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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少年的死ffice ffice" />
一 过去式
我说的是我弟弟,我的亲弟弟。认识我们的人都说,我们长得像。弟弟死得很年轻,甚至连这都算不上。那年他虚岁十八。也就是说十七岁过了十八岁还未到。那年我二十二岁。母亲是在生我三年后才怀上他的——爸爸在那个灾难的年月没等我从母亲的肚子里拱出来便外出谋生了,三年后才回来。在我四岁的时候弟弟出世了。弟弟的降生很不顺利——难产。弟弟出生时很不知趣,他让管排泄的臀部先出来,而不是管体面的头部。我想弟弟的古怪便是从出世那天开始的。 他一出世就给人类某种大胆而辛辣的讽刺。当然这是我的臆想。事实上,那天若不是遇到一个打成右派下放农村的妇产科医生,我妈和我弟弟便有可能只有一个活在世上。我现在穿越时光的岩层遥望弟弟出生时的情景,看到一个有趣的画面:在一个荒僻的山村,弟弟被一双城里人的手(这双手曾经多么细嫩)接到了月亮底下。在现在看来,这种历史的蒙太奇是很特别的:一双城里人的手和一个荒僻山村的婴儿臀部。而现在,这种奇特的组合恐怕再难见到了。所以,在我的感觉中,这画面弥漫着一种温情。 言归正传,还是说我的弟弟。这个出生在夜晚的男孩。 弟弟的童年和少年在我的记忆里很淡薄,只是依稀散发出一股猪草的清香。在童年和少年时代,弟弟给我的唯一深刻的印象就是沉静——沉默、寡言而安静。弟弟是个乖孩子,弟弟和我都长得稍大点后妈常向我提起这一点。我也毫不怀疑,弟弟是个乖孩子。弟弟在我们这一家人的记忆中,除乖巧外,便是他的童稚理想、愿望和偶尔的妙语。每当母亲向我们提起这些的时候,我们几个做哥姐的总是忍俊不禁。 弟弟说:“我长大了开拖拉机,爸爸回来坐我的车子。” 那时爸爸在公社农经站担任辅导会计,每次回家都是用那两只肉脚板量完几十里的路程。爸爸是中国共产党党员,又是孔孟之道的继承者,他对儿女的管教严厉而又温情四溢。所以弟弟把他最初的理想和最纯真的愿望与爸爸的工作紧密联系起来。家人每说到此,爸爸只是在严厉中露出一点笑,以示共鸣。 弟弟说:“爸爸是医生,妈妈是太医,好得你们给我医啊。” 妈妈每次重述这句话时,总是把“我”字拖得很长,然后心满意足地笑。这是弟弟在一次重感初愈后说的由衷的感谢话。妈妈一直都铭记在心。(顺便提一句,爸爸在担任公社辅导会计之前曾是赤脚医生。) 我能想象弟弟拖着久病初愈后的瘦弱身条说这句话的情景,它总给我某种温馨感,使我受益终生。我现在想,弟弟那时是多么高兴拥有生命啊。 所有迹象都表明,弟弟比我们几个哥姐都聪明,但并不好学。弟弟从小学到初中,再到考上中专,从来没见他有某种刻苦的迹象。但弟弟的成绩总是班级的第一名。弟弟除了在学校看他的课本,在家里总是看课外书。那是弟弟上初中的时候。那时家里的课外书比较少,弟弟只能把爸爸的《党员文摘》、《半月谈》拿来反反复复地看。也不知他看到了些什么。后来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本苏联无产阶级革命作家高尔基的《在人间》,竟然彻夜不眠地看。他说,哥,这本书好,我看了五遍。 这与后来弟弟向我提起的尼采、弗洛依德、普鲁斯特、萨特、卡夫卡什么的形成了某种对峙。这是后话。 弟弟很轻松地度过了在我们印象中颇为淡漠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地区(那时还不是市)的一所中专学校。他毫不犹豫地成了我的师弟,与他最初朦胧的愿望背道而驰。 而我在他入校前两个月,便以一个兄长和学长的身份离开了那所我生活了四年弟弟也要生活四年的学校。
