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性和人性
一九八四年秋天,家乡的农村,土地已全部承包到户,恢复了镇乡人民政府,人民公社作为时代产物已完成使命退出历史舞台。就在这个时候,我回到老家。
刚进街口,迎面走来了邻居李姨,便站下来和她说话,知道我请了探亲假,要在家呆二十天后,她连声说,好啊,好啊,你回来,你爸爸妈妈这下就好了。
这话吓我一跳,家里出什么事了吗?李姨笑着,告诉我,梨子林水库渗漏了,水放干来修补,全镇的自来水要停一个月,只有到水井去挑。父母年纪很大,正愁着,我回来还真是时候。
进了家,爸爸不在,妈说他到民胜小学砌花台去了。吃完妈妈煎的一大碗鸡蛋炒饭,我看水缸里只有半缸水,不顾妈要我休息一下的劝阻,准备好水桶扁担去挑,妈说,竹林湾水井肯定被人们挑干了,只有炭洞子还有水。我说,我先到竹林湾去看,如果没水,就到石板滩去挑,那里是稳当的。
从后门出来,穿过粮站的大晒坝,到了竹林湾,水井里果然没有水,我挑着水桶到石板滩。
石板滩在对河的山崖上,沿一条斜斜的土路上坡去,一片平平整整的石滩,一边是山坡,另一边则是一二十丈高的悬崖,崖下面是河。石滩中间一条路,水井就在路的那头下去百余米。
满满一井水,清清亮亮的,我用木瓢舀满水桶,摘一片芭蕉叶浮在水面作“水浪子”,挑着走上了石滩。
正这时候,传来一声接一声“哞——哞——”的嚎叫,一头牛从坡上狂奔下来,后面跟着一大群人,拿着棍棒,绳索,有的还打着稻草束的火把,向牛追来,一边追一边高喊:“牛疯了。”
这条牛确实疯了,在石滩上到处乱跑,凶猛地向我冲来,我忙放下水桶,躲在一棵棬子树后,它掀翻我的水桶,又向石滩边上跑去。就在那一瞬间,我从树旁边望过去,看到它铜铃般的眼睛里,流着鲜红的血,样子特别狰狞恐怖,看着很碜人。
牛沿着石板滩边上跑着,嘴里喘着粗气,嚎叫声开始低沉,奔跑不再猛烈。过了一会,它渐渐停了下来,对着大路这边,恶狠狠地瞪着流血的眼睛。人们围成半圆包围圈,把他堵在石滩的悬崖边上,向它吼叫着,拿着棍棒和绳子,慢慢地靠拢过去。突然,牛大叫一声,转过身,从山崖上跳了下去。
牛摔死在河边,头先触地,脑袋已血肉模糊。我挤拢去,目睹了这一惨景,牛的一只眼睛摔得稀烂,另一只从眼眶里迸出来,眼球没有爆裂,我看见那只血泊中的眼球,还喷着火,射出一道愤怒的凶光。
这时,一个老者嚎啕大哭地从山坡上走来。老者看上去很老,走路却很有劲力,穿一条短裤,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补丁摞补丁,手里拿着一根竹扁担。他边哭边骂,你们这些畜牲,不是人,那是它的妈呀,你们丧德,就不怕遭报应吗?
我以为牛是老者的,也为他深深婉惜,但没有听懂他骂的意思,好象是什么人害死了他的牛,还有谁又是谁的妈。我从人群中拉出了一个叫张四儿的,他才告诉我牛的死因。
老者是上坝生产队的五保户,七十多岁,一生无儿无女,老伴死后,就一直给生产队喂那头母牛。死的这头就是母牛下的崽,是他精心照料着生的,他象养儿子一样把它喂养大。有一年夏天,夜里狂风暴雨,小牛生病了,浑身痉挛,口吐白泡,他急得不行,提着马灯,披蓑衣戴斗笠,从公社兽医站把陈学良老师请来看病。要喂药,小牛的嘴巴咬得很紧,无论怎样都喂不进去,他又冒雨从后山砍来一根竹子,劈出斜口,把药给小牛喂进去,上山时,还把手腕都摔脱臼了。一个孤寡老人,可以说是与母子二牛相依为命的。
后来土地下放到户,牛也分到户,几家人合养一头,母子二牛分别给两伙人养。这天上午,喂母牛的几家想配种,又舍不得花钱,有人出馊主意,用小牛来配,交配时把两头牛的眼睛蒙上,完了后,他们以为牛不过是畜牲,没有伦理纲常的,就当它们的面把蒙布取下,小牛一看是自己的母亲,立时就疯了,拱翻牵它去交配的人,跑到山岩下,用头撞岩石,把眼睛都撞出血来了,人们追去,它就疯狂地跑下山来,跑到石板滩上,从山崖上跳下摔死。
“牛是通人性的啊!”张四儿也不由愤懑地说。
不知为什么,我听到这里,鼻子一阵发酸,心沉了下去。张四儿说得对,牛是通人性的。记得有一年,我和同院的三娃去挑水,也是在竹林湾,张四儿在那放牛,看他趴在牛背上,悠闲自得的,就想骑一回牛。可他不干,后来我拿了一个“中华”牌的香烟盒给他,他才让我骑,可只准我一人骑,不准三娃骑。三娃就冒火了,等我骑上牛背时,他就掏出弹弓,将一粒石子打在牛屁股上,牛负痛,顿时腾跳起来。我是街上长大的,从没骑过牛,一下就摔下来,张四儿死死地拉着疆绳,牛折过身来,原地打转,品碗大的蹄子向我的头部踏来,我当时吓得三魂少了两魂,心想完了,肯定要被踩死。可是牛并没有踩我,而是从我旁边踏去,几次都差点踏着我,但都只差一点点。后来大概是痛过了,停了下来,我也脱离了险境。感到很奇怪,张四儿说,牛不管如何发疯,都是不会踩人的。
后来在初中《农业基础》课上,老师讲,牛是人类的朋友,我一下就理解得很透。
我挑着水回到家中,已没有心情再去挑。就泡好茶,陪妈妈说话,给她讲我在石板滩亲眼看到的惨景和张四儿的话。妈妈很气愤,一边叹息,一边骂着那些人是畜牲,活活害死一头牛,损阴德是要被菩萨惩罚的。
晚上,爸爸回来,他说在路上就听说我回来了,正遇公路边卖牛肉,是上坝摔死的,便宜,才五角钱一斤,他买了三斤。我说我不吃,妈也说不吃,接着我们把当天发生的事告诉了爸,老爷子也是气愤至极。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后来到后阳沟,看见妈把那块牛肉埋在一棵香樟树下,还点了香蜡,烧了纸钱,望着天说,菩萨老爷,你保佑小牛儿下一世不要做牛了,做牛太苦,让它转世为人吧,它是头好牛呢!
