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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忤逆的螃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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忤逆的螃蟹fficeffice" />

            

题记:大老表的一生都和“三”字有关:娶过三个女人,学过三门手艺,上过三回当。

传说大老表的母亲有一个非常值钱的玉菩萨儿。

 

(一)

憨包杂种!土儿呀!你婆娘芬都跑了你还在沟头摸螃蟹!你还不快给老娘回家来呀!

大舅姆站在敞坝边上,望着坡底下溪沟头那支火光,大声喊着她的儿子。

月亮很大很圆,月光很白。土儿正拿着火把在竹林边上的溪沟里照螃蟹。土儿扳开一砣长着青绿色的薄薄青苔的石头,伸手向水中摸去却只捏起来一把匀匀的细沙。他有点沮丧。听到母亲的喊叫,他没好气地大声答应,

跑就跑了,跑了还好点。天天睡瞌睡挤得我气都出不了。

土甩掉手里的细沙,站起身来。

大舅姆气得险些背过气,声音更大了,

你这个憨包杂种,马上吃十六的饭了还不懂事呵。咹。好容易才给你娶一个婆娘,你晓不晓得呀。憨包杂种,你心想你娶婆娘那几尺花布兰布那两瓶酒两斤糖是风吹来的吗?为了你娶婆娘我年年子喂那两个架子猪瓢把都摸熨了你没有看到吗?憨包杂种!你心子头塞的是黄泥巴吗?一点不晓得想事吗?咹。你心想给你娶的婆娘是你每天耍的黄泥巴娃儿,随随便便想捏一个就捏得出来一个的吗?咹。憨包杂种!你还不快点去给老娘找回来。

土儿大声说,我难得去找,要找你去找。我又不要婆娘!

土知道娘很喜欢芬。土心里说你喜欢你就去找。土巴不得芬找不回来。

憨包杂种!叫你快点去找你听到没有?

跟你说我不去!就是不去!偏不去硬不去!

大舅姆大声武气叫骂了半天,土儿却一点不听话。大舅对自己的犟拐拐儿子一点办法也没有,气得一屁股坐在了敞坝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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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7 10:32 | 显示全部楼层
        

(二)fficeffice" />

土是我的表哥。我唯一的表哥。我妈妈唯一的已经不在人世了的哥哥和还在人世的嫂嫂的唯一的儿子。我和弟弟妹妹们都叫他大老表。

大老表没有上过学,也没有人教他认过字。是一个文盲。一个完全彻底百分之百的文盲。除了人民币上的数字之外,其他任何字对他来说都是一摸不摁手,包括他自己的名字。他不仅对读书写字一窍不通,甚至还可能对学校的课桌黑板操场也没有任何感性印象。因为他从来没有走进过学校的校门。尽管他的堂弟妹们和他生产队里的小伙伴们所上的小学离大老表的家仅有一两里地。     

大老表和他家附近的人们赶场时都要经过小学门口,而大老表每次经过小学门口时从不扭头看一眼小学里面孩子们或上课或欢闹的景象。大老表经过小学门口时总是一言不发,目光正视前方,走路中规中距,象一个默念着一二一的口令正在出操的士兵。有时大老表甚至还会有一点弱弱的让人察觉不到的颤栗。这和平时在家里在山上在河里在路上总是牛跳马拌的他完全是判若两人。

有一次大老表的堂弟忘了带课本,我幺舅姆也就是大老表的幺婶连忙叫大老表帮忙送到学校去。我幺舅姆说,

土儿,给么婶跑一趟嘛!要得不?

大老表正蹲在檐坎上一堆细沙沙前逗地鼓牛耍。大老表轻轻的用一根小竹签一次次把地鼓牛拨到沙子里去,又大睁着眼睛专注地看着地鼓牛一次次慢慢地拱开沙子钻出来。他眼皮一眨不眨,拨动地鼓牛的竹签在他手中显得灵动又轻快。他似乎玩得十二分的投入,听到他幺婶的吩咐连头都没有抬,

我不去!他说。语气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

我幺舅姆横哄顺哄好话说了一箩筐,大老表却象耳朵里塞满了棉花,没有听到一样,再没有一点反应。

正在宰猪草的我大舅姆实在气不过大老表那副死皮赖活的样子,丢下猪草刀跑过去扯着大老表的耳朵骂,

憨包杂种!你还不快去!你这个憨包杂种!你忘了幺婶平时那么疼你了?

而大舅姆骂了几十几个憨包杂种,大老表最终还是没有离开他耍的地鼓牛。

我刚刚加入少年先锋队后,为了向大老表炫耀,在星期六一早就从城里三步并做两步跳跳蹦蹦地跑到城郊乡下的大老表家里。没想到大老表不屑歪着头斜睨了一下我的脖子,愠怒地用力地扯了一下我脖子上的崭新的红领巾,恨恨地说,啥子红领巾!不过是一块夹胯片! 然后转身而去。

大老表扯的这一下让我打了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我非常扫兴。我觉得大老表这句话非常反动。大老表简直是个反动派。但看到大我五岁比我高出一头的大老表一脸不高兴,却没敢开腔。

我明白没有机会戴红领巾的大老表只是一种嫉妒。大老表不过是一只吃不到葡萄的狐狸。狐狸吃不到葡萄所以会说葡萄是酸的。其实狐狸的心里才是酸酸的。想到这里,我稍稍原谅了大老表。

我想大舅姆不送自己唯一的儿子上学,是因为穷。大老表家里很穷。大老表家里仅有两间破破烂烂的窜架房。已歪斜的房柱用一根细细的杉木无力地撑着,墙壁上原来糊的泥巴已经几乎剥蚀殆净,只剩下光裸裸的一片片枯涩瘦弱的竹篱巴。这些墙这些竹篱巴总是让我联想起大舅姆一点也不滋润的背和瘦骨嶙峋的肋巴骨。和他们家墙壁没有泥巴的竹篱巴墙壁一样,大舅姆的背几乎没有皮肉,看不见一点有营养有水分的模样,尤其在大舅姆弯下腰背肋骨明显突出的时候更为惨不忍睹。

只剩下竹篱巴的墙壁从外面可以隐隐约约看见里面,从里面也可以隐隐约约看见外面,说得上是一览无遗,内外透风。所以大老表家的家庭隐私对外界都是极具透明度没有什么保留的,是不心甘情愿开放又不得不对外开放的,不管是穿衣起床脱衣睡觉还是烧火煮饭。

大舅姆家穷还穷在没有劳动力。大舅姆家在生产队属于劳弱户。大舅姆的丈夫已经不在人世,儿子年幼,自己又没有啥劳力。大舅姆出生在过去的有钱人家庭,从小没有吃过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点没有干活的气力。大舅姆在生产队干活每天只能上挣上两三个工分,在队里能分上的工分粮少得可怜又可怜,如果不是那一点基本口粮,两娘母的嘴巴根本糊都糊不住。

不但没有气力,大舅姆做事还很斯文。说斯文这是正面的好听的褒意的说法,说贬意点其实就是办事拖拉严重没有效率。对每一件家务事,大舅姆都象劳斯公司生产劳斯莱斯汽车一样,很讲究精益求精。大舅姆的针线活针脚细细密密,匀匀整整,比那些手脚灵巧的姑娘们还做得精致。大舅姆家的桌椅板凳虽说全是白木素色没有上过漆,但洗刷得非常干净,简直可以说是纤尘不惹。大舅姆家从来用不起肥皂香皂,但俩娘母的衣裳却洗得漂生生的。亨利·莱斯曾说,“小事产生完美,但完美却绝非小事。不知亨利·莱斯其谁,与亨利·莱斯素未谋面的大舅姆却无师自通地深刻理解并不折不扣地贯彻了亨利·莱斯这一名言。大舅姆全心全意地非常努力地在本来就是小事的每件家务事中追求完美。而正如亨利·莱斯所说,追求完美绝非小事,所以大舅姆把每件小事都做成了大事,做得和大事一样费时费工。

做事精致的大舅姆经常受到我做事麻利的外婆的贬斥。外婆说大舅姆,做事太“迷摸”()!“迷摸”得看到都让人心焦!。正如外婆对大舅姆的评价一样,大舅姆确实非常“迷摸”,大舅姆“迷摸”的程度我想完全可以载入吉尼斯纪录。大舅姆梳头发要梳一早晨,洗一两个碗要洗来涮去好半天,洗一条围腰帕也可能会刷来刷去刷一晌午。

大舅姆最迷摸的是弄猪草。别家的婆娘到坡上讨猪草是除了猪儿不吃的以外,不论粗细见青就割一捞一大把,唰唰唰几镰刀就会背回一背篼,大舅姆讨猪草是认准了嫩草草嫩尖尖才下镰刀,所以大舅姆这坡爬到那坡东选西挑从早上到太阳落山背篼里还是只有几根猪草。其他女人们宰猪草都是大把小把的理齐了就大小刀的几下就宰出来了。而大舅姆却先要把猪草里的藤藤根根先细细地理一道,哪怕是一根小草棍也小小心心地剔出来,再慢慢的细细密密的宰。等猪草汗好(用小火慢慢煮)后,大舅姆淘猪草就更仔细了。大舅姆的双手在猪草里慢慢捏着,把根根剌手的草梗细细的从猪草中理出来。人家淘猪草是几瓢把煮好的猪草舀到猪草盆里漂着,喂猪时捞起来就是了。而大舅姆的猪草总是淘两三道,一直到淘出清亮水。

正如我幺舅姆说,云儿她伯娘弄猪草就好象是弄给人吃的一样仔细。

我外婆看不下去,总是骂她,又不是绣花,你理得弄(这样)下细干啥子嘛?你还怕牲口吃下去坎喉咙呀?

如果在工厂里处在相同的生产线上,可能别人已经出了十个产品而大舅姆还只能拿得出一个半成品。我想如果到了今天,没有一点效率观念的大舅姆毫不用说会成为任何一个单位的淘汰对象。当然她也可能不被淘汰,因为她一开始就不会被聘用。而在计划经济年代的人民公社时代,大舅姆一点也不用担心会被淘汰会不被聘用。不管大舅姆如何迷摸如何没用,人民公社的社员籍是会永远为她保留着的,只要她没有迁入城里转为城镇居民,只要她没有死亡被埋入地下。这是那个时代对具有农村户口的人们为数不多的宽宏大量之一。

大舅姆家里没有甑子。甑子是用来煮干饭的,而大舅姆家里从来不煮干饭。不是大舅姆和大老表吃不来干饭,而是不敢煮也不敢吃干饭。吃干饭对于他们家来说只是一个梦想,一个真真正正的梦想。这个梦想之于他们就象一个乞丐想要吃一整桌满汉全席。吃干饭对于他们家来说是一种奢侈,一种极度的奢侈。如果不好好算计省吃俭用,只图肚皮痛快三下五除二将仅有的几颗口粮煮成干饭几顿就搞干净,一年四季怕是有三季要勒紧裤腰带。除了烘红薯外,大舅姆家一天两顿饭(那时乡下所有人家都只吃两顿饭)都离不开一个稀字,白菜稀饭青菜稀饭牛皮菜稀饭红薯叶稀饭野菜稀饭,菜包谷羹菜红薯羹菜麦面羹。如果用语言结构来分析,这些白菜青菜牛皮菜和野菜都只应该稀饭和杂粮羹羹的定语,而在大舅姆家里,却成了她和儿子的主食词语的主语。大舅姆煮的种种稀饭和杂粮菜羹是真正的稀,清汤寡水的稀,是照得见人影子的稀。每次煮稀饭时,大舅姆都只从那个装米的小口罐里抓一小把米,小心地看了又看,抖下几粒,又轻轻地抖下几粒。每次煮杂粮羹时,大舅姆捏着杂粮面面的手在已经煮好菜冒热气的小铁锅上面更是抖得小心翼翼。只要一看见那菜汤里有了点杂粮面面的颜色,她马上就会将手里剩余的面面抖回装面面的小口袋里。大舅姆用这样千节省万节省的手法煮出的稀饭和羹羹不会沾锅不会沾勺也不会沾碗,所以和儿子吃完以后大舅姆洗起锅瓢碗盏来丝毫不费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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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7 10:32 | 显示全部楼层
        

虽然锅瓢碗盏洗起来来毫不费力,大舅姆在吃饭时却费尽辛苦。和煮时的小心翼翼一般,大舅姆在吃饭时都要小心地把稀饭中看见的几颗米饭千方百计抖到儿子碗里。有时只有半碗稀饭或者一碗羹羹,大舅姆就会让儿子一个人吃,等儿子吃完之后,她才端上儿子吃过的空碗,用手指在碗里轻轻地刮一遍,再如狗一样地伸出舌头,把根本没有什么舔头的碗再仔仔细细舔个干干净净。fficeffice" />

大舅姆有时也会觉得很酸楚。她给儿子摆了个空筒菜的龙门阵。大舅姆说,从前有两娘母家里很穷,经常都只有用一种叫空筒菜的野菜煮稀饭。空筒菜的杆杆是空的,几颗米都钻到了空筒菜杆杆里。心疼儿子的娘总是让儿子吃杆杆,自己只吃叶叶。儿子不知道母亲的苦心,一直以为母亲将好吃的叶子吃了却将不好吃的杆杆留给自己。于是在长大以后将老了的母亲背去丢在了大山里。回到家里,儿子自己煮了顿空筒菜稀饭,把杆杆叶叶全吃了之后才明白了母亲的慈爱。悔恨交加的儿子连忙把母亲从大山里背了回家。

大舅姆讲完这个故事,已经流出了泪水。她撩起围腰帕擦了擦眼角,把稀饭递到大老表的面前,说,

憨包杂种土儿呀,你晓不晓得,我就是那个煮空筒菜的娘呀。咹。你二天不要把你娘也背到山上去丢了哟。

早已饿得肚皮巴背的大老表只顾低头呼呼地喝着母亲递过来的稀饭,一点也没有听清母亲说些什么,只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我幺舅姆看到大舅姆恨不得将自己的肉都割给儿子吃的做法,很是心疼,不由对大舅姆说,

你不要光顾土儿,也要顾着点自己呀!要是你倒了,土儿可咋个办哟?

