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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的那天,是一个阴雨的下午。母亲烧好两大桶水,要我洗澡,她拿出了一件新的纯棉白色汗衫,反复叮嘱我贴着身子穿。
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母亲的脸上不见一点新年气象,我知道这是因为我身体的原故。自我得病以来,就少见她舒展过眉头。早年的母亲,是何等的刚毅坚强,家里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始终镇定达观。现在人到晚年,面对儿子的疾病,脆弱起来。想想这些,我心里的负疚感特别的强烈。
汗衫贴身穿了七天才换下来,母亲又在我头顶剪了一绺头发,用汗衫裹着装入一个红布口袋,小心地放进柜子里,神情庄严辉煌,又神秘得什么也不告诉我,我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从老家过完春节回来三个月多月后,我住进医院,经过一系例的身体检查,终于确定了做手术的日期。
不敢把这个日子告诉母亲。想到她的白发,她的眼泪,她整夜睡不着觉的叹息,几次拿出手机拨了号码又清除了,终于还是决定不告诉她。
手术的头天晚上,护士给我全身消毒后,用一张白布单把我裹住,病房笼罩在一片白色之中,医院特有药味在空气中飘泛着,我心里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手机响了,老家的号码,心里一阵惊惶,母亲第一句话就是问我是不是明天做手术。
我有些诧异,母亲的声音随意轻松,自然镇静,听不出有一点故作。问是怎么知道的,她得意地笑了起来,说是菩萨告诉的。
她说中午时坐在竹椅上做了一个梦,晴朗的早晨,她和我行走在一片草地上,各种花开得很漂亮,还有很多鸟,清脆的啼鸣着。抬起头来看到太阳下,观音菩萨坐在莲台上乘着祥云,把手一招,她牵着我向太阳和观音飞奔而去。
我家对门年届百岁的老人甘大娘娘说这是一个吉祥的梦兆,要应在儿子的身上,肯定是明天做手术。因缘合和,明天是个好日子。
母亲告诉我,一个月前,她已把浸着我汗渍的汗衫和头发放在了灵应寺观音菩萨神象前的香炉下,给菩萨点灯烧香磕头,菩萨会护佑我的。
母亲的自信,有一种生命的穿越力。我不是很相信她的梦,但完全理解一个母亲拳拳的心,我分明感觉到风烛残年的母亲周围恐惧窒息的空气,她在鼓励我,也是在给自己壮胆给自己力量。母亲古稀高寿,还为中年的儿子担惊受怕,我的孝心何在。
我知道我应该怎样做了,于是微笑着,向妻子、姐姐姐夫和病友们微笑着,然后平静地进了手术室。
手术很成功。病床上躺了一个月之后就出院了,由于妻子要上班儿子要读书,我便拄着双拐回老家进行功能恢复性锻炼。
满世界地跑了二十年,又回到了母亲的身边。含辛茹苦生养我的母亲,在最需要我照顾她的时候,反让她来照顾我,这世界有时颠倒得很无柰。
青石板街还那样平整和干净,满街都是熟悉的父老乡亲,还有儿时的伙伴和少年时代的同学,是很理想的锻炼地方。可是我不上街去,尽管安全方便,母亲在给我做饭洗衣熬中药的时候还能常常看着我。但是我怕见街坊邻居们同情的眼光和悯惜的眼泪,更不愿回答他们提出的各式各样的问题,于是我就从后门出去,到粮站的大晒坝里。
母亲极力地劝阻我,说要下坡,还要过马路,汽车多,路是不好走的,她又不能一直在那儿陪我。但是我固执地没听她的话。直到许多年以后,我才明了,其实我那年回家养病,母亲承受的压力和痛苦远远大于我。一个老婆婆告诉我,有一次我拄着双拐不知走到哪儿去了,母亲到处找我,没有找到,急得哭了。这件事我一直不知道,母亲从来没有说过我,也没在我面前哭过。
