋面的龙口镇到底是啥模样,而是因为在窒息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日头下,还要扛着父亲昨晚精心替自己装点好的几十公斤行李,走一段在热恋中的情侣看来并不太长的路,而且这段路走起来根本就不怎么浪漫,完全和在学校时与女友漫步林荫小道是两码事。羽丰望着开粗鲁玩笑、肩挑手提的人群三三两两从身边走过,不由得泄下气来。
“喂,兄弟,走吵!”一句响亮的招呼从背后直捣耳鼓。羽丰忙回头,眼前是一个壮实的小伙子,旁边还站着一位秀气的姑娘,确切点说,姑娘蛮漂亮,而且面带微笑。
“到龙口吧?第一次?我看你有点象新分配来的,和我妹一样。不过,我妹是卫校毕业的。”小伙子朝姑娘努了努嘴,姑娘微微颔首,算是应证。
“喂,你拿的东西重不重?让我哥帮你扛嘛,他力气大!”姑娘快言快语。
兄妹俩真诚、直率的样子反倒让羽丰手足无措起来。刚才还垂头丧气的羽丰陡然间心底涌起一丝莫名其妙的感觉。正犹豫着是拒绝还是接受这番好意的当儿,小伙子已利索地将行李搭拉在了自己厚实的背膀上。
羽丰见状,忙语无论次地从嘴里拨拉出几个字:“那——,怎么好意思……。”
六里多的机耕道其实不怎么远,羽丰觉得。在和年龄与自己相仿的小伙子争着换扛行李的过程中,羽丰除了知道他是师范毕业的,因工作条件差、待遇低已外出打工一年外,还知道他的妹妹——这位率真、漂亮的姑娘从卫校毕业后分在了一家市级综合医院。
踏上这片旮旯地,羽丰彻底失望了。那个曾给过他悉心指导和帮助的实习指导老师信誓旦旦所描述的、有如牧歌般意境的、她的家乡——龙口镇,竟然由稀稀拉拉、乱七八糟扔在黄褐土地上的一撮撮破青瓦房拼成。羊肠一样的街道,没有丝毫曲径通幽的妙处,一竿子直溜溜捅到底,约摸五分钟就可以慢慢用双脚丈量完它的全程。
当兄妹俩把羽丰送到这个小镇上唯一的最高学府——龙口镇中心校(羽丰后来知道这里有戴帽初中班)并把羽丰托付给家住学校的一位姓简的老师时,羽丰甚至还来不及道声谢,更来不及后悔没要一个兄妹俩的地址或联系方式什么的,就颓然坐在了简老师门口的石凳上。
学校并不大,四周没有围墙,稍显气派的是两楼一底、上覆青瓦的被称作教学楼的一幢火柴盒模样的建筑。紧挨两旁的是年久失修,略显倾斜,用乱石加灰土垒砌成的教师宿舍。角落里还有一间约二三十平米的公共食堂。当然,公共食堂边还有两株高大的香樟树,因为没有风,叶子耷拉在枝干上,没有一丝生气。
直到下午,羽丰都陪着自己的行李坐在简老师门口的石凳上。除零星有一两个陌生的面孔——应该是提前报到的老师,踱过来简明扼要地例行盘问外,羽丰清楚地记得简老师给自己随身带来的茶杯里续了五次开水。
傍晚的蝉就象担心周遭的世界不知道酷热和夜晚即将来临一样,拼了命地为湿热的天气做作宣传。羽丰正起身收拾行李准备寻找住宿时,被简老师恭称为“主任”的刘老师终于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在简洁的询问之后把羽丰带到了距学校不远的一家简易旅店。羽丰胡乱拨拉了几口生冷的晚饭,躺在有点霉味的旅店小阁楼的硬板床上,外面是辛弃疾词里所描述的“蛙声一片”。
乡村的夜似乎来得更早些,比城市喧嚣的夜显得安静了许多。满天躁动的星星拼命地挤进小阁楼上残缺不全的窗棂,争先恐后地塞满了羽丰的眼帘。清涩的月光如幽灵般在房间里游荡,和隐隐约约鼠们的厮打声共同窥视着仅有一个过客暂时栖息的小阁楼。