大舅姆家仅有的几颗粮食都吃到了儿子身上。仅有的一点布票除了用去换粮食也都穿到了大老表身上。大老表即使在困难时期,面色也带着几分红润,穿着也相对整齐。而照理说还应该有点青春的大舅姆却黄皮寡瘦,一脸菜色,身上的衣裳千疤又万补,补钉重补钉。

好久以后,我才从家里家外人们的口里隐隐约约知道了大老表没有上学的又一个原因,也是最根本的原因。大老表的家庭有严重的政治问题。大老表的父亲是在解放初期被我们的人民政府镇压的。大老表的父亲当过匪,而且是匪首,是曾经威镇方圆一百多里令人为之胆寒的匪首。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当然不可能享受学校的学杂费减免。而大舅姆认为即使儿子读了书认得字,背着反革命家庭政治包袱的儿子依然不会有什么好前程,何必把儿子送到学校去关起让他活受罪。当我知道了这些也明白了这些后,我才隐隐觉得,大老表对我的红领巾,也许不仅仅是嫉妒,可能根本就有一种抵触,非常强烈的抵触。

大舅姆没有送大老表去读书,却对大老表很娇惯。那时农村的孩子从五六岁就开始背背篼割猪草牛草捡柴烧火煮饭帮大人替一把手了,而大老表一直到十二三岁,大舅姆都没叫他做过针尖尖大点事。大舅姆象一头上了枷担只知道做活路的牛,从早到晚白天黑夜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地忙里忙外,却让自己的儿子整天游荡,游手好闲。大老表在家里从不挑水从不煮饭从不捡柴从不喂猪,也从不扫地洗碗抹桌子。大老表是贫穷贵公子,乞丐王公命。在穷得叮铛响的家里,享受着虽然饥一顿饱一顿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生活。

教过两天私塾的我爷爷对大舅姆娇惯儿子的作法有点看不过去,私下里说,宠狗上灶,宠子不孝。玉不琢不成器,铁不打不成材。罗大嫂这样养子不教,日后怕是自食苦果哟。

一个人忙里忙外的大舅姆有时也会骂大老表,

土儿,你这个憨包杂种!跑到哪里骚去了!

土儿,你这个憨包杂种!大半天都还不回来吃饭!你肚皮不晓得饿呀你不晓得吃了再去骚呀!

土儿,你这个憨包杂种!衣裳穿起油壳壳都不晓得脱下来丢到脚盆里!又不要你洗你连脱都舍不得脱一下呵。

大舅姆每次骂她的儿子都只骂“憨包杂种”,一来二去我觉得她骂人的词汇显得有些贫乏,总是简单重复而一点没有新意。经常到乡下耍,也经常听到乡下人的叫骂,我耳濡目染已经大大知道其实农村里骂人的话语内容很丰富也有很多的花样,象演川剧的折子戏一样,完全可以骂个一百零八个花样不打重台。仅仅是骂男人的话就已经够人鹦鹉学舌好半天,什么砍脑壳杂种,塞炮眼杂种,短命杂种,摔岩倒坎的杂种,等等。但大舅姆从不用这些不吉利的话骂她的儿子。儿子是她的金宝銮,她害怕不吉利的咒骂会口招风,使她的儿子短命。所以她只会也只能骂儿子是憨包杂种。土儿憨点不要紧,只要命长,不要象他爹一样短命。大舅姆骂来骂去,“憨包杂种”成为了土儿的同义词和代名词,成了土儿的大名小名甚至爱称昵称。憨包杂种就是土儿,土儿就是憨包杂种。所以大舅姆的叫骂虽然大声武气得近乎虚张声势,土儿却从那耳熟能详的骂声中从未听到真正的责骂,于是总嘿嘿一笑。

       整天游荡,游手好闲的大老表对干活的事情一窍不通,在玩儿方面却无师自通具有三十六般甚至七十二般武艺。他会下河浮水会在河边用片片石把水面打出一串水窝,会摸螃蟹摸黄鳝摸鱼鳅,会上树掏鸟蛋,还会自己做弹弓打鸟和做风筝。他甚至会用揉得稀软的黄泥巴捏出青蛙捏出小猪捏出小牛。每当看到那些泥巴做的小青蛙小猪小牛从大老表手里活灵活现地捏出来时,我和弟弟就觉得大老表真有本事简直是武林高手天下第一。就象眼下的年轻人追逐明星歌星一样,用现在时髦的话说,我和弟弟是大老表痴迷的“追星族”和“粉丝”。一到星期天,我和弟弟就象被鬼牵着鬼迷着似的,瞒着妈妈连忙悄悄跑到几里外的郊外大老表家里,象两个撵路狗跟巴狗一样,在大老表的身前身后打转。大老表自然对我们不会冷落,总是立马就会带我们做他的各种把戏,让我们耍得忘乎所以,心花怒放。

那一天大老表抓了个撮箕,叫上我们一起到小河去撮小虾子。一路上大老表的兴致很高,他说,你们听我给你们唱一个歌。他说罢一个人大大声声地喊了起来,

老表老表,

下河洗澡,

拿把刀刀,

割把草草,

拿回家去喂嫂嫂。

嫂嫂是头猪,

吃了也不饱,

气得老表不得了。

我和弟弟一下子哈哈大笑。还没有笑完,大老表又喊了起来,

十五的月亮亮光光,

和尚起来偷尿缸,

聋子听到尿缸响,

瞎子看到贼翻墙,

哑巴忙喊抓强盗,

瘸子爬起来追一趟。

我和弟弟都笑得滚到了地上,肚子笑得好疼好疼,弟弟甚至连尿都笑了出来。而大老表马上又把弟弟松紧短裤的裤腰扯下去露出半个白屁股,使劲拍了一下,大声喊叫说,狗儿来尿了,来狗儿尿了。

除了喊这些笑人的顺口溜,大老表还会说很多歇后语,什么磨儿子上睡,想转了,什么茅厮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什么三张纸画个人脑壳好大的面子。我长大以后才知道,大老表的这些歇后语其实很一般,会这些歇后语一点也没有什么特别。但那时年幼无知的我们,却认为大老表非常非常的了不起,脑壳里非常非常的有东西。

大老表十五岁那年,还一个人在他们家后面的土坎旁边的黑油沙地里修了一个“碉堡”。大老表说是碉堡,我看起来其实也就跟我爷爷家里我幺舅家里的苕窖差不多,或者说只相当于半个苕窖,只是在苕窖边上搭了一圈矮矮的墙子。那墙子连半尺高也不到。这种碉堡的样子和我在电影里见过的所有的碉堡大相径庭。但大老表偏要指鹿为马,硬说那就是碉堡,还端起一根光竹竿说是什么机关枪,蜷到里面去露出半截身子,对着周围的假想敌如痴如醉的呼呼呼横扫了好一阵子才罢休。我对大老表的崇拜第一次产生了动摇。那时我刚看过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看着在假想的碉堡里端着假想的机关枪扫射假想的敌人的大老表,立即觉得面前的大老表就是堂吉诃德。只不过这个堂吉诃德没有生在西班牙,没有瘦弱的老马,没有生锈的长矛,没有破了洞的头盔,也没有骑士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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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fficeffice" />

大老表在我们眼中的本事和了不起,在我外婆和幺舅幺舅姆眼里却是不务正经,连雕虫小技也算不上。他们都为大老表担心。他们担心大老表会不学好会步外婆的大儿子我幺舅的哥哥大老表的父亲的后尘。据说大老表的父亲虽然生在贫苦农家,但因为我外婆的溺爱从小游手好闲。而一直给人当长工的外公对不争气的儿子总是恶脸相向棍棒相加,于是有一天这个儿子终于毅然决然地逃离了家庭,并且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风闻在一百多里外当了土匪,又先后娶了几个老婆。大老表的父亲被枪毙后,那几个没有孩子的老婆都作鸟兽散,只有大舅姆一个人带着幼小的大老表来到了公婆家里。不堪回首这个前车之鉴的我外婆和幺舅幺舅姆,仿佛在大老表身上看到了大老表的父亲的影子。这种联想让他们胆心胆寒。土儿毕竟是家里骨肉和自己有血缘关系。他们不能让土儿这样一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不能让土儿成为一个懒汉二流子一个社会唾弃的废物。我幺舅幺舅姆就三番五次劝说大舅姆让已经开始长大的儿子到队上去做一点工分。

幺舅对大舅姆说,大嫂,你还是不要太惯着土儿了,你现在还不脱手让他学做点活路,二天咋个得了哟!

幺舅姆说,大嫂你还是让土儿去队里出工吧。做一分算一分,做两分算两分。多多少少还可以分两颗包谷麦子。土儿马上就吃十五岁的饭了,你还不让他到地里学做起走,二天牛高马大了怕还不会栽秧打谷犁田耙田哟!

大舅姆听了她小叔子和弟媳的话忽然觉得牙疼起来。她想婆婆和小叔一家硬是多管闲事。碍于情面她却不得不答应,不得不将儿子带到了生产队干活的地里,但她心里塞梗梗的很不情愿。

而大老表一到地里就丢下大舅姆塞在他手里的锄头,象一只蛤蟆马上在地里跳来跳去捉起了“叫鸡子”(蟋蟀)。

大老表拿起“叫鸡子”在大舅姆眼前晃过来晃过去,大舅姆却视而不见。好象捉“叫鸡子”的不是她的土儿,而是人家的儿子。

幺舅姆附在大舅姆耳朵边上小声说,你喊一下土儿嘛,大家都在做,他在那里耍,人家说起也不好嘛。

这种一眼就明了的事情发生了不止一次,大家心里就开始有点讨厌这个想拿队里软工分的家伙。闲言碎语也多了起来。我当队长的幺舅不得不坚持原则,铁面无私地把大老表骂回了家里。其实我么舅的愿望十分简单十分渺小也非常朴素,只是想让自己的侄儿和当时农村四五亿从事种植业的农民一样,成为一个会栽秧打谷犁田耙田的农村普通劳动力,而不是想让自己的侄儿升官发财,但他最终没能如愿。大老表一辈子也没有学会任何农活,哪怕是在地里栽一棵葱子。

为了让自己的侄儿好好成人成为好人,我的幺舅着实煞费了一番苦心。最后他对大舅姆说,

叫土儿学一门手艺吧。俗话说有艺不孤身,有门手艺在身上,至少一辈子饭是饿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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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农村的人们其实都不太喜欢学手艺也不太喜欢手艺人。我到今天也没有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原因。那时木匠石匠和铁匠是农村的三大手艺。大舅姆想了几天后,觉得小叔子说得也有道理。土儿不愿意下地干农活,也只有学一门手艺了。当娘的总不可能养儿一辈子。于是叫上大老表,提着用草纸包得巴巴适适的一小包糖和二十个鸡蛋,到七八里外的九队,走进了王木匠的家。王木匠在当地七里八湾都小有名气。谁家嫁女娶媳妇都会请他到家里住上十天半月,做个衣柜打个水桶脚盆什么的。fficeffice" />

王木匠蹲在檐坎上口水滴哆的巴嗒着旱烟,咋说都不接大舅姆手中糖和鸡蛋。

王木匠说,罗大嫂耶,你礼信太大了!我受不起,受不起哟!

大舅姆明白他是和其他手艺人一样,不想收徒弟。她也知道手艺人的顾忌。你想想看这年头请人做手艺活的本来就少,要是再出几个徒弟,不是自己给自己过不去,自己砸自己的饭碗吗?

大舅姆说,王老师呵,我土儿从小没有爹,硬是不成材得很。要是你肯收下他带他出来,你就是土儿的再造爹娘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土儿以后一定会好好孝敬你这个师傅的。大舅姆软言细语,好话说了几包篼,王木匠才勉强点了头。

谁知大舅姆刚刚前脚走拢家,屁股还没有坐到板凳上,大老表后脚就跑了回来。原来,大老表弄烂了师傅的刨子,还顺口唱起了对师傅大不敬的顺口溜:有儿不要学铁匠,花眉花脸象唱戏一样;有儿不要学石匠,叮叮铛铛湾头凹上;有儿不要学木匠,乒乒乓乓象猪一样。

大舅姆气得七窍生烟,顺手操起竹扫帚,劈头劈脑就给土儿打去,

你这个憨包杂种!你硬是不争气呀!你晓不晓得你这个老娘子为了给你拜师,只差没有给人家下跪哟!

大舅姆不得已,只好又给儿子找了一个石匠师傅。在母亲的再三叮咛和第一次的教训下,大老表在第二个师傅面前确实做到了沉默是金,嘴巴关得紧紧,还老老实实听师傅的话。他很快就学会了打小石臼打小石磨等小石匠活,还给家里打回了一个极乖巧的小石臼。但是刚刚过两个月,大老表就厌倦了那种一天到晚湾头凹上风吹雨打日晒雨淋的枯燥生活,又从石匠那里跑回了家。

这一来大舅姆也不得不为自己的儿子焦心起来。她忧心忡忡地说,憨包杂种呵,你这个憨包儿呀,你不会做农活,又不好好学门手艺,你二天(今后)的衣食在哪里找呵?二天我死了你吃啥子?

大舅姆不得已又第三次把儿子送到桥头的刘铁匠那里学手艺。刘铁匠是大舅姆一个队的,当年他很看得起这个长相端正的寡妇,曾找人向大舅姆提过亲。但年纪轻轻的大舅姆为了儿子却心如古井矢志不嫁誓不梅开二度。

大舅姆硬着头皮有些碍难的对刘铁匠说,

刘大叔耶,你看我这个憨包杂种我这个土儿学两次手艺都没有学成,又要来劳烦你了。

刘铁匠完全晓得大老表两次学艺半途而废的经过。他一点也不计前嫌而且十分体谅大舅姆孤儿寡母的艰难。没等大舅姆吞一句吐一句的把客气话说完,他就古道热肠很讲义气地摆着手说,罗大嫂你不消说得,你这个儿我是教定了,教得成我要教得成,教不成我也要把他教成!

