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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人生的画卷回放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秋天,一群出笼鸟叽叽喳喳地飞拥进沱江河畔森森密林掩映着红砖瓦房的校园,鸟群中一只默不作声的便是培安。
培安来自康巴藏农区的大山村庄,十岁前失去了母亲,奶奶和父亲把他们兄妹四人拉扯长大。在贫寒的家庭里培养了吃苦耐劳的精神,高原的紫外线照红了他的脸,澄虑了他的心理,也铸造了他率真直朴豪迈旷达的秉性。
山里的穷学生来到城市有一种无形的自卑,看到那些侃哥们在公众之下,特ffice:smarttags" />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别是在">别是在ersonName>老师和女同学面前洋洋洒洒,心里由衷羡慕,偶尔掺和进去,被人抢白,便退在一旁窘迫得脸红耳赤,即便真理在握,也诚惶诚恐。班上有个川东的同学,老爱理是非、造谣、打小报告,经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常去跟">常去跟ersonName>老师说,谁在寝室里抽烟,谁在看黄色小说,谁又在给女生写情书,老师找这些同学谈话。开始不知是谁干的,同学间互相猜疑,你怀疑是我我又怀疑是你,整得人心不安。那个同学后来当上了团支部书记,慢慢地打小报告的事也暴露出来。我们都很鄙视他,有个同学骂他是条狗,培安说他是头猪。那同学说,他不是猪,猪老实憨厚不咬人,他是狗,乱咬人。培安见自己的话被否定了,便自卑而不安起来,好象做错了事情。后来他悄悄跟我说,高原上的猪在山上放,很野,要咬人,见人就咬。而狗忠实于主人,不乱咬的,只有威胁主人和伤害它的时候才凶猛起来。
大山和城市的文化差别,使培安沉默寡言,小心异异,生怕说错什么,被人嘲笑奚落成“老山”,在老师和女同学跟前,手脚都不知怎么放。进教室时,身子尽量地贴着墙,低着头惴惴而行。校园里和女生狭路相逢,更是尴尬地背转身让在路旁。
有着外婆藏族血统的藏区长大的汉族学生培安,和我这个也是山里来的人,在城市同学高傲的眼光俯视下,成了好朋友。我们常常一起玩,他也只有单独和我在一起时才会放松,话匣子似乎永远也关闭不上。他那重浊的男中音,讲起与一首著名情歌有关的康定城,对我是莫大的诱惑。他给我说转经筒怎样转,格桑花什么时候开,稣油茶怎么打,这一切都是我闻所未闻的。培安说,别看汉族地区生活富裕文化发达,藏族同胞们还不愿意来,因为离开了高原就喝不到稣油茶了。他还告诉我,高原红的红是吉祥的意思,那些高原红的女孩子,是多么热情刚烈青春美丽啊。我的心被他牵扯到那神秘的康巴高原上,我说那以后帮我找个藏族姑娘吧,他说好啊,到我们高原来,做一只高原雄鹰。
十月小阳春里,万里晴空,天高气爽。培安说高原的土地已经上冻,天已下雪了,这儿还暖融融的,去郊游吧,于是我们登上了出城七八公里的“三元塔”。站在塔的顶层,鸟瞰江流环绕的甜城全景,远眺沱江对岸赫赫红日下雄奇挺拔姿态俊秀的高寺塔和掩映在蓊蓊树林中的西林禅院,培安异常地兴奋,高举双手做着拥抱蓝天的姿势,突然大笑着问我:“你知道拉姆则吗?”
