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来了个“熊巴外婆”
文/花问
(一)
我不是虚构的这个故事,我想坦率地承认我为什么不虚构,因为我想缅怀单薄的无知的童年,有一大部分时间活在大人的谎言里,神色恐惧的童年。
我要与你说一些简单的话,不劳心,不累人,你只需要听听,然后再把你的童年从记忆的深处挖掘出来,对比一下,或许你会恍然大悟,啊,原来在童年的时候也曾有人跟我一样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恐惧,那些恐惧,好比是攀援植物的茎,依附在我们童年的大树上,一匝绕一匝,许久也没能让我们喘过气来。
大人们经常不在我们孩子的世界里,而他们漫不经心吐出的一句谎言,却是顽冥不化的咒语,将我们的心魂牢牢箍住。我真的想说一些话,而且一说出口他人就能听得懂,那么,我究竟要说些什么呢?
(二)
大人们真的很忙,神色匆忙地穿梭在弯弯曲曲的田埂路上。一群没有大人管教的野孩子,自然成了乱坟地,竹丛林,小河沟的主人。我们几个流着鼻涕的孩子常常出没入于山间林野,直到夕阳落坡里的一缕缕升腾的炊烟将我们从山坡上唤回。当然,也有大人焦急的呼唤,那喊声是非常凄厉绵长的,二愣子,山猫,天黑了,快回家,不然熊巴外婆跑来,将你们叼到深山老林给吃了。
我曾经扬起过亮晶晶的眼睛,询问过我的妈妈。当时我亲爱的妈妈正在忙着宰猪食,她的左手齐齐地摁住猪草,右手挥动大刀,她的神色非常专注,目光随着刀的走势一起一落。我小声地问她,熊巴外婆究竟是什么?有多高?长得胖吗?你见过她吗?她真的吃人吗?我一连串的问题像小鱼口里吐出的接二连三的泡泡,妈妈眼皮也不抬一下,不耐烦地做着手里的活什,小孩子家家问什么问,再问,叫熊巴外婆来把你吃掉!
后来我问过村里的二愣子山猫,他们也晃晃天真的小脑袋,什么也不知道。
这个谜让我们心力憔悴不堪,害怕某一个时刻,也许是在睡梦里,也许是在一个人独自走乡间小径的途中,突然从某个角落,钻出一个熊巴外婆,将我们生吞活剥了——特别是我,天生一个胆小的人。
(三)
村头有个年长的老头子,长得特别的糟糕。他脸上全是深黑色的沟壑,沉淀着岁月的风霜,他的几颗门牙掉了,说起话来一点也把不住风,有一只腿也给打伤致残了,据说好些年前因为农村里某些风俗的事,他跪过河滩上的石谷子,至于腿是不是那段时间给残的,我们就不清楚了。我们几个孩子曾经撇着嘴学过他说话一瘸一瘸走路的姿势,然后换来哄堂大笑。可是,若干年前他是一个农场的工作人员,比起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算一个长过见识的人了。
我和几个小伙伴去问他,眼睛睁得贼亮贼亮地望着他。老头子坐在地坝里一边划篾条,一边给我们讲了一个恐怖的故事。
好多好多年以前,深山里有一户人家。家里有个可爱的小男孩和小女孩,是两兄妹。有一天,门外传来叮铃铃的响声——他们的外婆来家里做客了。小孙女怕冷,非要跟着外婆晚上睡一张床,小男孩也要缠着跟外婆亲热。可是睡在半夜,小男孩发现他的外婆嘴里咕咕地嚼着什么东西。他问外婆,外婆外婆,你吃的什么啊。他外婆哼哼了两声,说,没什么,我有些堵痰呢。过了好一阵子,他仍然听到外婆嘴里嘣嚓嘣嚓地嚼着什么,小男孩又问,外婆你在吃什么啊这么香。他的外婆叽叽噜噜了几句,顺手把一样东西放在小男孩手里,小男孩一摸,天啊,是妹妹的手指头!小男孩心头一紧,啊,我可怜的妹妹!被熊巴外婆吃掉了。我应该马上想个办法,除掉这个恶魔!小男孩强忍住失去妹妹的悲伤,假装对外婆说,外婆外婆,我要尿尿!!外婆极不情愿地哼了几声,说,快点!小男孩飞快地跑进厨房,烧了满满一壶开水,将熊巴外婆活活给烫死了!
听完了这个故事,我们几个小伙伴面面相觑,为里面可怜的小女孩而难过,为小男孩活活烫死熊巴外婆而欢欣鼓舞。可是,疑问也随之而来。小男孩的外婆为什么就是熊巴外婆呢?他的父母到哪里去了?小男子烧开水没被熊巴外婆发现。。。。。老头子嗫嚅着,然后干咳一声,问这么多干什么,还想要我给你们讲故事吗?我们摇摇头,又马上晃晃头——小孩子谁经受得起听故事的诱惑呢?二愣子接着问,如果我们这出现了熊巴外婆,我肯定飞快地爬到竹子上去,她那么笨重,应该不会爬树吧。老头子摇摇头,连声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小孩子的肉香又嫩,熊巴外婆怎么会不吃,树她也会爬!你们哪个小家伙被她给逮住了,准会像吃麻碗豆一样,一口将你吃掉!