说完瞪了土儿一眼,把手中的铁锤重重地朝地上一掷,吓得不满十四岁的土儿抖了一下。

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刘铁匠果然有点东西,说得到做得到,不知他用了什么招式,总之是把大老表治得服服帖帖。大老表没有再从师傅那里逃回来也没有再被师傅赶回来,一口气把铁匠手艺学了下去也干了下去,后来还自己收了两个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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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7 10:36 | 显示全部楼层
          

(四)fficeffice" />

 大老表跑了的婆娘也就是芬是本队会计的女儿。大老表娶芬时还没有满十六岁。

要说大老表一出生就先天不足地背着反革命家庭的帽子,又后天不足生长在家里只有破锅破铲连好锄头也找不出来一把的穷家小户,要娶上一门亲还真不容易。当我们后来随母亲的工作调动搬家到一个偏僻的山区小乡时,就曾看见那里地主家庭出身的男人二十好几甚至三十来岁了还娶不上媳妇。而大老表不仅娶上了亲,还是在非常年轻甚至还未成年就娶上了亲,女方还根红苗正,出身贫农,而且还有一个在队上算得上是一个人物的老丈人。这咋看起来都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得益于大老表自身好几个优势。大老表生在坝区。能够长出稻谷的坝区是当时农村的金窝窝。山区一出门就爬坡上坎而且瘦瘠的地里只能长出红苕包谷麦子,不象坝区能够吃上几顿白米饭。所以山区的姑娘喜欢嫁到坝区来,而坝区的姑娘却决不会嫁到山区去。大老表的家在坝区,而且是城郊的坝区,更是得天独厚。大老表又有一门手艺。铁匠虽说一天到黑花眉花脸,但还算上一个正经饭碗。到铁匠铺打锄头打菜刀锅铲的人们虽说常常拿不出三五角钱工钱,却总会送来三两把米几个红薯包谷或者一把咸菜。在刘铁匠那里学徒还未出师的大老表,已经利益均沾地和师傅一样分享了铁匠铺的这些小小好处。大老表还长得端正。他继承了母亲的模样和肤色,又长得细细挑挑,倒过来顺过去都看着顺眼。大老表还是一个独子。家里没有三兄六弟大姑小嫂,自然也就免却了兄弟之间妯娌之间打架割孽吵架斗嘴的麻烦。

坝区,手艺,人才,独子,大老表的这几个优势是当会计的准老丈人拨拉着算盘珠子对自己的老婆和女儿算出来的。准老丈人不是不知道准女婿家里政治和经济上的严重不景气,但他认为,自己拨算出来的优势,如同东风压倒西风,应该在决定女儿和准女婿的婚事中占据绝对的主导的地位。

大老表的准老丈人于是托了媒人到大老表家里来说亲。媒人是本队的周四娘。

周四娘跟大舅姆说,女方找人到男方家说亲,我都还第一回碰到这新鲜事。女方的老人说了,叫我嘴巴把紧点,不要说是女方提亲的。这点我还是晓得,对外嘛我都只说是你们男方提的。罗大嫂你该不会不同意吧。要是不同意那才有点烧到姑娘的面子哟。你要说芬那个姑娘是有点阴丝涛涛的,白脸卡卡的,但手巧哟,做针黹才叫一个好哟!家里又很整得住哟。都是一个队的人,不说你也是晓得的。大家双方都知根知底,我只是穿根线罢了。人家还说了,晓得你们家拿不出来,还不要啥子好多礼信。

这种送媳妇上门的好事打着灯笼都难找呵,大舅姆做梦都没有想到有这样的好事,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的土儿这么快就娶得上媳妇,还是会计的女儿。大舅姆只差没有千恩万谢了,哪里还会不答应。大舅姆被这突如其来从天降临的好事弄得有点惶恐不安,她有些不知所措地在破围腰上搓着沾满猪潲的手,说,一样都不说,就怕这个憨包杂种委屈了人家姑娘也。

大老表这第一次的大喜日子是夏季里炎热的一天。骄阳高照,热辣如火。当穿得一身簇新的新娘被人们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的簇拥进门,司仪宣布新郎新娘拜见高堂时,人们却房前屋后哪里也找不见新郎的踪影。原来大老表正在竹林里的小溪中捞拳扎裤兴致勃勃地和我们几个小伙伴摸螃蟹。当敞着衣裳卷着裤腿的大老表手提几个草根穿着的水淋淋的螃蟹出现在喝喜酒的人们面前时,选定的吉时已经过了半个时辰。这多多少少给婚礼带来了那么一点点阴影。

看着大老表本来簇新的兰卡其衣裤上花里胡哨的黄泥巴痕迹,大舅姆又心痛又生气:

憨包杂种!你硬是拿一天不消停都过不出来呀!

大舅姆一边骂着一边拿帕子蘸了水为大老表擦拭身上的泥渍,

憨包杂种!你怕是二天儿大女成人都不会醒事哟!

大舅姆骂大老表的这句话有口无心。不料它成了一句预言,一句对大舅姆的晚年极为不利的预言。大老表果然一直不醒事,哪怕到了儿大女成人之后。

    等喝喜酒的人们看闹热的人们渐渐散去,劳累了一天的大舅姆也一身疲乏地睡到了床上时,大老表忽然发出了惊乍乍的叫声,

你咋个姑娘家家的扒人家男娃儿的裤子哟。

他的声音还带着稚气的童声那种明显的清脆。大舅姆又气又笑,不禁叹了声气。

第二天新娘子见到婆婆时,满脸通红,头简直低到了地上。

新娘子芬比大老表大近四岁。芬长得矮瘦,小眼睛单眼皮,眉毛鼻子眼睛嘴巴都没啥看头,和媒人说的一样,有点阴丝涛涛的,看起来象是有病一样。又很寡言,看起来有些忧郁,但极会作针线。她点着油灯熬个通宵就能纳出一只针脚细细密密的鞋底,还能自裁自剪用手工缝出匀称巴适的衣裳。芬还会打一手娴熟的算盘,这不消说都是继承了她老子的衣钵。芬很尊敬自己的婆婆。总是天没亮就早早起来打早火,让自己的婆婆多睡一会。从队里收工回来,又抢着帮婆婆宰猪草喂猪。和大老表的后两任妻子比起来,芬都算是一个能干贤惠的女人。惠有芬的贤惠却没有芬的能干,桃有芬的能干却没有芬的贤惠。芬兼具了大老表后两任妻子的优点。如果芬和大老表能够执子之手相与偕老,不但是他们的幸福也是大舅姆的福气。但由于芬和大老表是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年龄结合,所以注定了今生错过。

会做针线的芬会打算盘的芬尊敬婆婆的芬当姑娘时就少言寡语的芬进了婆婆家门后,话越发的少了,也愈来愈忧郁。芬有自己的心事。芬比大老表长近四岁,虽然瘦弱但已然是一个成熟的姑娘,而大半人高的大老表却还是一个尚未发育成熟不谙人事的孩子。这个孩子虽然外表很机灵很活泛实际上却不懂得哪怕是一点点男女之间的知识。芬在新婚之夜和后来的无数个夜晚已经证实了这一点。而且芬的这种证实过程每次都使自己更难受事后在婆婆面前更加觉得羞愧。无数个夜里当芬渴望羞涩地用轻柔的行动一门心思对自己的丈夫进行启蒙教育时,总是被丈夫大惊小怪的惊乍乍的叫声弄得魂飞魄散。芬最后明白这不是一个丈夫而只是一个弟弟。自己面对的是一片混沌未开茅塞未通的天地和一只未成熟的青果。而自己没有盘古开天辟地的伟力也难以吞下那青果的苦涩。和自己丈夫的年龄差距和生理心理的差距是芬和丈夫之间不能发生真正的夫妻关系的鸿沟。其实事物是发展的道路是前进的虽然是曲折的,如果没有意外人人都会长大这是自然法则如同瓜熟蒂落一样水到渠成。如果目光长远一点,就会完全明白当时还是孩子但马上就要进入青春期的大老表终究能够长大成人成为一个男子汉,并且已经为期不远指日可待。但能干的芬贤惠的芬在这一点上不是很聪明又缺乏远见性也缺乏忍耐力,她只被大老表的幼稚大老表沉溺于儿童游戏的淘气和不懂事一叶障目,于是在结婚还没满一年刚刚七个月零五天的夜里不不辞而别回到了自己的娘家。

对于芬的离家出走,大老表象没事人一样,仿佛出走的是人家的老婆。芬在他心目中,可能还不如他从树上捉到的一个雀雀。雀雀会叫,会飞,会蹦会跳,而芬不出声不出气死眉烂眼的。雀雀只会让他高兴,让他快乐,而不会象芬那样,把他从溪沟头找回来,害得他捉螃蟹半途而废,耍得没兴致。更让他厌烦的是,芬每天晚上都要端来一盆水,叫他洗脸洗脚,好象拿一天不洗就会死人似的。要知道自己原来三天两头洗一次脸脚那是常事,自己爱洗就洗,不爱洗就不洗,想洗就洗,不想洗就不洗,婶婶可从来没有估到他洗过。芬让他烦的事还多。他想起芬就烦。他想起芬每天夜里总是朝他身上靠,磨磨磳磳的,弄得他浑身上下不自在。每天早上正在好睡的时候,芬总是轻轻推他,叫他起床。人家不是说有钱难买天亮觉吗,芬连这点都不晓得,可见芬说不上是什么好女人。这种女人走了就走了,有什么可惜的。自己原来还不是一直都是一个人睡,也没见少点啥子,现在芬来了两个人睡,也没见多点啥子。走了有啥不得了的。婶婶那个样子才好笑,就象芬走了天就垮了似的,简直经不住事的样子。

大舅姆到芬的后家去给大老表的丈人丈母陪小心,说好话,一心只想芬能回家。大舅姆说,亲家母亲家公也,你们也晓得我那个憨包杂种是有点不懂事,是很委屈你们家姑娘,不过话说回来,这亲结都结了,日子还是要过起走的啊。俗话说百世修来同船渡,千世才修来共枕眠呀。虽说土儿年纪小还没有扯结婚证,但两个娃儿走拢一堆,也是前世修来的缘份呀。你们说是不是,亲家。

芬在里屋听着,泪水悄悄流了下来。芬其实喜欢自己的婆婆,也尊敬自己的婆婆,芬多么希望能和婆婆一直好好的相处下去。但芬不想和自己的丈夫过一辈子。和那样的丈夫过一辈子芬觉得太委屈。

芬的母亲当然也希望女儿能回婆家。芬的父亲也很为难,这门亲事是自己为女儿定下的,如今却成了这种尴尬局面。芬的父母以为芬之所以回娘家是小两口拌了嘴。芬的父母软话硬话劝芬回去,说两口子吵架无隔夜之仇。说好女不嫁二夫,古来有训。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哪里有出了嫁的姑娘又跑回娘家的道理。

芬没有向自己的父母说出自己回娘家的任何理由。芬根本无法启齿。如果芬向自己的父母说出自己出嫁一年多还依然是个姑娘家,芬的父母一定会瞠目结舌。芬是一个从外表到骨子里其实都很害羞的女人,芬只能让自己回娘家的来龙去脉烂到自己肚子里。大舅姆三番五次上门好说歹说左劝右劝,只差没给芬下跪,但一言不发的芬最终还是没有再回到丈夫家里。这让芬的父母百思不得其解。

大老表这段短暂又无果而终的婚姻就象小孩之间的扮家家过游戏,不同的是游戏中曾经出现过喝喜酒的人们认可了的一位新郎和一位新娘。几个月后芬远嫁他乡。芬的第二任丈夫是个有力气爱酗酒的石匠。那个石匠丈夫在醉酒以后每每会在芬的身上练习他的石匠的力量,用咒骂和拳脚把酒劲发泄到芬的身上。

    好多年后一天黄昏,大老表新修的小院前隔着一块麦地的公路上走来了一个拐着拐杖的瘸腿女人,那女人憔悴又苍老,神情黯淡。这个女人在大老表的房子前面的公路上徘徊了两三趟才慢慢一拐一拐的离去。从里屋出来的大老表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背影。已经儿大女成人的他有些感慨的对自己的第三个老婆桃说,你看,那就是芬。被男人打残了的芬呵。

    我想那徘徊的芬也许在追寻她和大老表在一起的岁月。那虽然不是真正的夫妻,却如姐弟般亲热的温柔的岁月,那没有暴力和虐待,一家人和气相处的岁月。芬再嫁的多年之后,见到大舅姆时依旧自然而然地称呼大舅姆为婶婶(妈妈),可见芬对这个当初与她相处甚洽的婆婆依然难忘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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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7 10:38 | 显示全部楼层
       

芬如风轻轻地走来又如风轻轻地离去,似乎没有在大老表的生活中留下一丝痕迹。还不完全懂得男女之事的他对芬的到来没有表现出一丝欢喜和激动,对芬的离去也没有表现出一丝的痛苦和惋惜。看不出来有任何离情别绪和离愁别恨的大老表,依然故我的过着快乐的单身汉生活准确点说是无忧无虑的少年生活。铁匠铺干活之余他依然会抓紧温习他因为准铁匠的生涯而不得不搁下的关于玩耍关于淘气的种种功课。fficeffice" />

看到媳妇跑了儿子都不知心疼,心疼娶媳妇花了三截花布的大舅姆气得直跺脚,大骂大老表不知道火心子烧背,憨包杂种土儿呀,人财两空了你还有心去耍你还欢喜得起呀。你要胡子长拢胯你才懂事吗?

大舅姆不知道,其实她的憨包杂种土儿在芬走后的极个别极个别的夜里,也会思念芬想起芬。他会想起芬那些奇奇怪怪的举动,想起芬轻轻的抚摸和温柔的气息。而每当这时,他的身体就会有一种令他新鲜令他兴奋令他不明所以的萌动。大老表在这种渐进的萌动中悄悄完成了一个幼稚的孩子向小小男子汉的过渡。

在人们眼中,老婆走了的大老表不能算是离婚男人。因为他还算不上是男人。结了早亲又没有了老婆的大老表还只是孩子。人们没有什么疑问没有什么分歧就把大老表的婚姻状况归到了未婚之类。在芬再嫁后的第三个月,没满十八岁的大老表很容易的又娶了第二门亲。

大老表的第二个妻子叫惠。是山区里的姑娘,一个独养女儿。惠的寡母的心愿是招赘一个女婿上门,但因为招赘女婿通常都比较困难而且惠的寡母也不希望因为行将入土的她而让女儿继续那种出门就见山一辈子上山下山的生活状况,终于让女儿嫁到了坝区。山区来的惠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五官却有着一副好看的身材。惠的身材苗条中带点丰满,又透露出一种结实。与不多言不多语的芬相比,惠比芬更寡言。惠一天到晚都是默默的,默默的的出工,默默的收工,默默的喂猪煮饭,默默的将饭碗端到婆婆和丈夫手里。除了答应婆婆和丈夫招呼时的“嗯,嗯”声外,大舅姆不记得惠在家里生活的一年多里说过更完整的一句话。但是大家都喜欢不爱说话的惠,因为惠会微笑。惠细小的眼睛里总能看得见一种温顺良善的自然而然的微笑。人们从惠的微笑中看见了她的倾听她的言谈话语,看见了她对长辈的尊重和对孩子们的爱怜。如果说芬的寡言中还有那么一点点忧郁有那么一点点心计的话,惠的寡言给大家的是一种朴实,一种胸无城府。不如芬会做针线的惠很会侍弄地里。她点的南瓜总比人家点的结得多结得大,种的青菜萝卜也比别人的更水灵鲜嫩。惠还爱帮助人。路上碰着人担水,她会顺便帮人家捎上一段路,还会绕山转水帮无儿无女的李二娘把猪草背回家里。

惠一结婚就怀了孕,大舅姆高兴的说这是进门喜。不足一年,惠就生了个女儿,取名小惠。小惠和妈妈一样白皮肤小眼睛,长得紧紧实实。大舅姆很喜欢这个孙女,她一边抱着小惠乖乖乖乖的逗弄,一边回头高兴的对惠说,头胎生女好,头胎生女的人有福气呀!