“什么拉姆则?我哪儿知道。”我说。
“就是跑马山呀。”
“这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跑马山上溜溜的云呢,溜溜的云下面是康定溜溜的城哟。”我得意地笑了起来。
“还有啊,跑马山上的经幡,在风中哗哗哗地飘着。吉祥禅院里有一种香,叫阿迦努,就是沉水香木。我十二岁时跟父亲进康定城,站在公主桥上,看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望云雾缭绕的凌云白塔,空气中弥漫着山上飘来的阿迦努香。公主桥是文成公主进藏时专为她修的,后来改为东风桥,可我还是喜欢叫公主桥,能让人沉湎于文成公主万里迢迢旌旗千里远嫁公赞干布的历史壮举中。你知道吗?那些飘扬的经幡,曾经是一个小小少年心中的旗帜。”
他打住了话头,高原人赤铜色的脸凝重起来,眼神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深邃和渴求,我被他的千丈豪云感动了。他动情地说:“真想喝酒,真想喝青稞酒。治泓,你晓得不,酒是藏族人的生命,刀是藏族人的灵魂,喝一碗酒,佩一把刀,独上天涯。”
他望着茫茫云天做着挥刀的姿势,蓦然转身抓住我的肩,望着我说:“等我毕业工作有钱了,我一定送你一把最好的藏刀,最好的折勒干布刀,折勒干布是藏族人的英雄,是高原的雄鹰。”我跟着豪情的狂笑起来,下山的路上,我们真象鹰一般地飞。
培安是靠“双甲”助学金完成中专学业的,家里每两月寄五元钱给他。我享受的是“单乙”助学金,家里每月给十元,母亲和姐姐分月寄。对于穷学生来说,收到家里的钱是最兴奋的时候,可是学校门口的邮政代办所不能取款,得步行十多里路到东兴镇取。在我或他收到汇款单时,便相伴而去,星期天,取了钱打“牙祭”,一人吃一海碗“大肉面条”,真正的饭馆我们是吃不起的。
面店老板是一对缺嘴夫妇,人们称之“缺大爷”、“缺大娘”,他们有一个女儿,也在店里帮活,我和培安私下叫她“缺九妹”。缺九妹的嘴不缺,人才可漂亮极了,苗条的身材细嫩的肤色,长长的睫毛下眨着一双灵动的汪汪大眼,脸上天然带着三分笑意,是一个令十七八岁的少年无不为之春心荡漾神魂颠倒的人儿。有一次,我看到培安盯着她看,眼睛珠子转也不转,忘记了吃面条,完全神游象外了,我悄声说娶了她吧。他便不自在起来,连声说不准乱讲,不准乱讲。这以后,培安每周请我去吃面,二角五的大肉面吃不起了,只能吃八分钱一碗的素面。他慷慨地请我,我也心安理得地陪她看姑娘。
我母亲来学校看我,那几天我们寝室里象过年一样的高兴热闹。母亲带来了家乡的花生、红桔,还买来抄手皮和肉陷,包好抄手在煤油炉上煮,六个同学围着吃。上课的时候,母亲还把全寝室同学的被子、床单和蚊帐拆来洗了,换下的衣服也洗了。同学们感动得一口一个“蒋妈妈”的叫,叫得母亲热泪盈眶。
母亲要走了,我和培安送她到号志口火车站,培安抢先去站队买票,让我们娘儿俩在候车室多说说话。送到月台上,培安又挤上车,帮母亲把座位占好,等母亲上去了,他从车窗跳下来。火车开走的时候,我看到培安眼里噙着泪水。
回来的路上,北渡过了河,培安放慢了脚步,好象心事重重,什么也不愿说,我一再催他快走,说天要黑了,他才长长地叹口气,说有妈真好啊。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我们还是每周都去缺大爷面店,当然还是只能吃素面,培安还是远远地盯住缺九妹看。在兴奋和怅惘中,临近毕业了。一天我们又去吃面,缺九妹来到我们桌前,望着培安好一会儿,什么也没有说,我发现她脸上那三分天然笑意没有了,换上的是一种复杂表情。她转身离去后,我对培安说,如果你真有那个意思,就去追吧,你不好意思我去帮你说。培安有些沮丧,说她早有男朋友了,是个大学生,刚毕业分到市一中当老师的。天,他什么都知道,可我还蒙在鼓里,这个培安,我还以为他是个老实人呢。我在他背上打了一巴掌,然后轻轻扶着他的肩,暗暗地为他难过。可他却高兴起来,说原本就不可能,我还要回我的高原啊。我却在他的笑声中听出了忧抑。
尽管培安十二万分地想回到他的高原,但命运偏不从他的愿望。几十年后想,人生真象是冥冥中有什么力量在一步一步地驱动着我们,培安成为后来的培安,毕业分配这一步就隐藏了一个祸福相倚的机锋。因他成绩优秀,尚未毕业便被省里提前统分到川西坝子的一个中等城市。
这是一个令众多同学羡慕的分配,可他却高兴不起来,天天黄昏时和我坐在沱江长堤上,看着远去的白帆出神,一言不发。我问他在想什么,他默了很久,才说想他的奶奶、父亲,还有三个正在上学的妹妹。我说是不是还有一个梦中的高原红阿妹吧,他甩了一下头,说他还想着高原上猎猎飘扬的经幡。
我一直认为,以培安的人品、学识、能力和敬业精神,前途是一片辉煌。事实也果然如此,工作一年后入党,三年提任副科,不到三十岁,作了政府一个重要部门的一把手。这只高原雄鹰,在川西坝子也一样的稳健飞翔。