每天都是母亲送我去的,她把我送到坝子里,还专门给我缝了一个装有棉花的坐垫,放在一个水泥台上,我走累了的时候坐着休息。然后她又回去,端一盅热茶,再提一个暖瓶,尽管是酷暑天,她不准我喝凉茶,怕我咳嗽,伤口会疼。当时我心里很郁闷,不知道这一生还能不能丢掉双拐独立行走,而且也很混账,全然没考虑过母亲的感受,好象母亲照顾儿子是天经地意的,没曾想过她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直到有一天,母亲给我送熬好的中药来,那天的太阳火辣辣的,母亲端着热气腾腾的药,汗水把衬衫湿透了,我拿起随身带着的毛巾帮她擦汗,这时,我看到她的眼睛红红的,她一下把我的头抱在怀里,我才知道什么是母亲的痛
我练习走路的时候,脑子里没想其它什么,因为疼,因为怕摔,要全神贯注用浑身的力量来对付。停下来坐着,才开始思索,好象我浑浑噩噩地活了近四十年,现在才开始想问题,想得都是关于生病的问题。我怎么会成这样,当年这个晒坝留下我多少脚印和身影,每天到竹林湾挑四五担水要穿过这里,暑期里粮站人手不够,我帮着收粮挣一点微薄的工钱作学费,有月亮的晚上和伙伴们在这里藏猫打仗捉特务,这一切都好象才发生过,怎么一下子变成拄着双拐小心异异随时怕摔在地上的人,实在是不明白。这个问题想了好多年,现在仍然在想,也想出了一些道道。生病也是生命的一种体验,而且是更深刻更沉重的体验,只有生过关乎生死存活的病的人,才有资格说生病并不可怕,经过结束,才懂得开始,经过这种黑暗,才会更明白什么是光明。当然,我绝不希望都通过这种方式来获得人生智慧,我祈求上天慈悲,彻底消灭人类的疾病。但是事物都有很多方面,病魔也不是世界上唯一的魔鬼,比如战争,比如灾害,就是运动员、科学家、政治巨星和商界富豪,每一样事业无不充满风险。正是明白了这些道理,今天的我才能笑对人生泰然自若。
我的这种状况让母亲为难了,每天慌忙做完家务,就来陪着我,看我艰难的行走,伴在我身旁,一直保持着要拉着我不让我摔的动作,她的脸上没有表情,我是从她眼睛里读懂心痛的。我静下来时,母亲一股劲的和我说话,不要我去想那些古而怪之的问题,就给我说起小时候玩皮的事,说我读书时的成绩和荣誉,常常让她骄傲得梦中都在笑,还说当年街上好些人为我提亲。总之,要把我说笑了她才高兴。七十多载的沧桑风雨,她清楚一个人身体的病是能够治愈的,而心里的病却不易治好。
我的老师来看我,说回家养病最好,我便开始思考起这个家的一些问题。今天,家的理念在我心里是那样的神圣,母亲是人间最伟大的家,这个家不仅遮风挡雨有温暖,而且是生命的全部力量所在。母亲在,我就永远有家,永远不会走投无路,就算是残酷的老天要极尽无情来惩罚我,让我失去所有的一切,但老天也没有任何力量能剥夺母亲对我的爱。
粮站开始小春入库了,晒坝里人多了起来,不愿见人的我,也一天天双腿有了些力,关节也开始活动起来,于是我便不到晒坝,就沿着公路而上,到老槐那儿去。
看着老槐,我心里长长地叹息一声。二十年前,它还是高大挺拔枝叶繁茂的,夏天,树上开出了一串串乳白色的槐花,我天天来摘,母亲做槐花糕,一条街上数我们家的槐花糕最好吃,总是最先卖完。现在老槐老了,兰明方老爷爷告诉我,几年前就不开花了,它现在伤痕累累,有刀伤,有石头砸的伤,我依稀记起了这些伤是我少年时和同伴们的杰作。看着老槐,我好象找到了知音,这躯干斑驳枝杈枯衰的老树依然年年吐绿,没有丝毫异样的眼光看着我这位拄着拐杖老朋友。
老槐让我想起过了许多年前的事,想起我初中的同学,一位叫小珊的姑娘。那是一个秋天的午后,我们初中毕业等待中考的结果,外侄女儿从后门拿来一个文具盒,小珊送的分别纪念,里面一张写着“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的纸条,我从后门追出去,她走了,马路上只有她的背影,水红色的衬衫飘动着婀娜的身姿,我不敢喊,又不能跑步去追,只大步地朝她走去,走到老槐树下,背影消失在区公所后面的一条岔道上。