这样的小镇居然也有旅店,羽丰不由得暗笑起来。都九十年代了,谁还住这种破店?它居然还有存在的价值?除了时不时有几只兴致盎然的老鼠在房梁上玩闹不慎弄点灰尘、瓦砾甚或鼠便之类的东西下来,让你破口大骂并吼上几句“该死的东西”之外,就是轮番运用疲劳战术对你展开轰炸的细脚长蚊。空调是不可想象的,电扇也不必说,用蒲叶精心编制的手扇倒随手可以抓到两把。剩下的还有放在床上错了季节、有点霉汗味儿的厚厚的棉被和一踩在上面就吱呀作响的木楼板。
“老板,给我拿包烟上来!另外,再帮我点盘蚊香!”大约是担心老板睡着了、听不见,羽丰大声武气地喊道。
烟这东西是好东西,羽丰一直都这么认为。抽烟对羽丰来说,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学会抽烟,应该追溯到羽丰读初三临近中考的时候。那时的升学竞争比现在激烈多了,且不要说中等学校多如狗,就是高等院校包括扩招后的点,满城市都是。作为农家孩子出身的羽丰,父母对他寄予的最大希望就是初中毕业后能考上中师或中专,好捧上一个铁饭碗。父母肩挑背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劳苦奔波的生存状态,远不是海德格尔所说的“诗意的栖居”。其间的苦楚,羽丰感受得太多、太多。
父亲常常给羽丰讲他的奋斗史,讲他是如何如何从一个小学只读了三年级,因家中穷困被连续饿了三天三夜,靠吃白鳝泥和草根活过来而最终辍学,然后又凭自己送了公社书记几篓鱼鳅黄鳝,公社书记看着可怜,宁愿送身高不足1米6、休重不足40公斤的穷小子,也不愿送自己的亲兄弟去当兵的故事。羽丰还知道,只写得起自己名字的父亲后来因根正苗红、勤劳肯干在部队提了干,转业到地方时曾做过公安局的刑侦科长、基层派出所的所长,不过,时间都很短暂,原因很简单——他只写得起自己的名字。因此,父亲常常不无惋惜地对羽丰说,我那时要是稍微有点文化就好了,起码现在也是一个局长或副局长什么的,大小也是个官,你们的日子也要好过得多,不象现在只是学校的一个工人。此时,羽丰往往会及时抢过话头说,要是那样,我就不是你儿子了,因为你也许不会娶只靠做点小生意糊口的母亲,当然更不会有我。父亲就笑笑说,那倒也是,那倒也是。
中考前夕,羽丰就努力地实现着父亲的意愿。白天除了拼命地消化吸收老师讲解的内容外,夜晚几乎是靠一支支粗劣的纸烟撑着沉重的眼皮度过来的。儿子通宵达旦地抽,父亲也通宵达旦地抽,不同的是,儿子抽的是纸烟,而父亲抽的是更为低廉的没有加工过的土制叶子烟。父亲没法不默许儿子的举动,是烟给了羽丰力量,是烟陪羽丰度过了人生最艰难的日子,是烟给了羽丰在地处偏远的乡人们看来非常美好的前途。那一年,儿子高分上榜,考上了地区的一所师范学校。父亲顶着烈日数次步行前往二十多公里外的县招办替羽丰领取录取通知书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父亲黑了、瘦了,但脸上总是抑制不住笑。母亲那段时间总是逢人便摆,自己的儿子读书是如何如何在行……。
“喂,小伙儿,你要的烟来了,蚊香已给你点好了。”旅店老板揉着惺忪的睡眼,借着朦胧的月光瞅了瞅羽丰递过去的钱,屐着噼叭作响的拖鞋摸下楼去了。
点燃香烟,羽丰深深地吸了一口,轻薄的烟雾在屋中升腾、回旋,然后袅袅散去。羽丰忽然想起贾平凹散文小品中的《吃烟》来。贾平凹是一个嗜烟的作家。他的《吃烟》不同于梁实秋的《吸烟》,梁实秋的《吸烟》考据成分略多了些,从祖父、祖母、父亲的吸烟谈起,未免有些拉杂芜蔓、枯躁寡淡的味道。也不同于王蒙的《吸烟》,王蒙的《吸烟》讲了与烟为伴的历史,大多是在“不搞写作”、“不能搞写作”及“文化大革命”时期,心情苦闷时的外在行为,因而其吸烟也大多是一种异化的心绪行为,其实并未真正感受到其中的“乐趣”,最终彻底戒烟便是明证。贾平凹的《吃烟》要轻松诙谐得多,充斥其间的是纯文人式的禅机。羽丰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其中有两段是这样写的。