他并没有忘记对我的承诺,毕业第二年,果真给我买了一把藏刀,是托一个到我这边出差的同志带来的,说是邮局不给寄。这把十多公分长的藏刀锻打精致镌刻细腻,白铜刀片上,一面是黄铜镶的一条龙,一面也是黄铜镶的几个藏文,刀鞘是紫铜做的,上面嵌有红和蓝的几颗珠子。培安来信说,刀上的字藏语读“结剌”,意思是折刀。
毕业后我和培安只见过两面,一次是在简阳参加一个同学的婚礼。那时的培安是同学中唯一的副科,正值勋滋誉长春风得意之际,当然有一番骄骄者的派头。他已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老山”,说话行事中的自信和洒脱令人刮目相看。我们六七个人挤在客厅的地铺上神吹海侃,话题主要是当年学生生活的追忆和毕业后的工作生活情况。后来,培安说他现在正学武术,练轻功,从三楼跳下毫发不伤。我们都说他是吹牛,怂恿他表演一下,可他不,说不能招摇,怕真的惊世骇俗。
培安告诉我们,他有女朋友了,本单位的。我问长得好看不,他说本来想带张照片来的,想想还是算了,要我亲自去看,说到时候我会大吃一惊的。什么女子会让我惊奇,我云里雾里,难道是同学,但很快否定了,因为我们班的女同学没有和他一个城市的,如果是校友,我不会吃惊。
第二次见面便是去看那女子,其时培安晋升正科,且在重要部门掌火。他们刚结婚,没请客,我也是成都出差顺道去了,送了一对熊猫玻璃盘祝贺。一眼看到那个叫惠丽的女子,真让我惊讶得合不拢嘴了,这个世界真是太富有神奇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惠丽竟和沱江岸边的那个店家九妹象孪生姐妹,只是比九妹更有知性化的气质和魅力。培安,你事业成功,娇妻美丽,你这个时代的宠儿,你无敌了。
我深深地为培安骄傲,也陶醉在他义薄云天的友情世界里。我常常站在南广河边,望着高远的天空,多想那只从康藏高原飞到川西坝子的雄鹰,再飞高一些,再飞远一些,飞到川南小城目力能所视,我相信会有这一天的。
然而,世界并不按我想象来运转,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就在培安信中说快要做父亲的时候,成都同学打电话来,说培安出事了,经济问题,可能要判刑。
我匆忙赶去,见到他的妻子。已有七月身孕的惠丽说什么也不相信培安会索贿,而且十几万,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她太知道自己的家,家里连本单位比他职位低得多的人都不如,每月给老家寄钱有时还得在同事处借,那十多万做什么去了。
然而他却承认了,承认纪检部门的调查,承认检察院提起的公诉全部属实,只是十多万赃款不知去向,我不知道这样的案子是怎样结的,可培安八年的牢狱生活却真正的开始了。我的心很沉,直往下坠,给惠丽留下二百元钱说是给孩子买奶粉的,我茫然的走了。
培安被送走的第二天女儿出世,这个早产儿,父亲在看守所已取好名字,无论男女,都叫阳阳。可是阳阳来到人世间时,却见不着父亲,这个可爱而又可怜的小生命的父亲正在被押往监狱的途中。八十高龄的奶奶随着孙儿的入狱也病倒了,两月后那颗操劳一生的心永远息止了跳动。妻子带着女儿艰难地生活,极尽力量保护女儿弱小的心灵别再受更大的伤害。
我恨他,恨一个当年和我在三元塔上憧憬人生的同学和朋友,恨一个靠十年寒窗苦读和辛勤打拼创造的辉煌前程和幸福家庭,被贪欲的心伸向金钱的黑手毁灭了。我真想当面问他,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监狱里的培安每年都要给我寄名信片或贺年卡,我只回过他一封信,信的末尾说,我永远也不原谅你。然而,随着岁月递嬗阅历了生活的流变,我嫉恶如仇的乖张性情也有些内敛了,对培安也有另一层的思考,一切罪恶滋生于一念之间,人的生存状态有时并不由自己主宰,十多万巨款不知去向到底有什么隐情。
八年后他出来了,可惠丽告诉我,他不愿见我,也不愿和我联系,我当然知道个中原因。朋友,善自珍摄好自为之,摔下后爬起来,仍然是条汉子。
出狱后十年的时间弹指而过。闯过东北跑过新疆又南下广州,最后还是回到那座城市,经营起全国连锁的书店。我一直关注着他,希望他活出个人样来,我知道只有到那天,他才会来见我的。后来,我知道他发财了,有房有车了,女儿也出国读书了。我还知道他在家乡赞助了一所希望小学,汶川地震,他一次捐了四十万,尔后又带了二十万亲赴灾区慰问。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我的心舒然了,培安,我的朋友,我们该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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