小惠的出生给家里添了好些生气。虽然仍旧是家徒四壁,仍旧是食不果腹。但那是大舅姆最为知足的一段时光,以至后来在她弥留之际回忆起来,依然倍感幸福和温暖。

人们总是十分期冀幸福,而幸福都不会在人们的希望中如期而至。人们都讨厌灾祸而灾祸却总是突如其来的降临。头胎生女的惠没有象她婆婆说的一样有福气。头胎生女的惠是一个苦命的惠,苦命的惠成了一场灾祸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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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7 10:39 | 显示全部楼层
        

出事的前一天惠还带着她刚满半岁女儿到我们家看望女儿的姑婆。小惠在她的姑婆我的妈妈的怀里被逗弄得咯咯笑个不停。那笑声清脆响亮,象摇响了一串铃子,又象是母鸡下蛋后的鸣叫。我母亲大为惊讶,说,你看你看,这鬼姑娘的笑声才大声哟,哪里象一个刚半岁的孩子!fficeffice" />

听着小惠那有点超乎她的年龄超乎她的胴体的出乎寻常的笑声,我的潜意识中忽然掠过了一丝不祥之感。这种不祥之感在当天晚上延续到了我的梦里。

吃过晌午,惠就把小惠背到背上,顶着五黄六月里毒毒的太阳离开了我们家。惠要赶着回去。第二天是娘家选定的给寡母抬寿棺的好日子,要回娘家帮忙。

当天夜里,我做了一个不祥的梦。朦胧中我看见山洪涨后的山涧里,躺着一个没有知觉的女人。一个我好象认识又好象不认识的女人。她俯卧在山涧里,看不清她的年龄和面容。而她湿漉漉的背上好象背着什么东西,象猪草背篼,又象是一个包袱。我被梦中昏暗的天地和黑黝黝的无边的恐怖猛然惊醒,立即听见了屋外那撕裂一切摧毁一切的狂风暴雨。

这里顺便插一句,我的关于小惠的不祥之感是真的,梦是真的,惠和小惠的死也是真的。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我不是在信口开河胡编乱撰。至今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预感和这样的梦。但我将会把这个梦和我其他带一点预言色彩的梦在另一篇文章里叙述,这里就不多说了。

那场惊天动地的暴雨从半夜里一直下到第二天上午。然后老天爷马上又露出了热辣辣的太阳。我们刚过吃中午饭,正在收拾碗筷,忽然听到门外响起大老表惊惶失措的大喊,孃孃,不好了!不好了!糟了糟了!

大老表惊惶失措恐怖万分的从门外跌了进来。大老表行动举止严重失态,失态得近乎夸张。

大老表带来了惠的恶耗。还有小惠。

惠是在赶回娘家的路上和女儿一起摔到山洪暴涨的山溪里淹死的。那条山溪离惠的娘家很近,惠只要过了山涧,几十步就拢家了。那条山溪也很浅,不涨水时溪里的水连脚肚子也淹不到。本来头一天晚上大老表就要和惠一起赶回娘家。但天气太闷热,这种闷热得让人浑身不是滋味的鬼天气要到天亮时才会退凉。大老表说,也就是个把时候的路程,等天烘烘亮再走吧,凉快点。但半夜里下起了那场该死的暴雨。好几天来因为闷热一直没睡好觉的大老表在还夹着闷热的凉快中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暴雨如泻如注,没有歇下来的迹象。已经是凌晨四点过进入寅时了,焦急的惠不能再等。寿棺进门的吉时是卯时。惠要早点赶回家在卯时前给抬寿棺的人煮好早饭烧好茶水。惠轻轻起床,背起了小惠,拿起了伞和手电,一个人先出了门。惠还没忘给婆婆煮了碗包谷羹凉在桌上。

惠的寡母的寿棺并没有在选定的卯时进门。抬寿棺的人被暴雨阻在了路上。当他们一身精湿一身泥泞终于艰难地行进到那条出事的山溪时,山洪已经渐渐退去。他们一眼就看见了半露在混浊溪水中侧卧着的惠,背上背着小惠的惠。满身泥污的惠和女儿已经被洪水泡得有些肿胀。惠的一只手臂僵直地半拄在溪沟里,上半身向上抬起。看得出她在倒下的一刹那间竭尽全力想保住自己的女儿。这是惠生命最后一刻的最后一个动作。这个充满着伟大而深沉的的母爱、极度的绝望和希望的动作镌刻在了抬寿棺的人们心里。几个身强力壮的大老汉不禁抹了一把眼泪。

我的儿呀!还有几天才满十九吃二十的饭呀!惠的寡母看到女儿两娘母的惨状,大叫一声就昏了过去。

惠的寡母的寿棺最终也没有抬到家里。惠的寡母的寿棺用来装殓了惠。按照迷信和风俗,在外死的人特别是横死的人不能被抬进堂屋即家门。死在半路上的惠既没有抬到她的娘家停放,也没有抬到她的婆家停放。当天夜里惠就在那条山溪旁被简单安葬。而小惠这个夭折的孩子,则被草草埋在了惠的坟墓旁边。从此那条山溪旁就飘泊着惠和女儿孤独而可怜的灵魂。

人!好人!死人了!在安葬完妻子和女儿回家后,大老表还在痴痴呆呆的自言自语。恐怖,除了恐怖还是恐怖。这是惠和女儿的死给大老表造成的最大的精神打击。一直在母亲呵护下长大的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惨绝的死亡。这种恐怖充斥他的身体他的心和他的每个细胞。一连十多天他都处于一种非常的惊慌不安之中。这种极度恐怖和惊慌麻木了他的神经,甚至超越了他失去惠和女儿的痛苦。

天上凄凄着半弦月亮。大舅姆挣扎下床,扯下她那张烂围腰帕垫在屋外坑坑窝窝的敞坝里,作了一个揖然后就着围腰跪了下去。

菩萨耶!你要保佑那两娘母要早日升天呀!菩萨耶!你千万要保佑我的土儿呀!保佑我的儿一辈子无灾无难平平安安呀。保佑我的土儿从今以后多福多寿多子多孙呀。菩萨呀!你好好显显灵,我一定好好给你老人家烧点香腊钱纸。菩萨呀,多保佑呀。

她朝着月亮虔诚地叩头,怀着十二万分的希望,诚心诚意地祈求菩萨保佑她的土儿。大舅姆对着看不见的菩萨,一遍又一遍地诉说,又一次次地叩头。

大老表说,婶,起来嘛。你说一遍又一遍,菩萨都怕听厌了。大舅姆说,你胡说啥!看把菩萨得罪了。我不多说两道菩萨听得到吗?大舅姆又叩了三个头,然后起来作了一个揖。

尽管已经是新社会了,但大舅姆还是很迷信。很迷信的大舅姆其实没有很明确的宗教信仰。她不是佛教信徒,也不是道教信徒,但是她信神信鬼信菩萨,甚至信传说中的精灵比如说当地流传的小山娘娘,信因果轮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管是道士和尚还是阴阳说的话,大舅姆都一律照单全收,奉为圣旨。大舅姆其实是一个泛神论者。

      大舅姆一连病了半个多月。媳妇和孙女的死让大舅姆伤心欲绝。当我妈妈去看望她时,她撩起破烂的围腰帕边抹眼泪边唏嘘,

可惜了这个好姑娘了,又勤快又巴适,人家还读过初中的呀,不象我们的憨包杂种儿大字不识一个呀。大舅姆说着说着又是一声痛哭,老天爷,你咋不长眼睛哟!你要收嘛收我这个老不死的命嘛!咋把她两娘母年轻轻的就收了去哟!

当着我妈妈的面,大舅姆要儿子跪到床前,

你的老丈母现在就是一个孤人了呀!憨包杂种儿土儿呀,你好好记着,今后一定要把你老丈母当成自己的妈一样对待呀。

大舅姆要大老表好好孝敬惠的母亲。逢年过节要去看望,有大事小事要去帮忙。大老表流着泪答应了大舅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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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7 10:39 | 显示全部楼层
          

在跑了芬死了惠经历了两次婚姻挫折之后,大老表在人们的眼中似乎带有了那么一点晦气。当大舅姆抹着泪给人家讲述惠的不幸时,听的人们会扼腕叹息会同情,还会跟着流下一掬同情的眼泪,但一说到谈婚论嫁,就立即望而却步,望风而逃。大舅姆托来替大老表说亲的媒人走过了几十湾几十坡,跑了好多路,却始终东不成西不就,不是张家不情愿就是李家不答应。大老表的婚事几乎已经山穷水尽。不料几近踏破铁鞋之后,终于柳暗花明,有一个姑娘上门来看了门户并且还答应这门亲事。大家都在为这桩来之不易的亲事庆幸。fficeffice" />

那是一个面容白皙身材适中的姑娘。嘴很甜很会说话,不象芬和惠那样少言寡语。一进门就连声喊我大舅姆婶婶婶婶的,好象她不是才来相亲,而是早已经过门的媳妇,熟门熟路的。还见啥做啥,看到大舅姆宰猪草就接过猪草刀,看到大舅姆要喂猪就提过猪潲桶,拿乡下的话说,人也很见便(灵活勤快)。但就是有一样缺憾,家庭成份是地主。这正应了一句俗话,瓜无滚圆,人无十全。

大舅姆一点不在意姑娘的成份,就象当初芬的父亲不在意大老表的家庭历史问题一样。大舅姆觉得自己家也不是那么清白,人家姑娘的成份高一点有什么,大家都差不多日子过起来怕才没有挑剔。不是说铛铛配铛铛,咚咚配咚咚吗?

而作为大老表唯一的姑姑的我母亲听说后却坚决反对。我母亲对大舅姆说,硬是饿婆娘饿疯了嗦!自己是个瞎子还要找个眼睛看不到的,自己都在长痔疮还要找个屁股流血的!土儿又不是断手瘸脚的,还怕这辈子找不到嗦。再咋说嘛也要找个成份好一点的嘛。再说那姑娘有点机灵过头了,二天你这个当婆婆的怕不是她的下饭菜!

我母亲的话那些年在她的娘家不亚于最高指示。尤其是大舅姆,是一直很疼爱也很尊敬她这个小姑子的。所以我母亲说这门亲事不行,当然这门亲事也就干不成,不管大舅姆心里和大老表心里情愿不情愿。大老表和这个姑娘最终没结成连理。

不管大舅姆怎样心情迫切心急火燎,媒人们再怎样为大老表八方张罗,大老表的第三次婚姻还是姗姗来迟了好几年。

大老表的第三个老婆叫桃。桃名副其实是只桃。圆脸圆眼圆滾滾的身材,浑身上下象桃子一样的圆润丰满。粗胳膊粗腿的桃有的是力气,和当铁匠的丈夫比起来一点不逊色。一百多斤的大粪桶挑起上坡,扁担闪悠悠走得轻轻巧巧全不当回事。桃的饭量很大,也打得粗,还吃得快,干饭稀饭红苕包谷总是三下五除二风卷残云般就整完一顿。往往桃轻轻松松吃完三碗饭后,大舅姆的一小碗还有一半。桃的胃口和吃饭的速度不仅令一辈子吃得细吃得慢的大舅姆瞠目结舌,连大老表也感到有些望尘莫及。

对于这个好不容易才娶回家的第三个老婆,大老表非常宝贝。现在的大老表已经不是和芬成亲时的懵懂少年了。现在的大老表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充满渴求的男子汉,一个想老婆想了几年的男子汉。俗话说当兵三年,老母猪变貂蝉。桃在饿了几年老婆的大老表的眼中就是美女貂蝉。如果说肉多也能够说得上是好看的话,那么桃全身上下都充满着这种好看。虽然桃的长相除了全身无处不在无处不有无处不少的肉以外实在找不出有什么长处,但大老表就是觉得桃好看,横看好看,竖看也好看,看起舒服,看起开心,越看越舒服,越看越开心。那胖胖的脸好看,圆滚滚的手臂好看,肥肥的大腿和肥肥的屁股更好看。桃是一碗冒着热气的香喷喷的白米饭,而大老表是一个几十几百年没有吃饱饭的饿汉。虽然这碗白米饭仅仅就是一碗白米饭,没有任何下饭菜,白眉白眼,甚至连一点盐味也没有,但对饥肠辘辘饥饿难耐饥不择食的大老表来说,已经完完全全足够了。就大老表所处的生存状态,他决不敢奢求什么美女佳人,只要能满足他对女人的那一点欲望,他就谢天谢地别无他求了。

太阳刚落山不久天才麻乎乎,大老表就蜷到床上喊桃,

你还不洗脚挺瞌睡你还在玄啥子!

桃骂,你慌啥子!才屙了痢(才吃了饭)就挺尸你压床脚嗦!饭吃了碗都还没有洗,一铺摊的事都还没有做,你只晓得慌着挺尸!

大老表说,丢在那里让婶做要不得吗?你做啥子?做得完的事吗?

大舅姆推着桃,去睡去睡,有啥子好多事做不完哟。我来做就行了,多一个人还挡手挡脚的。

过不了五分钟大老表又催桃,你洗个脚要洗到天亮吗?这样久!眼睛都涩得很了!

桃又骂,你叫啥子?鬼捏着你了吗?你挺你的嘛!早死三年你要挺好多尸哟!

桃骂是骂,很快就钻进了被窝里。

大老表小声说,老子要给你弄个儿出来!

桃也小声骂,你心想你是把快锄头,是到地头挖红著,说挖就挖出来了嗦!你怕比眨眼睛还快!

两口子的话小小声声的,但大舅姆还是听见了。

听着儿子和媳妇的床头话,大舅姆笑着摇了摇头,慢慢的收拾完饭桌子,涮完碗筷,从敞坝里把猪草背篼提进屋来,又慢慢地宰好猪草,再用撮箕把猪草一撮箕一撮箕地提来倒到大水锅里,往柴灶里添了一把柴草。大舅姆一边添着柴草,一边在灶门口打瞌睡。大舅姆看见惠背着小惠从门外走了进来。

惠说,婶,咋这么夜深了你还没有睡哟?你快去睡,猪草我来弄。

大舅姆想这惠平时不多言不多语的,好久开始爱说话了?

