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人生况味知几许

治泓

人生况味知几许

 

来这个县城工作，一住将近三十年。半生经历，客居异乡，风雨飘零，恍然若一场梦。及至人到中年，虽然可谓是年富力强，对未来却已无多少可以憧憬，回首往事，便可填补许许多多空虚和缺失。这么些年，梦里不知身是客，而今乡关何处的慨然之感就时不时萦绕于心，每每夜深人静，或徜徉月下，漫思渺渺人生旅程，或静卧于床，极力搜寻那些失去的光阴，拾起一些支离破碎的残旧梦境，聊聊慰藉一颗落寞的心。搜来索去，初到县城的情景便组成人生序幕的幻灯，逐渐清晰地回放在脑际。

历史刚跨进八十年代，山区的县城，改革开放的春风还迟迟没有吹来，这里一片冷清。我就在这个时候分配到县城的政府部门工作，来时是夏天，我才十八岁。县政府很陈旧，只有两栋楼，说是楼，其实也就是一楼一底，一栋是砖墙小青瓦，一栋是木串架结构的老房子，板壁上斑斑驳驳，标明着这些房屋很有一些年月。在机关工作的几十人，年龄都很大，三十岁以下的年青人只有两三个。

县城的文化生活十分单调，电影院一部影片要放好几天，川剧院十天半月不演一回戏，电视机还不普及。一到天黑，街上就几乎没有人。每天上班、吃饭、睡觉，周而复始地简单循环着，工作并不繁重，有时好几天都一事不做。最不能忍受的是周围的环境，那时文革刚刚结束，人们头脑里还保留着文革遗风，年龄稍大的同志很看不惯年青人，把你努力工作、思想上进看作是野心，穿时装说是奇装异服，唱流行歌说是靡靡之音，如果认识某位年龄相仿的异性，就认为你在耍朋友，对这一切，他们惯常用一些苛刻的语言加以抵毁和攻击，还毒辣地认定“八十年代的青年是垮掉的一代”。在刚参加工作、踏上人生旅途的新鲜过后，一种被火热的生活无情地甩在这冷清的小县城的漂泊感，在心里绕怀着，寂寞、无聊更无奈，象一叶在大海上随波逐流的扁舟，前面没有灯台，回头也看不到海岸。

如果说生活中还有一点能稍许可以安慰一下这份孤苦的话，那就是收信，爸妈、姐姐的信，还有同学的信，是全部的精神食粮，如果哪天没有收到信，真不知怎么过下去。记得那时邮递员送报来，正是吃午饭的时候，我匆忙打好饭，就在政府大门口等，但有时还是迟了，他已把报纸和信从办公室的门下塞了进去，而放报纸的办公室我是打不开的，心里便急得不行，于是就趴在楼板上，用一根一米长的塑料直尺，伸进去把报纸弄出来，费了半天力，如果有我的信，那份喜悦和幸福不言而喻，如没有，那深深的失望便会让我整个一天都难受。

更难熬的是每天下午下班时，从食堂买三俩饭、一份菜，端到办公室，边看报纸边吃，吃完时天已黄昏。我不想回寝室去，想到那间火柴盒样的昏暗的小屋，心里就郁闷到极点。十八岁的小青年，正是幻想时候，本该活泼浪漫，充满青春朝气，活力四射，然而这孤独的生活让我觉得很迷惘，一天到晚沉于思乡念友的情怀之中。想着自己十八年来，都是在父母温暖的怀抱中，在亲人殷勤的关爱下，在同学热烈地友情里走过来，而今身处一个人都不认识的冷清县城，过去的一切都成空白，独立生活、独立思考的人生就从这里起始。于是便开始了一个人散步。

现在清算起来，或许是少年老成，实际上也是不识愁滋味而要强说愁闷。总之，对眼前的一切感觉很失望，在漫不经心的生活中，这颗心沉到了最低处，只有在散步中，尚觉得冰凉的心还有丝丝热气。

我是在晚饭后开始散步的，从政府门口往河边走去，过铁索桥，沿对岸公路，缓缓地走，再从下游的公路大桥绕回街上，回到宿舍已是九点过，洗涮完躺在床上，看看书等待睡眠的降临，这样就结束了一天的孤寂。

就是在散步中，我认识了那个老人，从而改变了我刚踏上人生道路的幽暗心境。

铁索桥靠城这头是很高的河堤，堤上面有两间简陋的房屋，顺桥而建，只有一道小门，很窄，向着引桥的桥面开，常常半掩着，不留意是看不见里面是什么的。我每天散步时经过这里，天还没黑，晴天，黄昏的太阳让南广河谷染上红红暖暖的光影；要是雨天，河风吹来，身上瑟瑟发冷。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老人­­——按说也不算老，那时应只有五六十岁，只是当时在我看来确乎很老了，无论晴天雨天，总是在河堤上，房屋的檐下，端坐着，双手捧着一个茶杯，眼晴望着河对岸。

头上是蓝蓝或灰蒙蒙的天空，远山是高高矗立的文峰塔，脚下是悠然流淌着的河水，而眼前呢，则是在风中摇晃着的铁索桥，桥面上行走着往对岸厂区上班的人们，自行车“叮叮叮”地响过……老人很瘦削，气定神闲，显然饱经了生活的磨砺和人生的风暴，入定一般，置身于喧嚣的红尘之外，宁静而旷达地沉湎于一个超凡脱俗的境界里，构成南广河边一道绝美的风景。