牛的事一直哽在我的心头,十分沉重。等我探亲假完,回到机关,又一件事,把这种沉重推到了颠峰。
那天,机关里象没有人正儿八经地办公,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地议论着什么,我很好奇,走拢去听,他们都吞吞吐吐,我知道肯定是机关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又不好明问。后来,在人们支离的碎语中,我明白了个梗概。
事情是这样的,机关里一个工程师(因本文非虚构文字,不说真名,也没必要虚拟一个假名字),外表道貌岸然,实则禽兽不如。他家住在郊外农村,六年前,强奸自己才十二岁的亲生女儿。他老婆知道了,气得喝了农药,后经抢救没死成,就苦苦哀求丈夫,甚至向他下跪,要他放过女儿,不要再造孽了,要遭天打五雷劈的,今后女儿还要嫁人,还要过一辈子。工程师每次都答应得好,就是不改,一直强迫着女儿。老婆是个农村妇女,没有文化,经济和思想上都依附男人,家丑不外扬的思想严重,除了求丈夫,也没有其它办法,还要女儿不要说出去,说如果外人知道,这个家就完了。女儿渐渐长大懂事,知道这是人生最大的耻辱,一次次地拒绝,又一次次地妥协。她也曾想发奋读书,考起学校,离开这个魔鬼般的父亲,离开这个受尽屈辱的家,然而,象她这种心境,能读出什么好成绩呢?免强在一个区中学混到高中毕业。父亲继续糟蹋她,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父亲给了她一包报纸包着的东西,她以为是为她买的生日礼物,打开来看,居然是两盒避孕套,一瞬间,六年来的屈辱和仇恨,在这个无辜少女的心底里迸发出来,她用一把剪刀狠狠地扎在父亲的胳膊上,然后跑出门去,跑到邻县,痛哭着,把这一切全告诉了在那儿工作的哥哥。
哥哥才二十出头,是个血气方刚的厂矿工人,听完妹妹的痛诉,肺都气炸了,把妹妹安排在单位的女工宿舍,只身回到家中。父亲还没下班,可怜的母亲气睡在床上,他把母亲送到舅舅家。等父亲回来,叫他进了妹妹的房间,把门关上,愤怒地瞪着双眼,一对拳头握得“咔咔咔”地响,在父亲脑门上晃来晃去,没有叫一声“爸爸”,直接喊名字,“你这个老畜牲,你连畜牲都不如。”骂着,把一根棕绳丢在父亲面前,“这个好好的家毁了,就毁在你这个老畜牲的手上,你不该再活着,你该去死,现在啥也别说了,给你两条路,你用这根绳子吊死,就死在充满你罪恶的房间,这是老天爷对你的惩罚。两个小时后,我来给你收尸。如果你不想死,我就用这根绳子捆你到公安局。”说完把父亲反锁在屋头。
工程师悬梁自尽了,儿子到公安局投案自首。这是轰动当时的案件,父亲强奸亲生女儿,儿子逼死生身父亲,旷古奇有啊!事实的真象暴露后,乡人们憎恨那个禽兽父亲,同情柔弱无辜的女儿和嫉恶义烈的儿子,几百人联名到政府和公检法部门保他。十天后,小伙子出来了,把母亲接到他那儿生活。据说,后来他把妹妹送到很远的地方,要她永世不要回乡。
在先后不到一个月的短短时间里,牛坠崖而死,工程师悬梁自尽,两个事件集中发生在一百余公里的土地上,这是一种怎样的理性连辑,难道冥冥中上天要告诉人们一些什么。一个作家写到人性时,大讲人的兽行,从西方的妇女束身,到中国的妇女裹脚,从欧洲远征军的“贞洁带”,到中国传统文化《二十四孝》中的“郭巨埋儿”,都足以证明人性中的兽行。但是,我觉得,那一件件的兽行,全被工程师“超越”了。
二十多年来,牛和工程师,常常交替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想了这么多年,总想不出个头绪,虽然现实中有那么多的美好和善良,但那两件事始终让我深思:牛和人,牛性和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