大舅姆对惠说,好嘛,我把小惠弄去睡。

大舅姆一站起来,梦就醒了。刚才还活生生的惠和小惠都不见了。大舅姆不由一阵心酸,再看看锅里,猪草锅的水都快要煮干了。

等大舅姆淘完猪草,鸡已经叫完头遍了。

正如桃骂大老表的一样,大老表确实是一把快锄头,桃的土地也很争气。很快大老表就从桃的地里挖出了他们的第一个红薯,他们的女儿大田。没过两年又是第二个和第三个红薯,他们的大儿子二田和小儿子三田。山区嫁到坝区的桃按照自己的独特思路给自己的孩子统统都取名田,除了出生顺序有点区别。她希望自己的儿女象田一样长得方方正正,还能长出香喷喷的白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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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7 10:4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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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姆给儿子娶过三回媳妇,当婆婆的资格按说是三朝元老了。而大舅姆真正享受到当婆婆的滋味和感觉,只是在芬和惠给她当儿媳妇那短暂的时间里。那是大舅姆甚至在回光返照的刹那间回忆起来,也倍感幸福和温暖的时光。而自从桃嫁进门,大舅姆的婆婆角色的实际地位就在无声无色不知不觉中发生了一个令大舅姆不情不愿却又不得不接受的微妙的转换。这个转换的结果是,桃在家中处于女皇地位,颐指气使,而大舅姆却只能低三下四俯首帖耳。这个转换是令大舅姆伤心烦恼却又无法向人诉说不能向人诉说的。大舅姆不愿家丑外扬。对外人说她和媳妇的关系不融洽说她的媳妇不孝敬她,这叫大舅姆怎么启齿。

桃出生在山区贫困农家。在父母不和兄弟姊妹打架角孽的环境中长大,自然而然受到某种相关影响。桃对大舅姆的大呼小叫经常顶撞,也许一开始是出于从小的耳濡目染从小养成的习惯而不是有意忤逆。但桃一旦尝到在家中至高无上的地位的甜头之后,不由自主便不甘愿再从那种地位上走下来。

从大田出生开始,大舅姆就俯首甘为孺子牛,成了一个没有报酬的全职家政服务员。桃没有奶水。虽然桃也有一对硕大的奶子。桃的奶子只是女人的特征女人的装饰而不是孩子的食粮。无法吃到母亲奶水的大田一生下来就只得吃米糊。而桃籍口每天要出工,熬米糊和照顾大田的琐事全都落到了大舅姆身上。哪怕是在半夜三更,一听到大田哭叫,大舅姆就连忙起身为大田提屎提尿或者熬米糊喂米糊。大舅姆要煮饭喂猪还要照顾孙女,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大舅姆没有怨言,甚至还有点乐此不疲。毕竟她终于又有了一个孙女。一个填补了小惠空缺的孙女。而能生的桃很快一个接一个又生出了二田和三田。如果说大舅姆是一头老黄牛的话,这一来这头老黄牛承担了一头半或者两头甚至三头黄牛的工作量。而桃虽然有时也做一些家事,但更多的时候是充分地享受着婆婆的剩余劳动力之后,以很不满意的态度很是尖刻的话语大声挑剔婆婆的办事效率和质量,

饭吃了碗不立马洗了泡在锅头做啥子!

做事情做了这样就忘了那样!你还是想到点嘛!

看娃儿下细点嘛!你看脸上又磕了块皮!

大舅姆有时也会絮叨两句。其实大舅姆本来是很絮叨的。在桃嫁进家门之前。大舅姆前两个媳妇都没有对婆婆的絮叨产生过发生过顶撞。芬和惠都是性格顺从的。桃进门以后,大舅姆无形中收敛了许多。因为她和儿子都很宝贝作为大老表第三任妻子的桃。而桃却把婆婆的退让视作可欺,因而对婆婆偶而冒出的絮叨火冒三丈。

桃大声斥责,你小小声声叨啥子!你不要认为自己是个老人就了不起!有道理你大声摆出来!说你你还会对嘴!

桃骂大舅姆的最后一句简直令人听了无话可说。听起来好象她是长辈而大舅姆成了晚辈。

不管桃怎样骂大舅姆,大老表都象没有听见,听之任之。不知桃用了什么手段驯服大老表,总之大老表象面团一样被桃揉捏得非常顺从,很是听话。桃指东大老表不敢向西。从这一点上说,桃是一个成功的妻子,而大舅姆是一个失败的母亲。桃日复一日对大舅姆表现出的不孝顺甚至是忤逆对大老表在对待母亲方面进行了开始点式渐而面式的教育。大老表孝顺母亲的观念渐为淡漠。虽然大老表其实并没有骂过打过他的母亲,对桃和母亲的争执不和他也表现得很折中很中庸。但他不知道,这是给母亲的最大伤害,因为年老的母亲和年轻的妻子相比,已经没有了自我保护能力。

那一天桃和婆婆发生了最大的争执,到最后竟然发展到抓扯起来。

起因不用问当然是桃引起的。桃当着大舅姆的面骂大老表,妈卖×叫你上街去买盐巴你狗日的挨刀杂种弄(这样)久还在屋头踏起做啥子!

大舅姆可以忍受桃对自己的斥责,却很难忍受桃这样不干不净地骂自己的儿子。实际上桃只是无意识地带了骂人的口腔,但这种口腔有点一篙杆扫一船人,捎带着把自己的婆婆也骂了,而且很带侮辱性。

大舅姆生气地走到桃的面前,给了桃一耳光,你叨些啥子?我一卡卡长就把他盘起,一趴尿一趴屎把他盘大还没有这样叨,你硬是养他养得辛苦嗦?

刚对大老表发了火余怒未消的桃对大舅姆的突然袭击毫无防备,猛一下挨了一耳光,气更不打一处来,一把就将大舅姆狠狠推倒在地,

你硬是养得辛苦哈!你咋个养的嘛!一个儿你都养不活,还要靠偷鸡摸狗!你还以为你有好大能耐!

桃一下骂到了大舅姆的痛处,大舅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在粮食紧张的那几年里,大家的肚皮饿得就象抖空了糠壳枕头的布袋,前头贴着后头。为了让儿子填饱肚皮,大舅姆做过两件很出格的事情。一件是到队里的地里偷红薯。那时因为粮食紧张,一到收获季节队里都会派人到粮食地里看夜。那天看夜的恰是我的幺舅。饥寒起盗心以为逮着一个天赐良机的大舅姆提着一个提篼黑灯瞎火高一脚矮一脚摸到红薯地里,不顾一切就刨了起来。对看夜工作极为负责时刻保持着高度警惕的我幺舅听到悉悉簌簌的声音,拎开电筒一照,立即惊讶地发现了正行不轨鬼鬼祟祟的他大嫂。我幺舅法外留情没有声张,只是逼着尚是初犯的大舅姆把已经刨到提篼里的红薯又埋回了地里。这件事本来已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到此为止,但满心懊丧羞愧对自己的小叔子又有点恼火的大舅姆夺路而逃慌忙撤兵时却忘记了带自己的犯罪工具,那只扎着一根兰布襟襟作为记号的提篼。当这个标记明显的提篼第二天被上山挖红薯的社员们在已经刨松的红薯地里现场缴获时,生产队里的人都心照不宣地明白了大舅姆没有造成犯罪后果的犯罪企图。 

大舅姆做的第二件出格的事情也是为了红薯,七个红薯。和偷红薯的事件不同的是,那次的红薯没有到手,而这次的红薯到了手。饥饿年头饥肠漉漉的人们鼻子都很尖。那天深夜,和大舅姆家隔院的正给自己女儿云儿喂奶的我幺舅姆突然闻到了一阵诱人的烘红薯的香味。那年头每家每户一日三餐都集中到了队里的食堂,家里都没有一粒隔食粮,谁都不会在家里做无米之炊。所以这烘红薯的香味不用分析也知道绝对来路不正。她连忙披衣起床端着昏亮的小油灯顺着香味去了大舅姆家里。她看到被灶火烤得一脸汗水的大舅姆刚刚揭开热气腾腾的木锅盖,而锅里烘好了七个大大小小的红薯。她问大舅姆,云儿她伯娘,你哪里弄来的红薯?

惊惶失措的大舅姆手中的锅盖咣铛掉到了地上。

大舅姆吞吞吐吐向自己的弟媳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我幺舅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了给土儿填一填肚皮,为了这七个在正常年景算不了啥的红薯,自己的大嫂云儿她伯娘竟然扒开队里食堂的墙脚,象狗一样钻了进去。要知道偷盗食堂的粮食实在不是一个小事呵。

如果用刑事犯罪的术语来衡量,大舅姆这次的事情不仅仅只停留于犯罪企图,或者仅延续到犯罪未遂或犯罪中止,而是造成了犯罪事实,实施了整个犯罪过程。

温和的幺舅姆对大舅姆是既不好骂也不好劝,她为大舅姆守住了这个秘密。

我妈妈还是终于捕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她把弟媳叫来详细过问后,叹着气说,清清白白的这么多年,竟然会为了几个红薯就不要脸皮。遭孽呀。还不是怪他大短命作孽留下这孤儿寡母遭罪。

不知桃是从哪里听说这些事情的。

听到自己侄儿侄媳如此不孝敬老人,我爱多管闲事的母亲雄纠纠气昂昂的立即去兴师问罪。

我母亲指着大老表的鼻子执起了当姑姑的家法,土儿,你就是这样呵,你就是这样对你妈的呀。你一个的男子汉竟然婆娘都管不住,让自己的老娘遭打!你还有点孝道没有?你还是不是人养大的?母亲没有骂琼。她认为琼虽然是自己的侄媳但毕竟是滑杆抬进屋的另姓人。但她的话明显有点指鸡骂狗指桑骂槐。

泼辣又牙尖舌利的琼却一点不吃我母亲的这一套,马上还击我母亲,孃孃,平时间我尊敬你,这件事情我不依你!各家门理各家门,我们家里的事情不要你来管!

我母亲完全没有想到侄媳会以下犯上,这让我的母亲很难堪。

我们当地的风俗,姑姑在家庭中的地位约等于父亲。我妈妈是她哥哥唯一的妹妹和她弟弟唯一的姐姐和她的侄子侄女们唯一的姑姑。在家里说话很有些份量。以往妈妈在行使自己当姑姑的权力时,总能得胜回朝。虽说不能化腐朽为神奇,但往往进都能化干戈为玉帛,无往而不胜,没有学过政治经济学的她不了解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深奥理论,不知道其实她以往在家中的说话的份量其实来自于她比农村的大嫂家和兄弟家稍微好一点的经济状况和利用这种稍好的经济状况偶而对他们的接济。现在大家的经济状况已经基本上处于同一根起跑线或者已经不再需要姑姑的接济的时候,桃当然也就不会把姑姑的话再放在眼中。

从那以后,我妈妈再也就没有出面管过大老表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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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表的女儿大田是自己把自己卖到江浙的。具体是浙江还是江苏,到现在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她把自己卖得还算是可以,对方是一户好人家,还算殷实,丈夫也还本份。

大田卖自己的时候才十六岁。十六岁的大田象她爹,人白生生的,模样长得还算清秀。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说得真的不假。土地没有下放以前,大老表所在的生产队是山区的姑娘们朝思暮想着嫁到那里去的地方。而不几年间,那些地底下埋得有煤炭的小山乡的人们已经开始私挖乱采而变得钱源滚滚了,而大老表所在的坝区,却因为人口不断增多土地越来越少和粮食越来越不值钱而由原来人人羡慕的地方转为了穷队。你田里再能长出大米有什么稀奇,而今只要有钱,什么不能买到。大田有一个女伴的家就在附近的一个产煤乡,家里就在开煤窑。女伴经常邀上住在城郊的大田一起到到县城里玩。其出手阔气大方的样子令大田既羡慕又嫉妒。一回到家里,看到自己家穷得几乎家徒四壁的破房屋大田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大田有时会幻想自己也生在那样的家庭。而一从幻想中清醒过来,她就很有些觉得我生不辰,颇为失落而焦躁。大田逐渐开始不喜欢甚至开始厌烦周围的一切:她呱呱落地并且从小长大的地方,她的和城里的房子比起来显得更为破败的家,她贫穷而没有一点找钱的本事的父母,她的两个虽然和她一样清秀却读书一直很笨的弟弟,甚至她从小一直喜欢也一直很疼爱她的娘娘(祖母)

大田的心事越来越重。大田觉得周围的一切东西都和自己的格格不入的,不管是人和事越看越觉得心烦。看到自己的父亲端着一个豁了个缺口的粗碗大口小口呼啦呼啦的喝稀饭她烦,看到自己的母亲扛了把锄头拎着从地里扯回来的两把青菜她烦,看见两个弟弟在敞坝里打打闹闹她更烦。最后连睡在破旧的木床上的自己她也烦。她烦自己甚至恨自己,为什么会生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家庭。女伴不管是模样还是性格方方面面都不如自己,为什么人家的命那样好。她暗暗埋怨自己的母亲桃,当初为什么要嫁到这个生产队来而不是嫁到那个产煤的山旮旮去。如果当初嫁到到个产煤的山旮旮去,虽说当时可能穷一点,今天说不定也开了煤窑,过着富得流油的日子。自己的娘真是目光短浅呵。

而大田的心事似乎从来没有外露,或者说也露出过一些蛛丝马迹而她粗枝大叶的不会察言观色的父母从未察觉,总之大田出走之前大家一点也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样。而在那一天,大田突然失踪了。

那一天到了深夜,经常到县城里玩的大田一直没有回家。大舅姆开始着急,喊醒了已经入睡的大老表和桃,说,你

们还不赶快去找一下,大田是个姑娘不是个儿子也!儿嘛说丢在哪点还放心点嘛!女噻不同的哟。

两口子这才想起大田这么晚了还没有回家,也开始着急起来。

两口子慌忙起身打起电筒,到县城里找了几转,却一点踪迹也没有。又赶忙回家叫起两个儿子,全家出动,前山后山湾前湾后找了半夜,还是没有大田影子。

大田象是人间蒸发了。

大舅姆哭了,这个姑娘怕是出事了哟!

桃叨大舅姆,哭啥子嘛,哭得心烦!你哭就不出事了吗?出了事你哭也没得用!