如果以十八岁的青年的心态去揣度这样一个老人，实在太浅薄了。但是，他却给了我强烈的震荡，我总觉得他是在回忆着什么，思索着什么，亦或期盼着什么。我每次都要端详他好几分钟，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能和我说点什么，但他从来都没注意过身边的人，还是气定神闲地望着对岸。有两次，我忍不住去招呼他：“大伯，您在这里冷吗？”“大伯，您在看什么呢？”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端坐着，我突然觉得眼前的老人隔我有天涯之远。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依然天天一个人散步，老人依然天天黄昏时坐在河边。冬月里，天冷了，那天我收到一个最好的女同学的信，她告诉我她恋爱了，朋友是她高中同学，在重庆读大学，学的是冶金专业。我匆忙给她回了信，向她表示祝贺，当我把信放投进邮筒时，一种深深的失落袭上心头，我没有恋爱，也并非因她耍朋友而产生失恋的感觉，只是一种说不清道明的情愫让我失落。没有象往常一样准时去散步，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很久。天黑了，走出政府大院，想回寝室去，到了楼下，又不想上去了，于是折转身，向铁索桥走去。到了桥头，黑夜中传来二胡的琴声，拉的是《二泉映月》，我凝神听了一会，拉奏的技术颇高，拉出了曲子“从头就是断肠声”的音乐韵味，拉出了浮沉抗争的人生意境。

循着琴声，我来到河边小屋前，小屋的门是虚掩着的，里面有灯光，我敲了两下门，没有人应，也没有人开门，琴声还是幽幽不断。我推门进去，一下惊呆了，拉琴的就是我天天黄昏散步时遇到的，坐在河边凝视对岸的老人。我站着一动不动，静静地听着，直到曲终，我才发觉，泪水已从我脸上悄悄滑落。

更让我惊奇的，这是一个很大的书屋，屋子四周全是书架，上面放满了书，都是小说和杂志，古今中外都有。从贴在书架上的价目表，我才知道这是一间租书店，老人就应是书店主人。可我来这里已半年了，几乎天天从这里经过，却从没发现这个书店，后来想，可能是书店的门很窄，常半掩着，也没有招牌，租书的人自已知道推门进去，而我每天是在晚饭时经过的，那个时候没有人来租书，老人又正在河堤上坐着，所以我就没发现这个书店。

老人放下胡琴，招呼我，问我租书吗。我当然说是，并从书架上选了一本托尔斯泰的《复活》，问他收多少押金，他说不要，一看我就是个刚毕业的学生，相信我的。为这份信任，我满怀感激地看着他，老人神色始终很镇静，脸上表情淡淡的，他戴上老花镜，在一本册子上记下了我的名字，工作单位和租的书名。

后来我一直在那儿租书看，慢慢地，就和他熟悉了起来，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天天黄昏坐在河边，是观风景，还是看人，他说：“也许什么都不是，这些，等你年纪大了就会明白。”我还问过他的很多事，他都不愿深谈，常说的就是那句“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春节过后，我在老家休完探亲假，回到县城。山区的春天来得较迟，“惊蛰”都快到了，天还是很冷，成天阴雨绵绵，是真正的“雨水”节气。我到县城是中午，吃了午饭，就到了书店。老人确乎心情很好，给我泡了茶，好象要和我长谈，我早就想和他聊聊，当然来了兴致。他问我春节过得好不好，爸妈和亲人们都好吗，他后来问起我的工作情况，说我好象有心事。于是我也打开了话匣子，把我毕业后分配来这里工作的种种情况都告诉了他，他什么也没说，拿出一本新书，是叶辛写的《磋砣岁月》，说是年前就买好准备送我的，因为我已经走了，现在才给我，随着用一支老式钢笔在书的扉页上写了一句话：

“一个有个性的人，他，总会在逆境中去深思，求得生活的真谛！”

字苍劲有力，没有落名，当时我想让他落个名，但我不敢，我怕这有些唐突，直到现在我都很遗憾。

这本书伴随我到今天，从书中，特别是老人留的那句话，一直都在启发着我。随着年龄的增大，经历了生活的流变，感悟了人世的雨晴，终于明白了年青时的浅薄和无知，遇到根本说不上挫折、更谈不上逆境的一小点不愉快，就觉得不得了，好象到了人间炼狱，好象世界走到了末日。

我想知道一点老人的特殊经历，最终他什么也没告诉我。我想我太幼稚，也太愚蠢，一个饱经沧桑、洞明世事的老人，一切人生磨难，哪怕绝世悲情，在他心里，是算不了什么的。

后来，我的工作发生很多变动，也开始忙碌起来，又结了婚，有了孩子，就不常租书看了。但每年还是要去书店好几次，和老人谈谈，有时也借本书。过了几年，好象是八十年代末，那间书店终于没有再开，老人也不知到哪去了。

不见老人已快二十年，他应该八十多岁了吧，我已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姓陈。我很想知道他现在的情况，曾经问了几个人，有人说他到宜宾和儿子一起生活，不知是否还健在，都记不得他的名字。后来，我终于放弃探询他的消息，因为这已并不重要了。那个面对高高的文峰塔，端坐在河堤上的屋檐下，双手捧着茶杯，听着河谷中的风声雨声，望着夕照的风中摇晃着的铁索桥，沉浸于人生况味思索的老人，已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中，他送的书以及他亲笔题的字，也始终伴随着我，永远启迪着我。

 

 

二００七年一月七日完稿

符江新诚摄影

值得回味

晓晓

写的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