二 信件和死讯 那是一九八九年夏末秋初的时候。那个夏天我们的共和国经历了一场迟早要来的严峻考验。我是诚惶诚恐地走出学校大门的。卷起铺盖回到家后足足等了两个月,才接到卫生局的分配通知。虽然我在那个夏天没有干威胁共和国的事情,但我的分配同样受到了影响。我被分到一个离家很远的偏僻小镇的卫生院上班。在此之前,弟弟也足足等了两个月,直到学校新生报名截止的前一天,才接到那姗姗来迟的录取通知书。于是全家上下便火烧火燎地为弟弟准备日用杂物,从下午一直到深夜。第二天天不亮,我就带着弟弟乘上早班车到二百多里外的学校去报到。 后来,弟弟便一个人在学校和家之间赶来赶去。我的单位离家远,很少回家,就很少和他见面。寒暑假时,他虽放假,但我还是上班,领那可怜的不到二百元的工资。偶尔回家,总听妈说:弟弟变了,经常回家不是死眉懒眼,就是冒火冲天,还抽烟,说也说不听。这时爸爸已调到另一个县工作,对弟弟的教育像我一样——鞭长莫及。听到以前乖乖的弟弟变成这样,我不禁有点恼火:每月给你七八十元读书,你就这样堕落、变坏么? 我给弟弟去了封挂号信,以兄长和过来人的身份教训了他一顿。 他回信说:“你认为好好地学就能找到好单位吗?你当初在学校不是期期拿三好学生、优秀团员么?——可是你现在却在那个偏僻的地方拿每月一百九十八元的工资。哥,你是不了解我的,我的想法跟你不一样。现在这个世道已经变了,不可救药了。不过,请你相信,我并没有堕落,也没有变坏。我仍然是正直的、善良的,甚至疾恶如仇。可是我无法改变这个已经开始堕落的、腐烂的时代。不知你看清楚没有,在我们的社会中,在一派灿烂的华光下,有多少肮脏在生长繁殖啊!我所以抽烟,是因为我苦闷、困惑。苦闷、困惑,你懂吗?算了,我知道你已经麻木了、僵了……” “祝你再长一级工资。”弟弟最后写道。 弟弟的回信使我生气。我觉得兄长的尊严被侵犯了。我不再与他通信。 弟弟的死讯是通过一根电话线传递而来的。那天我正在玩麻将——到这里后,我就和同事们学起了玩麻将,并且赌钱。我在输赢中打发着我的日子。那天,听说有我的电话,我不耐烦地推开麻将后便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七斤死了!”她说。 七斤是我弟弟的小名。七斤的死讯使我在那一瞬间凝固不动,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消息是那么突然。我几乎被打倒。当我问妈七斤是咋死的时,电话线那头已经没有声音了。我想妈已经虚脱在电话机旁了。
我赶回家,妈已经虚脱得不行,且又老了许多。失子之痛在她的脸上刻下深深的痕迹。她告诉我,七斤是被坏人杀死的,明天就要火葬,学校通知家属快点去。我想一个人去,叫妈别去。妈抹着眼泪,执意要去,她说她要最后看七斤一眼。我同意了。我和妈赶到了学校,学校的领导向我们讲述了弟弟在公共汽车上如何见义勇为、如何被歹徒捅死的经过。弟弟的尸体就停在附近医院的太平间。我们到医院去看弟弟的遗体。这时爸爸已从外县赶了回来。他看上去也苍老了许多,头上的白发连成了片。 弟弟的遗容很整洁。化装师已经为他准备了去另一个世界的美好形象(仿佛他还要去那里找女朋友)。只是右脸上那条约五寸长的伤口和左眼眶浓重的淤血无法使他完好如初。站在平静地躺在水泥桌上的弟弟身边,妈意外地停止了抽泣,伸出她那瘦骨嶙峋的手,轻轻地把弟弟那微皱的眉头扒开。这时爸爸走过去,用手抚着弟弟的头顶,说:“难为你了,孩子。” 走出太平间的时候,我回头最后看了弟弟的尸体一眼,看见他的眉头又皱在了一起。 火化过后,学校把弟弟的一箱书,几个日记本交给了我。我带着它们,和妈一起,离开了我和弟弟读过书的城市。回家后,妈病了,是支气管肺炎。我把妈送到医院,托个熟人找了张病床,住了下来。一边陪伴着日益消瘦的妈,一边读着弟弟写的几大本日记。夜深了,窗外下着雪粒子,“沙沙”地响。我帮妈掖好被子,用一张纸把灯罩起来,让那淡黄色的光只照着我看日记的地方。 弟弟日记的文字像一群群黑色的蚂蚁,在那淡黄色的灯光中慢慢爬行。 三 日记:受创与迷路 89年某月某日 阴冷 星期日 我经过两百多里的颠簸终于到了我即将生活四年的地方。