大老表一声不响。他心里也非常担心大田。他非常爱这个女儿。这个唯一的女儿。虽说农村都是看重以后能挑抬下力能承继宗祧的儿子。大田是他的小惠死了之后的第一个孩子,一想起大田曾经给家里带来过无数的笑声,作为父亲的大老表就心酸不已。

大田始终没有出现。在大田失踪的几个月里,大舅姆天天都在流泪,泣不成声。大田毕竟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就象拉扯自己的儿子土儿一样。从大田呱呱落地那天起,大田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她经手的,大田的胎儿衣,大田的尿布,大田的米糊。连大田作为女人第一次的初潮,也不是作为母亲的桃而是作为祖母的她教会如何处置的。大舅姆由大田的失踪想到小惠,想到惠,又由小惠和惠想到大田,她想大田难道也如小惠一样再也不回来了吗?她心里无数次祈求过菩萨,求菩萨保佑大田,求菩萨保佑大田快点回来。

几个月后,大老表家突如其来接到了来自省外的一封信。那个地址很陌生,看到信封的时候大家都很讶异,而一拆开信封,全家都大喜过望了。

原来是大田来的信。

大田说她是自己把自己卖到那个地方的。不知大田是怎么找到人贩子的。那个人贩子本乡本土的,也认识大老表两口子。听说大田要自己卖自己,就象是看到一头猪儿自己走到屠宰场,很是惊讶。因为这是她从来没有遇到的事情。那个人贩子还算良知未泯,劝导大田说,

小妹姑儿也,你还这样小,不懂事,有啥子想不开的回家和父母说说就想开了。

而大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再次向人贩子表达了自己的真实意愿,我没有想不开的,我只想把自己卖到外面去。你不要怕,以后我家里人如果找你扯筋,你就跟他们说,是我心甘情愿自己卖自己的,与你无关。

大田把自己的卖价定为八百元。她知道自己不止值这个价,但她知道要为人贩子留一点赚头。她还要人贩子先将这八百元交到她手里,她才跟人贩子一起上路。大田虽然年纪小,在这一点上却颇有心计。她知道不能让人贩子白白把自己卖掉,不能让人贩子白白赚钱。她要把卖自己的钱捏在自己手里,万一事机不对她好有点回家的路费。

一个愿卖,一个其实也想买。那个人贩子见大田一心要卖掉自己,就带着大田上了路。还费了点心思给大田找了户好人家。

大田说她现在过得很好。婆婆和公公做了一点小生意,男人在乡镇企业上班,日子还过得去。大田还说公婆和男人对她都很好,丈夫人很老实,叫父母放心。

我妈妈听说大田的事后,说,只有桃那种鬼婆娘嘛才养得出这种女来!十多岁就不学好,哪点有自己把自己卖了的哟!

我觉得妈妈对大田的看法有点偏激。我觉得自从那次桃对我妈妈骄横跋扈以下犯上之后,妈妈对桃就有了成见。而正是这种成见使她恨屋及乌,导致了她对大田的这种偏颇的看法。我觉得大田渴望改变自己环境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没有想到更多改变自己生活境遇的途径,而只能选择将自己嫁到外面去是年仅十六岁的她不得已无可奈何的选择。她卖掉自己的方法是大胆的也有一点出格,甚至可以说非常冒险,常人难以想象,但所幸她遇到了一个好心的人贩子,最终有了如自己心愿的结局。

大田的大弟弟十五岁的二田听说姐夫在乡镇企业上班,非常羡慕,就背着大老表和桃给大田写了一封信,让大田给自己也在姐夫的厂子找一个工作。

二田很快去了大田那里,在姐夫上班的厂里打工。两年后,三田也去了那里打工。

大田后来生了一个男孩。在儿子三岁多的时候,大田和丈夫带着孩子回了一趟娘家。大田戴了一对金耳环,手上也戴了一个金戒指,不过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但从她养得红润润的的脸色和眉宇间流露的喜色来看,她真的是过得不错。丈夫看样子比她大好几岁,不过人确实很老成,而且似乎很听大田的话。

大田回娘家的时候,那个人贩子竟然也来了。她羞羞涩涩的对大老表两口子和大舅姆说,前些时晓得你们在找大田,我一点也不好来给你们说的。想给你们说你们姑娘在外面过得还好,又怕你们不信,怕你们说我把你们姑娘拐到啥子不干不净的地方去了。要是你们找我撕皮扯筋我还不晓得该咋办。这会好了噻,让这个姑娘自己给你们说。

人贩子的话听起来有三分道歉,倒有七分在邀功摆好。大舅姆连忙说,你看你说些啥子,只要这个姑娘回来了,大家都晓得她的音讯,就谢天谢地了。说倒底我们也应该感谢你也。不是你大田哪点嫁得到这样好的人家。

桃也算精明,顺着人贩子的意思说了感谢的话,又说,认真说你还是大田的大媒也。我们还不知道怎么谢媒哟。

原先知道大田自己把自己卖到外面去了之后,左邻右舍乡里乡亲之间曾有过一些风言风语。大田出格的举动让人们觉得她几乎是一个异类。所有人几乎都觉得这不是一个规规距距的姑娘家做得出来的事情。人们说,这个姑娘胆子硬是大也。有的母亲在教育自己的女儿时也拿大田作为反面例子,你不要学某某,疯叉叉的一个人就跑到外面去了!哪个晓得在外面干些啥子!

在二田和三田也到了大田那里打工,大田回了一趟娘家之后,大家的看法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原来大田确实是正正经经嫁到外面去了,而且嫁得不错。而随着二田和三田不断地寄钱回家,大老表家的地位也在人们心目中显著提升。那几年附近农村出去打工的人还不是很多,大老表家两个儿子都在外面找到了工作,这让周围的人们在羡慕之余眼气之余也来找大老表,叫大老表找大田帮帮忙,让自己或者自己的儿女也去那里打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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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表的命运似乎和“三”这个数字分不开,学三次手艺,结三次婚,有了三个孩子。最后,还受了三次骗。

大老表第一回受骗是在他家的新房刚刚落成后的不久。

大老表的新房是二层楼的砖混楼房。大老表新落成的房子无论是结构还是外观,都和大老表做出的虽然结实但从不细心打磨的铁匠活毫无二致。除了梁和柱看起来还显得结实外,哪里看起来都是毛毛糙糙不修边幅:没有装饰,墙内墙外都是光身露体赤裸裸的红砖;水泥沙浆打的地面还看得见砖刀糊地时抹过的凹凸不平的刀印子,而且由于水泥的配比不够地面还有点翻沙;门窗也没有刷过漆,还是原汁原味本本色色的白木门窗,并且不说门锁,连插销都没有。整个房子其实就只是毛坯房。这倒也罢了,最让人生不出新房感觉的是楼上楼下六间房全是空荡荡的,除了大老表新瓶装旧酒,从原来的破房里搬来的一个稀牙漏缝的破柜子一张同样稀牙漏缝的旧饭桌和几张榫头都已经断了的旧床外,看不见其他任何一样家具。虽说不能和富豪们明星们的千万豪宅相提并论,但仅仅与城里一般化的住房比起来,大老表的新房都显得差之甚远,不堪入目。但就是如此,大老表一家也使出吃奶的力气了。要说以当地农村经济的发展水平,大老表一个小小的乡村铁匠,哪怕他再能干再会打铁,即使拳打脚踢使完全身的解数,再干两辈子要修起这样的房子恐怕也只是天方夜谭。大老表的新房全靠了在外打工的两个儿子,还有嫁到省外的女儿,两个儿子和女儿一点一点寄回钱,大老表再一点一点攒集砖和水泥木料,完完全全是聚沙成塔。

而搬进新房的大老表有点得意忘形,忘乎所以.在亲戚朋友乡里乡亲们来祝贺他的乔迁之喜时,喝得二糊二糊的大老表信口开河,房子我是修起了,,我还要,还要买一辆解放牌开,开耍耍.大老表说买解放牌开耍耍的话说得轻飘飘的,就象他喝得二糊二糊已经站不稳的身体一样。他似乎一点也没有想起,他还欠着砖厂老板两千多块钱的砖瓦钱。而来吃进新房酒的人们都以为大老表说的是实话。他们都晓得大老表的两个儿子在外打工挣钱。既然房子都修得起,那么买一辆车子也不是啥子办不到的事。

大老表要买一辆解放牌开耍耍的话象风一样在七湾八里散开。一个骗子顺藤摸瓜来到了大老表的新房里。

骗子对大老表说,老表,吃晌午没有?

骗子和大老表其实一点瓜葛也没有。他称呼大老表为老表,其实就是俗话说的“陕西驴子江西老表”,转弯抹角和大老表套近乎。

骗子随口称赞大老表的新房,老表,你的新房子硬是修得好耶!火瞟瞟的!

大老表听到骗子前半截的话刚要高兴,而骗子跟着冒出来的“火瞟瞟的”几个字却让大老表心头的火直往外冒。因为“火瞟瞟的”既有红火的意思,也有遭火瞟(火烧)的意思。而新房子都忌讳说火啊烧啊的。

大老表愠怒的说,我人都认不到你,你咋弄个(这样)不会说话哟!

骗子一看大老表生了气,连忙道歉,老表,你不要多想,我没说你的不然。

不然是当地的土话,意思是不是。骗子对大老表说他没有说大老表的不是。而不然和不燃谐音,大老表听了更加冒火。大老表叨骗子,你这个人越说越不象话了!

骗子见大老表冒了火,生怕猎物打脱,忙不迭转入正题,老表,不要冒火。听到说你想买一辆解放牌。我的一个亲戚出了点事,有一辆大半新旧的想脱手。不晓得你想要不想要。

大老表听了骗子的话不禁一楞。他酒醒之后早就记不得自己曾经说过要买解放牌的话了,就象他酒没有醒之前记不起欠砖厂老板的钱一样。

骗子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大老表的神色,继续罗织他的圈套:价钱嘛好说,裁衣半价都不到。硬是相应(便宜)得很!才五六千块钱。要不是他家里出了事,他哪点舍得哟!我是个光滚龙,穷得光屁股打响板,半个钱没得。要不然哪点会让这肥水流到外人田哟。

大老表动心了。五六千块钱就买辆解放牌,咋个说都是捡了个大便宜。他想莫非是又搬新房又进财,双喜临门了嗦?

小时候大老表经常听母亲讲述小山娘娘的传说。大舅姆给儿子讲那些传说本意是要儿子明白世间有因果轮回善有善报,可大老表的心里只记住了那些小山娘娘给人带来的元宝金银。大老表家一直很穷,大老表一直是在穷字的阴影笼罩下窒息的生活着,大老表的心里想过富日子想发财的欲望其实一直在潜意识里悄悄的膨胀着。这些年富起来的人多了起来,而大老表虽然也有了儿子们带回家来的一点钱,但那些钱毕竟不多,数几下也就没了。现在看来这发财的机会在向自己招手了。

大老表立马到街上打电话给两个儿子,叫儿子们无论如何要想办法马上寄钱回家。大老表惟恐手脚稍微一慢这个大便宜就会花落别家。

大老表怀揣着儿子们想方设法东拼西借寄回来的钱,跟着骗子来到了公路边的一辆解放牌前。骗子没有骗大表,这辆解放牌完全新崭崭的。想到自己马上就是这辆解放牌的主人,大老表简直心花怒放。

骗子叫大老表把钱交给他,他把钱交给他亲戚后,明天就把车钥匙送到大老表家来。

大喜过望的大老表一点也没有想到问一下骗子,车子有没有手续,车主是谁。而且连“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个公平交易的起码原则也忘记得一干二净。他二话没说就老老实实乖乖巧巧地掏出钱来交给了骗子。

大老表在家里眼巴巴地等了一天,却没有见到骗子的踪影。又眼巴巴地等了两天天,三天,直到等得心急如焚,那个骗子却再也没有上门。

老婆桃气得大骂大老表,你狗日的憨得气都出不到!我早就看那个狗日的花包谷杂种是个天上的麻雀也哄得也来吃的东西,你偏要信他的话!娃儿些好不容易找点钱,你一下拿去打水漂!你的钱硬是来得容易吗?叫你拿给他你就拿给他,你硬是才听话也!老娘喊你你怕不听耶!你跟老子脑壳是豆渣装的,人家随便指个车子给你看你脑壳就昏了嗦?

蹲在屋檐下垂头丧气的大老表让桃骂得大气都不敢出,只敢小小声声说,猫儿有猫儿路,耗儿有耗儿路,各人有各人发财的法子,未必就没有我发财的路?

桃一下跳起来,你想发财!你发得了财怕太阳从西边出来!你想发财怕等二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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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7 10:44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个骗子的手法应该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一点也说不上有什么高明之处,只要稍稍注意小小留个心眼,就不会上当。之所以能够轻而易举的得手,全得益于大老表在整个事件发展的过程中,愚蠢得不能再愚蠢,一点也没有防备地就钻进了骗子的圈套。fficeffice" />

吃了哑巴亏的大老表蔫了好几个月。俗话说吃一次亏长一次尖(聪明),而大老表一点也没有从吃亏中得到教训,仅仅几个月后,刚从头个骗子的圈套中钻出来的大老表就好了疮疤忘了痛,又一头钻进了另一个骗子的圈套。

大老表第二次上当是买小金佛。

那天大老表去城里赶场。大老表好久都没有去赶场了,自从那次买解放牌上当吃亏以后。去赶场的大老表走得蔫橐橐的,无精打采。大老表的心情其实还没有从那次打击中平复过来。他还钻在那个牛角尖里。要知道几千块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闭上眼睛想想看,要买成盐巴那是好大几堆呵。三年两载怕都吃不完咧。大老表一边走,一边还在想不过。他横想竖想也想不通,看着看着就到手的车,咋立马就变成人家的了呢?硬是撞到鬼了哟!日他妈还说捡到一个大便宜,龟儿子的原来是在骗老子嗦?狗日的龟儿子哪天你让老子撞到了老子不捶你个安逸!龟儿子的!龟儿子的!

大老表心里一口一个龟儿子的,恨不得伸手就捉到那个骗子,恨不得把那个骗子千刀万剐。当然大老表心里最最迫切最最大的愿望,还是能够找回自己那几千块钱。几千块呵,几千块呵。想起就揪心呀。找钱犹如针挑土。自己和桃再怎么勤巴苦做,一年辛苦到头,也挣不了几百块呀。两个儿想方设法弄回来的钱,自己捏还没有捏热和,就变成别个的了。狗日的老子硬是背时哟。

大老表被一脑壳的胡思乱想弄得自己昏头昏脑的,不知不觉就到了南广河大桥头。

“我是没得钱,我有钱我咋个都吃梗黄鳝!一个人赚这几千块!哪个愿意给我打伙的?”

赚几千块?大老表的耳朵一下子尖了,他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循声一看,桥头边上有几个人。走拢一看,一个人蹲在地上,不住的唉声叹气,手里紧紧捏着一个黄金干色的小金佛。旁边有几个人在看闹热。

卖小金佛的人看起来悲悲切切的,好象有天大的碍难之事。他说,小金佛是祖传下来的,好多代人了。要不是家里老人得了癌症,咋个说也不会把祖传之物拿来出手。

我是不孝子孙,丢人现眼呵。祖宗传了好多代的东西,到了我的手里就出脱了!

