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 花
利平买了新车,是“北京现代”,银灰色的,有天窗的那种。星期五的下午,利平把车开到高县,我陪他在柳湖公园喝茶,他说明天是大星期,我们开车出去耍,要我找地点。
时令已进入冬天,还有十来天就是冬至了,到哪里去呢?天寒地冻的,冷得不行,哪点都不安逸。说真的,我心里不大情愿出门,双休日,就想在家里,哪儿也不去,烧一炉火,泡一杯热茶,靠在躺椅里,读巴金、沈从文、汪真琪或者孙犁,从这些把话说得明明白白的大师们的思想里,想我总是想不明白的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是何等地惬意。但是我理解利平,理解他妻子去逝后的痛苦和孤独,看他这两个月来,头发白了一半,背已开始微倾,额上出现较深的皱纹,简直老了一大头。作为顶大毛长大的伙伴和七年同窗的老同学,我的心里也隐隐不安,于是我还是决定陪他出去耍,去散散心。
但是,到哪里去呢?我们商量了一些地方,都觉得不合适,竹海、石林、夕佳山、大峡谷,已去了多次,再去没有多大意思。到远一点的如西泠雪山,两天时间又不够,要想找适中的地方还真不容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那是三年前,我们在高县916茶花山庄开同学会,我和利平约定今后找个时间,去寻找和看望七八年初中毕业后从未见过面的老同学。于是我就说:“要不我们干脆去实现三年前的那个约定。”
利平一听就极为赞成,高兴地连声说:“好、好,我们就去看同学。”
星期六一早,利平把车开到楼下,打电话催促我出发。老天爷很理解我们,特别关照,连日的阴雨终于停住,久违的太阳出来了,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这次我们选择到底洞镇,有一个叫光明的同学住在那里,同学会上,他曾告诉我们,那儿有好几个我们同班的、毕业了再没见过的同学。
在这隆冬的季节里,沿途无景可观,我们便在车内谈了起来。利平说:“将近三十年没见面了,知道我们是专程去探望的,他们肯定高兴极了。”
“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利平,你我在社会上漂荡了二三十年,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现已人到中年,应该早已看透。到处繁文缛礼,大都是虚情假意,我常常觉得很累。只有和同学在一起,特别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小学和初中,知根知底的同学,才能真正地放松,象我们这种只有感情,没有功利,没有利用,也没有戒备的同学相聚,或许正是人到中年休生养性的港湾啊!我们去看望他们,实际上就是去寻找失去很久很久的梦。”
“是啊,我们是在寻梦,寻梦。”利平若有所思,缓缓地说着,把车开得飞快。
没有告诉光明,想给同学们一个惊喜。我和利平商量,这么多年,没有见过的同学,想来有的性格孤僻,有的为家庭所累,有的是经济困难,我们这次去,不给他们增加负担,先把旅馆打好,找个饭店安排好晚饭,请他们来,一起吃顿饭,晚上再到他们家中看看,明天一早回来。
中午过后,我们到了底洞镇,随便吃了点午饭,按原计划安排好后,才给光明打电话。光明立即赶来旅馆,我们把此行的意图告诉了他,他就打电话通知。一小时不到,在底洞的六位同学都到齐了,我们就在房间里喝茶聊天。
两个男同学,四个女同学,除光明外,其他五个我和利平都没见过,毕竟同学几年,毕业二十八年后才第一次见面,自然十分亲热,从分别后的工作、生活情况,谈到爱人、孩子及家庭情况,后来就说到其他同学,一个叫蓉蓉的女同学说,王秋凤就结婚在离这里不远的陈胜乡。我们都感到十分惊奇,王秋凤,就是那个老家在王武寨的苗族女生,同学们相聚时经常说起她,都不知她现在在哪里,她是我们公认的全校女生中最漂亮的,用现在话说应该是“校花”,没想到她竟然在这里。我急忙问谁能联系到她,快通知她来。