当时的我吓着悚悚发抖,连哭也不敢。因为老头子说过,熊巴外婆专门吃爱哭的,不听话的小孩子。我只是盼望着,能在一夜长大,变成大人——熊巴外婆是不会吃大人的。
其它的小孩子也默不作声,早早地回家了。
(四)
大人们总是忙他们的事,经常不在孩子们的世界里。孩子毕竟是孩子,是好玩耍的。但打那以后,我们的野性收敛了许多。平日里就在我家院子里跳跳绳,踢踢毽子。
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上午。阴天。冷,嘴里能哈出白色的雾气。
跟几个小伙伴跳蝇子。正高兴的时候,突然,不远处传来了“叮铃铃”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地嘹亮.二愣子一惊,疑惑地问道,是不是熊巴外婆来了,听,这声音肯定是她身上佩带的铜铃。
我们的神色立刻慌乱起来,糟糕,熊巴外婆要来吃人了?她佩带的铃铛已经一路响了过来,大人们,你们在哪里?小孩子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总是不在!我们这群小伙伴中数山猫的岁数最大。他拿出了一个老大的风范,迅速带领我们疏散到我家屋里,每人寻找了一个旮旯角落躲藏起来。一小会儿,铃声又叮铃铃地敲响,我悄悄地拉了拉躲在偏堂屋角的山猫的衣角,说,熊巴外婆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有来?山猫子摸了摸脑勺子,半晌说,兴许,这会儿她走到二愣子家门口了吧,快了。一听说快来了,我吓着直打地嗦。山猫瞅了瞅我,似乎下了非常大的决心,人家小男孩都能智斗熊巴外婆,我们一大群子,还怕她不成?他一把拖出了悚悚发抖的我。唤出其它几个小伙伴,吩咐道,我们摆好板凳放在堂屋门口,今天非要看看熊巴外婆是什么样子,二愣子,你去烧一锅开水。我们也要学小男孩智斗熊巴外婆!
一听到这话,我扑愣愣的心给按捺了下来,仍然心有余悸地拉着山猫哥的衣角不放。我们几个小伙伴端坐在堂屋门口。一分钟,两分钟,四十分钟。。。。。叮铃伶的声音又响起了,二愣子的开水早已烧好了,熊巴外婆还是没有来。
这么久时间了,熊巴外婆是不会来了!山猫肯定地说。哦——我们几个小一点的孩子兴奋地跳了起来。咱们继续游戏!打砰去!
(五)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的上午,风呼呼地吹着,灰暗的光秃秃的枝丫在寒风里颤抖,家家户户的土地坝干硬且光滑。地里的四季青菜被寒霜打得垂头丧气。我们小孩子顾不了这么多,我们有那么多重要的事要做,比如办家家,三个字,打砰!
打砰的游戏规则很简单,就是让一个孩子蒙好眼睛,再喊一,二,三。其它的小朋友要趁着这当儿飞快地找一个地方隐匿起来。如果谁被寻到,谁就输了。
二愣子正在喊一,二,三。我慌乱中跑到了屋后的竹林丛中。农村里的竹林里少不了坟墓,我家屋后头有一户坟,据说是当地大地主廖子达的,里面埋了许多的珠宝银元。某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来了一群盗墓贼,将墓给挖掘开了,留下一座空坟。我正躲在竹林里一棵茂盛的梀子树下,为没被二愣子发现而沾沾自喜。猛地抬头一看,从坟前走来一位鹑衣百结的怪物,他的头发是长长的乱糟糟的白,胡子也是全白的,身上的衣裳四处是补丁,他拄着一根拐杖,右肩挎着一个白色的长长的布袋。他眼睛睁得圆圆的,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熊巴外婆——我惊叫了起来,这突如其来的恐惧让我像只逃乱的兔子,飞快地向屋子前窜去。我的心扑腾腾地跳着,生怕熊巴外婆能伸出一张奇异的长长的大手,如同拎小鸡一样把我握在他的手心,并且,将我小小的脑袋瓜子像吃麻碗豆一样吃掉!慌忙之中,刚刚买回的崭新的白球鞋也被我跑掉了一只——大人们总是图便宜,长年累月给我买不合脚的鞋,说是下一年可以继续穿。这双曾是我向伙伴们炫耀的新鞋此刻成了我的累赘,我恨不得能生出双翼,一下子飞到他*的身边。
整个过程不过三十秒的时间,而这三十秒定格成我记忆里最惊悚最刺激的回忆。我跑到屋前飞快地寻找我的妈妈。我的亲爱的妈妈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样于我来说那么重要过。我终于在家门前二十米远的距离看到了妈妈,她的肩上荷锄,踏着大步沉着地向家里走来。我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感觉过我的不足一米五的母亲是那样的高大伟岸,她那不太漂亮的脸蛋是那样的红润光泽,她那又黑又粗糙的手是那样的舒适温暖,我用可怜楚楚的小脑袋瓜子直蹭我的母亲的衣襟,不争气的鼻涕和眼泪顺着往他*的衣襟上搽.
事后,我断断续续地,语气急促地对我的妈妈说了些什么,我记不得了,妈妈对我说了些什么,我也忘记了。可那个寒冷的冬天的上午,那个我自以为是熊巴外婆的怪物的印象,从此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永久地不能挥去。
(六)
我像小树苗一样茁壮的成长。这成长的过程中,伴随着我许多无知的眼泪,和廉价的思考。我开始明白,孩提时代的熊巴外婆的上课铃声,以及那个我以为是熊巴外婆的乞丐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恨大人们,在我们对这个世界模糊不已浑沌不清的时候,他们居然编造那么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怪故事,让我们的童年在妖魔鬼怪的阴霪之下恐慌地活着。其实大人们能够讲清事实的真相,如果他们把孩子当作一个人的话。
我也热爱大人们,在我最绝望最恐慌的时刻,是他们的一双双柔荑,抚平我心灵的创伤。我小时候那双不合脚的鞋子,以及身上穿的那一件爪爪菊外衣,我还保存着。那是我的往事,内心深处真实而具体的隐痛,靠日后的我偶尔伸出手来抚慰抚慰从前的我,从每一个方向,一些点点滴滴的角落,伸出柔软的触须,宽慰我的无知而惊悚的童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