“你再拿给我瞅一眼,我再看下细点,倒底是不是真的。真的弄(这样)相应(便宜)就卖了?不要是假货拿来以假充真。”一个看起来精精明明的人拿过小金佛,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是倒是真的。不过今天狗日的硬是不凑巧,我身上偏偏没有带这样多钱。嘿,几个老表,身上带得有钱的,我们打伙买了有钱打伙赚。这个东西拿去出手咋个说卖三四千都要冒出去。有人打伙没得?”

旁边看闹热的人说,卖得到那么多钱,人家自己还不晓得自己去卖呵?

那个精精明明的人说,人家不是急着用钱吗?钱给你送上门你还害怕烫手嗦?人家不急着用钱一千块钱就卖给你?

几个看闹热的人你望我我望你,阴梭阳梭的走了。

就只剩下三个人,要卖的要买的和大老表。

要买的看了大老表一眼,说,兄弟,想不想发这点小财嘛?想的话,我们打伙。我身上只有一百元钱。你出九百元,其中四百元算是我给你借冲的。三天后你拿起这个东西在这点等我,我还你四百元,然后你跟我俩去把东西卖了,我们再二一添作五。

两三天就赚一千块,还不用挑抬下力。这倒是件好事。不过会不会是骗子呵?吃过亏的大老表有点迟疑。

要卖的说,你们两个究竟要嘛不要?不要我就走了。

要买的一把扯住要卖的,说,老师,不忙嘛不忙嘛,再急也不急这会儿讪。我和这个兄弟再打个商量。

大老表说,我身上还不是没带钱。

要买的说,你离家近不近嘛。我是离家实在太远了。你离家近马上回家把钱拿起来,我把这个老师先号倒起。

这句话实在说到点子上了。大老表的家离大桥头也就半竿叶子烟的功夫。

大老表想如果卖小金佛的人是骗子,那个要买的看起来那个机灵,还会买吗?我虽然不懂,跟着行家走总要赚钱。

大老表精神来了。大老表三步两步窜回家里,收出了桃藏在枕头里的三百七十八块钱,又跟他幺婶也是就我幺舅姆借了四百五十元,跟屋背后杨二娃借了八十块,然后兴头冲冲的跑到桥头上。

卖小金佛的人接过两人递过去的钱,很不情愿地把小金佛递给大老表,说,你出的份钱多点,我出持个公道,东西就先由你保管吧。又对那个精明的人说,这个兄弟,你说要得不?

那个精明的人讲,要得,我看这个兄弟倒还老成,是个老实人。我信得过。我只出了一百块,要是东西放在我这儿,虽说我不得哄这个兄弟,但这个兄弟咋说也不会放心的,是不是?这样子我们说好,三天后我拿起钱到这点来找你。你可要一定来哟。兄弟你是哪个队的?

哦,原来就是这附近小道沟队的哟,晓得了,晓得了,想来你也不会跑。跑得了和尚你总跑不了庙,你家总还在那里讪。我找得到你。

大老表小心翼翼地把小金佛揣进怀里,急急忙忙赶回家里。看到桃正在敞坝外头的包谷地头摘茳豆。他心里跳得叮叮咚咚的,贼头贼脑钻进屋里,左看右看也不知应该把小金佛藏在哪里。搁哪里耶?搁哪里耶?他想狗日的这东西又不是偷来的,硬是还逮着贼找不到索索拴嗦?他暂时还不想让桃知道他发这这样一笔财。他要在三天之后给桃一个突然的惊喜。他要让桃不再看不起他。你说老子发不了财,老子就发给你看看。让你睁大眼睛看看。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老子现在就发了这笔横财。大老表东搁西搁最后打开装谷子的柜子,刨开谷子,把小金佛藏在柜子里,这才如释重负的哈出一口长气。

大老表一点也不知道其实那个卖小金佛的和要买小金佛的是一伙的,都是骗子。所谓小金佛不过是在那个佛象外面上了一点金粉似的东西。两个骗子一拉一唱你买我卖其实是引人上钩的双簧。演技说不上高超,要识破他们的伎俩也不需要什么火眼金睛。但大老表一心想要发财的欲望蒙蔽了他的眼睛,使他身不由己的再一次上当。

三天后,其大老表一个人悄悄迷迷的揣上小金佛到桥头上等那个和他“打伙发财”的人,结果当然是可以想见的了。

垂头丧气的大老表不知怎么捱回家的。回家后倒在床上一把扯过被子蒙住脑壳,不住唉声叹气。桃见事机不对,连连逼问,大老表终于说出了实情。

桃气得捶胸顿脚,只差没有吐血,你杂种让人骗起了瘾嗦!你跟老娘是狗变的嗦?吃一扒屎不晓得臭还要吃第二扒?!老娘这辈子嫁给你硬是命生错了!

大舅姆听说大老表上了两回当,也不住骂大老表,憨包杂种呀,人家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呵。活得儿大女成人了还不明白么?

大老表上的第三回当是买什么玉马。骗子的手法都雷同,大老表上当的过程也雷同,就不再赘述了。

而对于大老表的第三回上当,桃似乎已经没有了骂的力气,不声不响闷了好多天。

我的懂一些之乎者也的爷爷听说大老表上当的事,捻着八字胡须大笑着摇头,痴人加蠢才,痴人加蠢才哟。不出力气不用脑壳,只想一锄挖个金娃娃,痴人说梦呀。人家给你挖一个坑坑,并没有估到推你下去,是自己愿者鱼儿上钓,睁起眼睛往里跳的呀!

又若有所思地说,早年听说过,土他娘陪嫁了一个很值钱的玉菩萨儿,只是没有人见过。说当年要值好几十晌地呢。土要发财,何不问问他娘有没有玉菩萨儿。何必舍近求远去买什么金佛玉马!

我爷爷的话不知怎么传到了大老表耳朵里。大老表想起,是听人说过婶婶有一个啥子玉菩萨儿,只是那东西啥样子他自己也从来没有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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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孙儿孙女渐渐长大成人,一个个象燕子离巢似的离开了家门,大舅姆也日渐衰老了。
     大舅姆的手脚已经不灵活,脑筋也开始迟钝。端饭菜时碗时时落在地上。舀水时手颤抖得水都会洒落出来。猪潲桶在她手中变得越来越重。以前能提满满一桶,现在哪怕才提小半桶,也是提得颤微微的了。有次提着潲食去喂猪时,还连人带桶摔到了地上。大舅姆的牙齿也已经落得一颗不剩,一个下巴象个陷坑般凹了进去,不仅说话口齿不清,连吃东西也几乎只能囫囵吞枣了。
     大舅姆身上已经没有什么剩余劳动力可言,如果实在还有的话,也只是一星半点了。
     这样的婆婆已经成了家中的一个包袱,一个累赘,在桃眼中越来越碍眼,象是落进眼里的沙子,在心中越来越讨人嫌,象是亘着的一根刺,一根粗粗的阎王刺。
     桃好象已经完全忘记了大舅姆是怎样任劳任怨地帮她把三个儿女抚养长大的,也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变老,也会象自己的婆婆一样头发变白,脸上起皱,牙齿脱落,行动艰难,看着大舅姆做事时越来越力不能支的样子,她非但不体谅自己的婆婆,反而怨气丛生,指鸡骂狗,
   “养条牛嘛还能犁田,养条狗嘛还能看家!”
   “硬是要活得把儿女的衣食都吃干净才遂心吗?”
   “活路做不得,吃饭才塞得哟,硬是不晓得吃下去都塞到哪里去了!”
   “听人家说大象老了都会自己走到深沟里去死。这人还不如一头象喔?”
     晚上睡在床上,她又向大老表埋怨,
     你说你妈那个老不死的!命才硬是长哟!
     你看你那个妈哟牙齿落得嘴巴都瘪了还活得一天比一天新鲜!硬是吃了太上老君的金丹吗?
     巴不得婆婆早点死,成了桃心中一个痈疽。但桃还没有毒辣到使出手段去害死自己婆婆的地步。也许她还算有一点良知,也许是她懂得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杀人就得偿命。谋害婆婆是万万不能做的事情。但她稍加用心就可加速婆婆的死亡进程。只要对已经快没有自顾能力的婆婆的衣食住行不管不顾,只要对婆婆的患病不予医治,再加上三天两头让婆婆不愉快,要叫婆婆少活几天少活三年两年也并不是什么好难的事。
    大老表从未希望母亲早死,也没有动过母亲一个手指头,甚至可以说,他对母亲的态度一直是温和的。但他对桃种种忤逆不孝的表现,从未加以指责或者提出过异议。除了没有象桃一样打骂母亲以外,在对待母亲的其他方面,大老表与桃几乎是一个鼻孔出气没有二致的。因此似乎可以这样定性,大老表在不孝敬母亲这件事情上,是桃的同谋和共犯。
在用儿女们寄回来的钱修起两层楼房,乔迁新居的那天,大舅姆被理所当然留在了破烂的老房子里。
    大舅姆也没有想过要搬进新房子去住。新房子虽说离老房子只有百把步远,但所处的地势比老房子的地势高,上上下下的对手脚已经不灵便的她不是很方便。老房子虽说破破烂烂但住了一辈子也住惯了。再说一个人住还不用再受桃的气再看桃的脸色。所以当两口子说要留她在老房子中时,大舅姆相反还觉得有点自在。
    虽说新房子和老房子近在咫尺,坎上坎下相互都望得到,而自从搬进新房子后,大老表两口子就很有点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狠劲,象外出打工的二田三田难得出现在他们面前一样,三月两月一年半载也难得出现在大舅姆眼前一次了。
    大老表和桃搬家以后,以不作为的方式,让自己的母亲竭尽残力身不由己不折不扣地认真履行了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这八字伟人的教导。大老表和桃从来不过问一个人住在旧房子里的大舅姆的饮食起居,寒热冷暖。七八十岁的大舅姆只有自己煮饭来自己吃,自己洗衣裳自己穿,除了三月两月儿子土给她提来一点粮食外,大舅姆还得在门口那一小块地里种点葱葱蒜苗和小菜作为自己的菜蔬。除此之外,大舅姆还得自己担水。担水是我一时笔误,其实大舅姆已经担不起水了,只能提水,一小桶一小桶地提,从附近湾头的那口小水井里慢慢提着水一步步挪回家。大舅姆提水的小水桶是一只多处桶板都缺口了的破水桶。这只破水桶是桃和大老表在搬家时留下的不多的几件东西之一。与破水桶一起留下的还有大舅姆睡的一张破床,一只旧铁锅,两个碗和几双筷子。这只破旧的小水桶留给大舅姆之后,将物尽其用发挥到了极致,完全成了一个多功能用具:大舅姆不仅用它提水,因为没有脸盆脚盆,还得用它洗脸洗脚,加上洗衣裳。
    有次我到外婆家去耍时,碰见大舅姆正提水回家,那只小木桶因为桶板缺了口长短不齐,所以只能提半桶水。我接过水桶帮大舅姆提了一程。我提着小木桶突然间想到了桶板理论,那个古朴的水桶定理:一只桶的装水量,取决于最差、最短的那块桶板。我想可能大老表在对待他母亲的问题上也许不是最短的那块桶板,他的内心深处其潜意识中也许也还存有微弱的一点孝心,但因为那块最短的桶板的存在,也就是桃的存在,大老表那存有微弱孝心的潜意识也就根本不能走向实质化。   
     大舅姆象一只穴居地下的鼹鼠似的蜗居于她破旧的老房子里,其活动范围的半径仅仅延伸到与她的生存息息相关的那块小菜地和水井周围。大舅姆的生存状态也和一只鼹鼠一样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只不过与鼹鼠不同的是,鼹鼠是在地下而大舅姆是在地上,也一点没有鼹鼠那样小巧和灵活。生存状态处于自生自灭的大舅姆日日渐老,老得很快很显眼。大舅姆象一根秋天里已经枯干的包谷杆,枝叶已经没有一丝润泽,没有一丝光鲜,没有一丝水份和汁液。已经被掰掉了果实的身体已经枯萎而虚空,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摧折在地。
     这样的包谷杆这样的大舅姆如果还能活得很硬梆很健康活得老当益壮那才真是咄咄怪事。大舅姆三天两头都在头疼脑热身体不舒服。头疼脑热的时候得不到一声问候当然更谈不上得到医治只能自力更生必须自力更生的大舅姆,只有拖着病体自己到房前屋后找一些草草药,胡乱对付。而大舅姆的生命力实在说得上顽强,虽然生存条件生存状态如此之差,她居然一次次都依靠自己不多的力量和信心,依靠自己医自己捱了出来。
    而这次大舅姆再也不能自己找草药来医自己了,因为她病得很重,比哪一次都重。大舅姆已经卧床不起好多天了,水米未进。水米未进的她并不是水米难进,大舅姆也想喝一口热水或者喝一口稀饭。但行动不了的大舅姆已经不能再自力更生,所以只有无奈地睡在床上,渐渐气如游丝,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
    无力地躺在床上的大舅姆连睁开眼睛也没有力气了。闭着眼睛的她想起了芬,想起了惠和小惠,不由得一阵心酸。想起儿子小时候自己给他讲空茼菜的故事的情景,大舅姆又在心里暗骂自己的儿子,狗日的憨包杂种!老娘噻硬是成了那个吃空茼菜叶子的娘耶!只差没有把老娘背上山去丢了。憨包杂种呀。
    如果再晚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儿,处于绝境的大舅姆也就极有可能从痛苦的现实中走向极乐世界了。而我的幺舅姆这在这时发现了病重的大舅姆。
    幺舅姆急忙找来大老表,叫他赶快把自己的母亲送往医院救治。而大老表瞟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当着大舅姆说,怕是医不转来了哟!再说这两天我手头实在有点紧,拿不出钱来。
    大老表说拿不出钱来倒是一句实话。这时的大老表刚刚因为买小金佛上了第二次当,还欠着我幺舅姆四百五十元。
    平时十分耐烦的幺舅姆急了,说土儿这是你亲婶婶也!又不是啥子前娘后到的!你没有钱送县医院嘛也应该请大队诊所的李老师(医生)来看一哈噻!再没得钱哪怕是借冲嘛也要把你娘医好嘛!
    大老表听了幺舅姆的话没有开腔。
    幺舅姆见大老表一点不为所动,只好赶忙来找我妈妈。我妈妈听说后,急忙忙赶到大舅姆家里,请来李医生给大舅姆看病,又把大老表大骂了一顿,
     你三千两千都舍得让人骗,三块五块都舍不得给你婶婶医病吗?你婶婶一趴屎一趴尿把你好不容易盘大,你简直搞忘记了嗦?你婶婶为了给你接三回婆娘瓢把都摸熨了这些你都忘记得一干二净了嗦?你这个短命杂种儿就是弄个(这样)当儿的喔?”
    我爷爷听到这件事后,用他的竹根拐杖使劲跺在地上叹着气说,鸦尚有反哺之恩,羊亦有跪乳之义。不孝子呀。土儿是一只忤逆的螃蟹呀。只有忤逆的螃蟹才会在娘生他养他之后,吃空娘的肚皮!养女不教如养猪,养子不教如养牛,这都是他婶婶当初只宠不教才会有今天呀!
    虽说大老表两口子一点都不孝顺大舅姆,但家里还是有人一直都想着大舅姆,就是大老表的儿子二田。大老表的三个孩子中,大田远嫁他乡,有自己的公婆要伺候。就象大舅姆从前娇惯大老表一样,三田从小就是一家人惯大的,只知道要人家将就他,不知道自己也要将就别人。三田当然也不太懂得孝顺长辈。只有二田。二田虽说也很孝顺父母,但对父母不孝顺自己的娘娘(祖母)的作法,在心里是很不认同很不以为然的。他觉得娘娘太可怜。二田不敢公然反对父母的行为。二田只能尽自己所能,尽力做一些孝顺娘娘的事情。
    打工在外的二田每次回家,都要给自己的娘娘买很多东西,帽子呀鞋子呀营养品呀等等。二田到大舅姆家后,将麦乳精瓶盖拧开,倒出麦乳精化上开水,拿上汤匙,端到大舅姆手中。说,娘娘,你尝尝啥子味道。二田其实也没有吃过。大舅姆接过碗吃了一口,说,幺幺也你硬是好工程(不嫌麻烦)呀。不过话说回来还是没有包谷羹羹本味呀。
    幺舅姆将这次大舅姆病重的消息打电话告诉二田后,二田立即赶回了家。桃看到儿子回家有点冒火,骂二田,放着钱不找,你为了一点点事冲回家来干啥子嘛,吃多了吗?
    二田赶到大舅姆家时,大舅姆已经稍微好了一点,能够从床上坐起来了。二田天天到诊所去给大舅姆拿药,熬好后小心翼翼地端到大舅姆面前,一汤匙一汤匙喂大舅姆慢慢吞下。一方面吃着二田熬的药,另一方面看到二田回来,大舅姆人逢喜事精神爽,病也竟然很快就好了。
    大舅姆这次的病让二田来回耽搁了近一个月。回去以后,二田还是时时想到自己的娘娘儿孙满堂却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模样。二田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了女朋友,对她说自己会一直照顾自己的娘娘。二田的女友听了之后当时没有说要得还是要不得,但一个月之后就给二田提出了分手。
    大舅姆知道二田与女友分手的事情后,很是过意不去。对二田说,幺幺也,娘娘是黄泥巴已经埋到颈子的人了,你还管娘娘做啥子嘛。人家都说一代管一代,隔代不管隔代。娘娘嘛该你妈老汉管的噻!你妈老汉不管娘娘就只有算了噻!咋个都不该你来管娘娘噻。你咋个为了娘娘把婆娘都打脱了嘛!你弄个(这样)做让娘娘咋个对得起你咋个不伤心哟。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11-7 10:59:39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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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爷将玉菩萨儿的事老话重提,触动了大老表敏感的神经。大老表想虽说那东西自己也没见过,但小时候也掠到过一点耳边风。俗话说无风不起浪,看来这事是真的了。大老表兴奋得不能自已。原来发财的路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真是踏破铁鞋远处寻,得来全不费功夫呀。他象那个笑话里捡到一个鸡蛋就幻想蛋生鸡鸡生蛋,蛋又生鸡鸡又生蛋然后成为财主的痴人一样,开始幻想得到玉菩萨儿发财后的无数美景。他在脑海中飞快盘算了一个开支计划:一定要象城里人那样买个大大的电视机。还要买个冰箱,虽说每天吃的菜现从地里摘还新鲜些,但有钱了怕啥子,哪怕是做摆设都要买一个。洗衣机嘛也是要的。家具些似乎也该添置,房子修成新的了,箱箱柜柜还破破烂烂的确实让人家看了笑话。至于房子是不是要装修,那倒要想想看。而剩下的钱,就应该留着给两个儿子娶媳妇了。