走入这所学校,我像进了迷宫。我像一个木偶,跟着哥哥左转右转到了新生报名处;然后右转左转找到了宿舍。哥哥放好行李,铺好床,便赶下午的班车回去了。我感到疲倦,便倒在床上休息。闭上眼睛,脑子里却沸沸扬扬静不下来。我觉得我应该看看这座我初来乍到的城市。我走下宿舍楼,准备到街上去,可我想不起我是从哪里进来的。于是我沿着学校边缘边走边看,每走到一个像门的地方,我便走过去,一看,却是个死角。我不好意思问别人。我想,如果我去问一个同学:“到外面去的校门在哪儿?”——这有多难堪啊。于是我硬着头皮继续往外走。这时正是吃午饭时间,活蹦乱跳的同学们三三两两地从我身边走过,偶尔有人奇怪地看我一眼,我觉得自己仿佛成外星人了。经过这一折腾,我便不想出去了。于是径直穿过操场,向宿舍楼走去。我走到宿舍楼底,刚要上楼,突然发现校门就在离楼梯不远的斜对面。 我兴奋地朝校门外走去。刚走到校门口,看见外面熙来攘往的人流,却忽然觉得没趣,不想上街了。于是便回到宿舍,躺到床上,忽然睡意袭来,便沉沉睡去。 睡中无梦。 89年某月某日 阴冷 星期三 今天,我才发现我刚从远古的某个年代回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 今天,我被三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地痞打了。中午,我和我班的几个同学到操场上打蓝球。正打得来劲,从校门外走进几个穿着花哨的半大男孩。他们不请自到地加入我们打球的行列。他们把我们班新买的篮球使劲朝地上摔、使劲朝蓝板上砸,然后发出童稚的尖利的叫声,并用挑衅的目光盯我们。我的几个同学见不妙,便走掉了。只剩下我,他们便更放肆了。我无法忍受班里的篮球在他们的手里被糟践,看准机会抱了球便朝宿舍楼跑。 “ 日你妈把球搁斗!” 随着这声童稚的叫骂,我听到后脑勺上“橐”的一声,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一摸,黏黏的,是血。我慌了,跑得更快。可是我在上楼梯时摔倒了。我还没爬起来,三个半大男孩便把我围住了。接着我感到我的脸上、身上被一下一下地撞击。最后我趴到了地上。我背上被狠狠地踹了一鞋跟之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便离我而去。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把我扶起来,送到学校的医务室。在医务室的玻璃镜子里,我看到了我像猪八戒一样肥胖的脸。它色彩斑斓。 晚上,抚着脸上的疼痛,我哭了。 今天我十六岁。 今天我对我说:你想拯救人类的幻想被彻底粉碎了。鲁迅、托尔斯泰,你们都是最后的灯。 90年某月某日 从今天开始,我将进入哲人的玄想世界。对世俗,我已失去了根本的兴致。我为我感到遗憾,在蒸蒸日上的人类前途中,我成了厌世者。我觉得我的精神离人类越来越远了,我已经远离了我的师长和同学,在玄想的世界里面对人类的丑态,我可悲地自得其乐。我让自己站在人类的对立面,站在务实的对立面,坐在形而上的莲台中。我成了人类的叛徒和孽障。 我别无选择。我被一条不可知的血脉贯通。我是在一条条没有码头、没有船只的河流上漂流。所有的这一切,仍不能把我排除在人类之外。我仍是人类的一员。在人类思想的瀚海里,我悠然地遨游,同时遭受来自世俗的伤害。在孔孟的国度,我比真正的基督徒更能超脱。可是,挑花源的美丽花朵已经被无情的时间河流湮灭了。 我将怎么做呢?在红尘和净界之间,在物质和形而上之间。我将怎么做呢?我用青春的激情,远离时代,远离人类,远离世俗的心脏,在孤寡的氛围中疯狂地乱撞乱碰,用自己远离人间烟火的思想之刃,去割据、撕扯人类身上易碎的华丽虚假的外衣,在虚无的黑洞里品尝、咀嚼由此而来的痛苦和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