不知道老槐是否还记得,记得一个怅惘的少年,在浓荫里坐了一个下午,手里拿着文具盒,洗过一样的清明澄澈天空下,那道水红的色彩,一直在脑子里飘着。如果记得的话,老槐应该知道,水红的色彩从来没有失散过,已经飘了二十年。如今我又来了,不说物是人非,就连老槐已经老得记不得自己的年轮,而我,从人生的早春走到了初秋。
老槐已没有浓荫了,我望着它,这微弱的生命不能象当年张开枝叶荫庇我,心里或许有些憾然吧。但我又能给它什么呢,在老槐下,仅有感恩的心是远远不够的。
兰明方老爷爷用尚还健壮的身体扶我上了坎,在他家屋檐下坐,泡了一盅老林茶,又拿出新麦粑招待我。我看了一眼老槐,再看一眼兰爷爷,他也老了,他颔下的银须曾经比老槐树的叶子还多,可现在稀疏了。
母亲看我在兰爷爷那儿很放心。我想看书,对她从邻居家借来的杂志不满意,她象做错了什么事一样,颤颤地说,家里的书都给你带走了,只有一本毛主席著作。这可比杂志上的那些花花文字好多了,母亲拿来后我就大声地读,兰爷爷高兴了,这个参加过土地改革、清匪反霸、合作化运动的老人,老泪纵横地说,毛主席伟大呀。
读书累了,我就发呆,看老槐,看兰爷爷,看天空。天空里有一只苍鹰,强劲自由地展着翅膀,疾飞如出弦的箭,盘旋潇洒自然,看得我悲凉起来。我在想,要是它在地上行走,远不如兰爷爷那条老黄狗。世界的造化就是这样神奇,苍鹰凭借翅膀和眼神可以搏击长空,狗仗嗅觉和四腿可逐鹿山林。我不知道鹰的进化过程,或许也曾是陆地上勇猛之禽吧,后来双脚退化了,却坚强了翅膀和眼睛。我残疾了,能不能丢掉双拐独立行走和能够走多久还得看造化。可是我不能倒下,我跟母亲说我也想进化出一双翅膀。
母亲可不以为这是痴人梦话,她欣慰地笑了,她或许根本听不懂我说话的意思,但她相信我,相信我这孱弱的身子终会长成力拔山兮的壮士。
我不要母亲再来陪我,她还坚持,直到我说出真把我当残疾人看的话,这才答应我不来了。但母亲终于没能管住自己,还常常来,只是不让我看见,我看书,她就来我身后,屏声静息,惴惴不安生怕出大气惊着了我,可我不用看也知道母亲来了,我也不回头,这反倒使这里有一种令人压抑的寂静。
三个月过去了,我终于丢掉了双拐,尽管走路有些跛,但毕竟是独立的行走。母亲高兴的劲儿比我还强烈十分,她望着天作了三个揖,好象是老天爷还给她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她准备了香蜡、清油和红布,要我跟她去灵应寺还愿,去感谢观音菩萨。我不相信菩萨真能保佑我,但怎能拂了母亲的一片诚意。
灵应寺的香案上摆着好几本功德薄,每本都有我的名字,多的二十元,少的五元。在我觉得惊奇的时候,ffice:smarttags" />ersonName productid="和尚" w:st="on">和尚ersonName>老师傅告诉我是母亲以我的名义挂的功德。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这是母亲牙齿缝隙里省出来的钱呀。可母亲她高兴,老迈的双腿跪在观音菩萨面前长长不起。
从灵应寺回来,我早早地睡了,可怎么也睡不着,隔壁传来母亲的呻吟,我知道她今天走了很多路,膝关节的骨质增生又让她疼痛难忍了。我轻轻地起床,来到母亲的房间,坐在床边帮她揉捏着双腿。母亲醒了,艰难地撑了起来,我看着她满头的白发,看着她慈爱的双眼,脑子里浮现出观音菩萨的神象,小小的屋子里弥漫着沉静的光芒。我多么希望母亲身板骨硬朗,这可是我生命和心灵的支拄啊。
我做手术已经七年,母亲不在身边的日子里,我只要看一看天空的太阳,浑身就充满力量。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12-14 23:41:42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