“吃烟是只吃不屙,属艺术的食品和艺术的行为,应该为少数人享用,如皇宫寝室中的黄色被褥,警察的电棒,失眠者的安定片;现在吃烟的人太多,所以得禁止。”
“杭州的一个寺里有幅门联,是:‘是命也是运也,缓缓而行;为名乎为利乎,坐坐再去。’忙忙人生,坐下来干啥,坐下来吃烟。”
“羽丰,你发什么呆?来,抽支烟。”一支“芙蓉王”从身后掉在办公桌上,将羽丰从深深的回忆中硬抽了回来。
“你小子尽抽的是腐败烟哈”,羽丰头也不回地冲站在背后的陈诚说道。不用看、也不用猜,凭声气和这支湖南产的名烟,羽丰就精确地知道是陈诚。陈诚是鲁县长的秘书,已经跟了鲁县长两年多的时间,对利山县大大小小的县级和科级干部非常熟悉,至于县委办和县府办的秘书,就更不用说了。因为是县政府一把手的贴身秘书,按惯例被提拔重用的可能性大,比较起其他副职的贴身秘书和坐班秘书来,自然有一种先天的优越感。
“腐败啥子哟,是部门领导请吃饭时发的包包烟,每个吃饭的人都有,连女的都发了,不抽白不抽,你就别洗涮兄弟了!来,帮个忙,先把这份文件审一下,待会儿我好送给邱主任审阅。”陈诚顺势将手中的文件样稿甩在了办公桌上。
“不是县府办先审了之后,再转到县委办来的吗?怎么先让我们审!”羽丰有点不高兴起来。
“哥哥”,陈诚遇到麻烦时总是这样称呼羽丰,“你看仔细点,作为联系领导的秘书,我是先审了的,这儿有我签的名,现在该你审了,你不审,我送给哪位?”陈诚争辩道。陈诚的争辩不无道理,依照县委办和县府办的办文程序,秘书拟草并审核文件样稿后,理应转文秘股的负责人审核并签送相关的办公室领导签批。
羽丰仔细看了看文件样稿,上面确实有陈诚的签名,字写得不怎么样,签的方式倒很别致,把两个字套在了一起写。据说这是领导们签名的一贯风格。秘书们在走上领导岗位前往往都喜欢下意识地先行琢磨、彼此效仿,一旦时机成熟,就顺理成章地在各类文件、材料和票据上,大大方方、龙飞凤舞地署上自己的大名,虽然这种套写、串写的签名看得你头昏脑胀、目瞪口呆,但它所产生的效力却不是一个书法家的正规签名能够比拟的。这就是权力的魅力、权力的魔力。谁拥有了最后签上“同意”二字的权力,谁就拥有了套写、串写签名的权利。
“这个文件是鲁县长和邱县长要求以两个办公室的名义发的,时间急,今天下午必须审核完并发出,因为明天下午要召开全县性的安全工作会议,拖不得”,陈诚在离开羽丰办公室前又回过头补了一句。
肯定又出安全事故了,羽丰不假思索地想。果然,翻开文件样稿第二页,在会议通知的会议内容项里面,赫然印着“通报吉水县煤矿瓦斯爆炸事故”的字样。还好不是利山的,不然,办公室又有得事干了,羽丰松了口气。现在的事,什么都不怕,怕就怕出安全事故,这东西出不得,只要一出,领导们就得象媒体所报道的那样——迅即赶往事故现场,指挥事故处理和善后。当然,办公室的秘书们就得跟上,随后就是一系列的调查材料、总结汇报、大会小会,都需要秘书们去办。然后就是对相关的责任单位和责任人的所有考核进行一票否决,还要依纪、依法处理一大批人。谁撞上了谁倒霉,不仅领导们怕,秘书们也怕,领导们怕的是丢掉官帽,秘书们怕的是深更半夜加班加点赶办各种材料和会议。羽丰经历这样的事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羽丰是三年前进入利山县委办公室的。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