大老表的开支计划很全面。但这个计划中却一点也没有想到大舅姆,没有想到这个最应该想到的玉菩萨儿的所有权拥有者,没有想到在自己一家全面开支之余,也给自己的母亲留一丝丝玉菩萨儿利润的残羹。大老表完全忽略了大舅姆。这种忽略对于大老表来说,是习惯成自然的下意识的,就象他和桃吃着回锅肉炒肉丝却没有想到夹一筷子给大舅姆,炖了一大锅鸡肉却没有想到舀点哪怕是残汤给大舅姆一样。

大老表想了半天开支计划,突然想要是婶婶不愿意将玉菩萨拿给自己呢?要知道这些年来自己和桃对婶婶一直不好。虽说婶婶原来一直是疼爱自己的,但很难说经过这些年这些事之后,她疼爱自己的心意没有一点改变。他左思右想半天,想到了主意。不是说锭子(拳头)不打软人,伸手不打笑脸人吗?给婶婶认一下错,陪一个小心(道歉),婶婶一定会原谅自己的。

大老表没有把玉菩萨儿的事情告诉桃。婆娘伙嘴巴不关风,一不小心漏出去到时候被别个打了主意鸡飞蛋打可不是小事。

主意已定的大老表买了一些糖果来到大舅姆的住处。

对儿子的突然造访,大舅姆很是意外。她看了看,太阳也还是从东边出来的,不知是什么风吹来了儿子。当看到大老表手中还提着一点糖果,就更诧异了。大舅姆说,你要到哪里走亲戚嗦?”

大老表有点尴尬,吞吞吐吐的说,走啥子亲戚哟!我来看娘娘讪!

大舅姆说,我这种人还有啥子看头吗?

大老表厚着脸皮硬着头皮说,咋没得看头耶?你是娃儿些的娘娘讪!

大舅姆说,你还想得起我是娃儿些的娘娘嗦?我还说你早都怕忘记到颈子背后去了。

大老表口不从心的连忙说,没有没有,咋会搞忘记呢?以前我对你是有些不是,以后我一定要好好孝敬你老人家讪。

大老表东扯西扯说了半天后,转弯抹角欲擒故纵地转入主题,

前几天听某大老爷(指我爷爷)摆了个龙门阵,我觉得有点稀奇,完全是不可能的,咋个可能有那样的事情。

大舅姆问,啥子事情嘛?

大老表说,他说你有一个玉菩萨儿也。我听了一点都不相信。咋可能嘛?

大老表心头扑通扑通跳,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大舅姆。大老表在等待大舅姆的回答。这个回答对他至关重要。他一心需要的是大舅姆肯定的回答。

大舅姆听了儿子的话,明白了儿子的来意。

大舅姆缓了一下,不以为然的说,你是应该不相信噻!这些年头哪点还有那些东西嘛。这个某大老爷也是,找不到说的了嗦?

大老表听了大舅姆的回答,手脚都象硬了。他怔了一会,很不遂心的又问,

我以前都听说过,是家家(外公)他们给你当陪嫁的。咋会没有呢?

大舅姆有点不耐烦,说,他们是给我陪嫁了个玉菩萨儿,但那次带你回家时路上搭()得稀巴烂,连渣渣都没得了。这些事土改那会我也给农会讲过。某大老爷也知道这些事的。咋会又提起这些事呢?

看来玉菩萨儿是真的不在了。大老表非常失望,一身都象凉透了。

看着儿子失望离去的背影,大舅姆也有点难过,不知自己的做法对不对。虽然这些年来儿子两口子一直对她不好,但她还是疼爱自己的儿子的。此刻她很想把儿子叫转来,但想了一想还是忍住了。

大舅姆其实真有一个玉菩萨。一个很值钱的玉菩萨。当年她被大老表的父亲抢上山作为第 n个压寨夫人后,她的父母对这个独生女儿的遭遇非常痛苦。转而一想,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女儿已经是那个人的女人了,而且他对女儿还算不错,就给大舅姆补了一份嫁妆。这份嫁妆除了一些金银首饰,还有他们家世代相传的一件宝物,一个灵珑剔透的玉菩萨。

大老表出事后,大舅姆背着大老表带着东西连夜下了山,逃回了公婆家里。她知道如果逃回自己的娘家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自己的男人虽说是一个匪,但出身贫寒,如果逃回婆家,一定不会遭到自己娘家那样的恶运。

事情果然如大舅姆所料。公婆家果然没有在土改中受到什么影响。虽然公婆的大儿子也就是自己的丈夫在外为非作歹多年,但一直恪守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从未对家乡骚扰过半点。而由于公婆一辈子都是老实贫穷的庄户人,还评了贫农的好成份,周围团转乡邻之间人缘又很好,所以大家对回到公婆家的大舅姆更多的是怜惜,丈夫都死了,人家孤儿寡母的你把人家能咋个办嘛?再说那么多婆娘都跑了重新嫁人去了,人家一个人还能想到公婆,回到婆家来,算是一个好媳妇了。

在清算土豪劣绅的浮财的时候,工作队和农会确实曾经把大舅姆叫去问过玉菩萨的事和其他浮财的事,但大舅姆一口咬定没有其他财物,玉菩萨在回家的路上摔坏了。工作队和农会的人没有问出个结果,也就不了了之。鉴于大舅姆公婆也就是我外公外婆家的关系,他们并没有到家里搜查。如果换了其他真正的土豪劣绅家里,毫不用说是一定要挖地三尺的。

而大舅姆的玉菩萨事实上并没有摔坏,好端端的还在。大舅姆把它和其他东西一起藏得非常隐秘。大舅姆连自己的婆婆公公也没有告诉。大舅姆不敢说出来的原因不是她知道玉菩萨和那些东西值钱。她只想着玉菩萨和那些东西都是自己的陪嫁,是自己的爹娘给自己留下的念想,尤其是玉菩萨。她一心只想把这些东西传给自己唯一的儿子。还有大舅姆也不敢告诉。她知道如果即使向工作队和农会坦白了这些事情,她还是一定会有比现在坏的结果。

大舅姆藏了这些东西后一直不敢向任何人吐露。自己也尽量不去想这件事。她怕自己想多了一不小心说漏了口。后来风声渐渐松了,而政治环境却一直很紧,稍不注意就会惹火烧身来个上纲上线。大舅姆更不敢去想这件事了。大舅姆知道也没有想的必要,那些东西如果不能换成钱换成能够在街上买得到东西的人民币,即使再珍贵再宝贝于改善贫困的家境也是于事无补的。大舅姆渐渐地自己都忘了这件事。

现在经儿子一提,她才想起自己是有这样一件东西。难道说这个东西真是很宝贝吗?

她想起刚刚听儿子说道,以后一定要好好孝敬自己,心里就感到热和和的。她宁肯不相信儿子这句话的本意是为了玉菩萨,宁肯相信儿子是真的懂事了真的要开始孝敬自己了。她想即使是为了玉菩萨,只要儿子对自己好了,那个东西终究是要归他的,自己反正只有这一个儿子。

儿子走后,大舅姆天天都在盼望儿子,盼望儿子又来。盼望儿子来看望一下他的婶婶。不用拿什么东西,只要问候一下就好。哪怕只是一句问候。而大老表自从那天失望离去后,就一切都依然故我,再也没有上过大舅姆这儿来。

大舅姆失望了。大舅姆心里说,儿耶,娘这个大活人硬是还不如一块死翘翘的石头吗?怀胎十月养你下来,你就是弄个(这样)呵?我连我身上的肉都舍得割给你吃,何况是一块石头呵。要是你稍微想得起娘一点点儿,这个东西到头来早晚都是你憨包杂种的呀。

大舅姆再一次生病了。大舅姆觉得自己活在世界上硬是多余。大舅姆没有了生存的欲望。失去了生存的精神支柱。大舅姆虽然没有象上次一样卧床不起,但骨子里却病得比上次重了许多。大舅姆病得一发不可收拾,再也没有好起来的迹象了。

大老表两口子还是没有来看大舅姆。如果他们来看看大舅姆,哪怕只是一次,我想大舅姆的病也可能会好转。但他们一次也没来,半次也没来。大舅姆彻底绝望了。

二田赶回来的时候,大舅姆已是回光返照了。大舅姆的眼前不断出现芬的镜头,惠的镜头,小惠的镜头,大舅姆嘴角边露出了一丝笑容。大舅姆的眼前又出现了大田小时候的样子,二田小时候的样子,三田小时候的样子。而最后出现了土儿小时候的样子。大舅姆轻轻吐出一句,土儿,你这个憨包杂种呀。

大舅姆说得很轻很轻,比耳语还轻。此时已经是深夜,来看大舅姆的我妈妈和幺舅姆他们已经回到隔壁院里幺舅姆家睡觉去了。一个人一直守在大舅姆身边的二田看到娘娘的嘴巴动了一下,马上俯下身去小声问,娘娘,你想说啥子?

大舅姆半睁开眼,看到了二田。一个清清楚楚的二田。大舅姆轻轻拉过二田的手,感慨万千。大舅姆嗫嚅了一句,幺幺也,真是好得你呵。

大舅姆一只手拉着二田的手,另一只手指着灶头,用力挣着对二田说,挖,挖!快挖!

二田不解地对大舅姆说,娘娘,挖啥子,挖灶头吗?

大舅姆用力点了点头。

二田说,好好的灶头要挖它做啥子?

大舅姆说,东西!玉菩萨在下面

二田找来锄头,按照大舅姆说的挖开了灶头后,一个檀木盒子出现在眼前。

二田打开盒子,看到了一些金银首饰,二田取出金银首饰一看,盒子底下现出了一个半尺多高的玉菩萨。

这时我妈妈和幺舅姆他们听到二田挖灶头的响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起身赶过来了。大家一下看到二田挖出来的那些东西尤其是玉菩萨,都非常惊奇。我妈妈说,不是一直都说摔坏了吗?妈妈当过土改工作队员,如果当年早知道大舅姆有这些东西,一定会毫不犹豫动员大舅姆交给工作队。大舅姆看到大家都来了,示意叫我妈妈过去,指着盒子又指了指二田,在我妈妈耳朵边说,

全都给,二田。

大舅姆说完这句话,放心地落下了最后一口气。

 

         毕于二00八年十一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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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8 22:33 | 显示全部楼层
大姐的又一个中篇定稿啦,祝贺祝贺!
先抢沙发坐着慢慢看,慢慢欣赏,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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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0 21:58 | 显示全部楼层
精彩!问好暮叶大姐。
这么好的文章,怎么能沉。
今晚看了一半,明天再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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