蓉蓉说:“这里到她那村有二十多里,多半是山路,那里又没有电话,不好通知,我只有上街去,看她村里有没有熟人上街要回去的,给她带个信,叫她快上街来。”
等蓉蓉从街上回来,说已找到人带信了,不知她来不来。我们的话题就转到王秋凤身上,看来还只有蓉蓉了解得最多,她告诉我们:秋凤初中毕业后没上高中,回村里去了,后来当基干民兵,在县上集训,认识了杨明齐,陈胜的人,也是苗族,后来通信、恋爱,成了她的丈夫。秋凤是独女,她爹妈是要招女婿上门的,杨明齐就到了王五寨。结婚三年后,儿子才一岁多,杨家便遭受了天灾人祸,在一场山体滑坡的自然灾害中,杨明齐的母亲、大哥和一个妹子丧生,父亲断了双腿,他是次子,一家人能否生存下去,就只看他。于是,秋凤毅然决定和丈夫带着孩子回到陈胜老家,父亲睡在床上,大嫂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家里还有一个十二岁的小妹,这家人的景况是可想而知的。秋凤是个很能干的女人,田间地头,屋里屋外,全靠她料理,丈夫忠厚老实,一切都是秋凤作主。十年后,小妹出嫁时,她还给她置了全部嫁妆,办了酒席,在我们这里是中档水平,算体面的,还请了我。她又生了一个女儿,都快小学毕业。儿子已经十八岁,好象今年报名去当兵,体检过了,不知过没过关。秋凤这些年吃的苦就不说了,长期在我的干鲜店里赊东西,我的经济条件也不好,帮不到她什么,只是她一家人吃的盐,我包了,没收过钱,有时找一点旧的衣服,给孩子穿。有年腊月二十几头,她找到我,要借三十元钱,说是给孩子们买点吃的回去,我给了她五十元,要她不还了。
蓉蓉的话,把老同学久别重逢的气氛搞沉闷了。我和利平都急切地想见到秋凤,就等着她来才开饭。七点半,她还没来,都以为她不来了,于是我们就开始吃饭。就在利平提议大家共饮一杯时,服务员进来,说外面有人找蓉蓉,肯定是秋凤来了,我叫上利平,一齐出去迎接。
饭店门口,只有一个农妇,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上身穿一件格子线呢中式女装,脚下一双水筒靴,半身泥浆,齐耳的短发,白了一半,有点篷乱,脸色黑黄,很多斑点,显得十分苍老憔悴。我们没有招呼,蓉蓉从后面出来,叫了一声“秋凤”,我们根本不敢相信,这就是昔日的“校花”,但她很快认出了我们,她说,如果在路上碰到,不说是认不得的,说是初中同学,她就想得起。
虽是老同学聚会,饭桌上,秋凤却很拘谨,基本不动筷子,我把她安排坐在我和利平之间,为了使气氛活跃起来,我打趣说:“今天是我和利平最幸福的日子,重见我们的校花,重温失去了很久的梦。”
她笑了,说“那时我们好小啊,才十四岁多点,分别了那么多年,现在见面,我们都四十多了,时间好快啊!”
我和利平不停地给帮她挟菜,她不喝酒,给她倒了一杯红葡萄酒,每次碰杯,都只沾一下,最后,她那杯酒,就由我和利平分来喝。
吃过饭已晚上十点钟,秋凤坚持要回去,说回去还有好多事,儿子当兵体检已经过关,就这两天张榜通知,要作些准备,另外,走时家里不晓得,带信去的时候,她正在地里,家里没人,都上山干活去了,怕他们着急,要到处去找。
利平留她再谈半个小时,我明白意思,把蓉蓉叫到门外,给了她五百元钱,要她到街上去,按秋凤的身材,给她买两件衣服,另给她女儿买点吃的,但事先不要告诉她。蓉蓉就叫上三个女同学出去了。
几个女同学真会办事,买了两件羊毛衫,一件是墨绿色的,一件大红,还买了一条裤子,给孩子买了饼干、奶糖等。秋凤知道这些东西是给她的时,急忙站起来,连连说她不要,这些东西太贵了,再说,高档的她穿不习惯。
看到她一脸绯红,手脚都不知怎样放,利平说:“秋凤,你就收下吧,这是我和治泓的一点心意,不要嫌弃。这不是什么高档的,就百十块钱一件,你才四十来岁,应打扮漂亮一些。”
“我是个农民,用不着穿那么好。”她说。
我白了她一眼:“农民怎么了,农民就不该享受,不该漂亮吗?”
这时,她才什么也没说了。送出门来时,心细的利平,又给她卖了一支手电筒。看着电筒的亮光消失在山路的尽头,我们才回房,感叹着喝茶,也没心思去其他同学家里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