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谁亵渎了我的生日礼物 母亲醒了,可情绪明显有点失控,她满屋子乱抓乱叫要自己的儿子,要自己的平儿。奶奶悄悄地把熟睡中的我抱去藏到了后院的柴房里。父亲抓着母亲的双肩,努力想讲明母亲三百天与世隔绝的起因和过程,可母亲一会哭一会笑,似听非听似信非信,还没等父亲说完,她又惊恐地呼喊着我的乳名,她推开父亲:“快去找儿子”,她央求奶奶:“快去找孙儿”,可奶奶和父亲都担心着同样的担心,不敢冒然把我抱出来见她。
哭一阵,笑一阵,分不清母亲是好人还是依然有病,家具被她摔坏了无数,桌凳被她打翻了满地。叫声,吼声,风声,雷声混成一片,从来都是善良无比的母亲不停地对奶奶和父亲大发脾气:
“今天,你们要不给我交出儿子,我就给你们没完!” 父亲办法想尽,可全都无济于事,束手无策的奶奶只好冒险把我从柴房里抱到了母亲的跟前。可母亲却自作聪明地吼道: “休想骗我!我的平儿哪有这么大?”
奶奶一下急了,抡起巴掌就给了母亲两下,然后掰开我的后颈亮出那块拇指大小的黑色胎记厉声吼道: “这不是你儿子是谁啊?”……
一记耳光,一块胎记,终于开始溶解着母亲已经凝固了三百多天的记忆,她望着那块胎记,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然后翻过我的脸,嘴里“哼”了半天才“哇”地哭了出来。她搂着我,双手不停地在我身上、手上、脚上惊慌地摩挲着,好像有什么在刺激着她脑子里某个特别的记忆神经。奶奶赶紧蹲下身,双手在我的身子下面护着,嘴里急急地说:
“英,我告诉你,都是我老婆子没用,把孙子带伤了脚”… “娘!”父亲弯腰去扶奶奶,奶奶推开父亲又说: “不过没关系,孩子大了就会自己长好的,是医生说的。” “对,医生是这样说的”。父亲拉着母亲的手赶紧强调说。 奶奶和父亲的话,母亲似乎听懂了,她抚摸着我的脚,嘴里却说: “儿子不哭,儿子不哭”。
渐渐地,母亲的情绪稳定了,父亲犹豫了片刻,还是把此次回家的目的像骗奶奶那样给母亲说了一遍,母亲听懂了,也听明白了,她清晰地说:
“你们都走吧,我不要你们带平儿了,我自己带!” “英!”父亲有些着急,怕奶奶受不了,可奶奶在旁边却拉了父亲一把。 …… 风停了,雨住了,雷公也收拾起了爆破工具,在闪电的照耀下开始打道回宫了。 “娘,我得走了”! “孩子?” “娘,英应该会慢慢好起来的”。父亲说着,提起门边的马灯就向外走去,奶奶紧随到院门口想交代点什么,父亲转身想叫奶奶别送了,可他却看见母亲抱着我也走出了我们家的大门。父亲丢下马灯,两步就跑了过来,紧紧地把我和母亲抱住: “英!你终于醒了!终于……” ……
暴雨后的山路虽然没有泥泞,但坑洼不平,依然难走。父亲一手扶着母亲,一手搀着奶奶,在午夜的山路上享受着久旱后的甘霖,这来的实在不易的天伦让久违了的笑容又重新回到了奶奶和父亲的脸上,父亲指着路边的一片树林问: “英,还记得这地方吗?这是柏香林。以前每次你都送我到这里,每次我们都要在树林里坐上一阵。分手的时候你总要说同一句话,还记得是什么话吗?”
“过河小心,路上小心”。 “对,过河小心,路上小心,我们都要小心!”父亲使劲捏了下母亲的手,然后转过头说: “娘,你们就到这里吧,我还要赶时间,再说,前面是擦耳岩,路很不好走”。父亲停了停又说:“英,以后千万别责怪娘!” “去吧孩子!”奶奶抢过话头催促父亲抓紧上路。
母亲抱着我又往前送了一程,她站在路边,望着父亲的背影慢慢的消失,直到那盏马灯的光亮完全被黑夜淹没。回来的路上,奶奶几次伸手要抱母亲怀里的我,可每次都被她扭身躲开说:“我自己会抱”;几次伸手要去搀扶身体虚弱的母亲,可每次都被她要强地拒绝说:“你自己走好”。母亲的无礼奶奶毫不在意,因为这生硬的态度里隐含的不单单是一份扭曲的母爱,还有一份深藏在骨子里的善良和孝顺。
这天夜里,奶奶没合一下眼,她幸福着父亲有了出息的盼头,她快乐着母亲闯过了阴森的鬼门。天刚亮,奶奶神秘地走出院门,跑到村西头敲开二婶和刘家媳妇的门,悄悄地说上几句又跑到别家去了……醒后的母亲执意要自己背孩子,执意要上工干活,于是,奶奶把饭打回家,上工号子刚响,我们祖孙三代又像一年前那样出了家门。
这天是我周岁生日,队里的活是集中在公房院坝里打小麦,这也算是强体力活了。三百多天的命悬黄泉,母亲的体力大不如前,三百多天的与世隔绝,母亲的开朗荡然无存。好在有了奶奶大清早的挨家“串门”,劳动场上虽然多了些意外却没有意外的气氛,否则,所有的意外都有可能再次降临。喜欢一惊一诧的女人们各干各的活,而刘家媳妇却总是用眼瞟瞟母亲,幸好母亲总是埋头干着自己的活,也不知道她是故意回避还是本来就没有意识。奶奶见母亲实在吃不消了,几次要母亲把背上的我换给她,可母亲连鼻子气都不吭一声。二婶把一个熟鸡蛋塞进母亲的背心、我的怀里说: “今天是我们平娃的生日阿,三嫂,把平娃放在阴凉处息息吧”。 母亲不置可否,脸上依然没有太多的反应。
下午七点半左右,算起来刚好是一年前我问世的时刻。当人们正忙着最后一批活准备收工时,刘家大叔公拄着拐气喘吁吁地跑到打麦场,把奶奶叫到一边说:
“快回去看看,你们家来了几个陌生男人,好像是来找人的”。 奶奶放下手中的活,走了两步又回转身拉上母亲一起往家里跑去,见事不对的三叔二婶等十多个乡亲们也跟着跑了来。 果然,我们家门口站着四个壮汉,每个人的左臂上都有一个红色的,形似吊唁死人的青纱样子的红袖标,上面还有几个黄色的字。 奶奶拉着母亲走上前问道: “请问你们找谁?” “这是XX文的家吗?”一个壮汉嗡声反问道。 “是啊”。 “你就是他老娘?” “我是他娘,怎么了?” “快把他交出来!” “你说什么?把谁交出来?” “你那特务儿子啊。” “什么特务?他不是说今天一早就被派到北方去学习吗?” “学你个头啊!你儿子是个大特务,昨天下午翻墙逃跑了”。 “不可能!”奶奶像疯子一样扑了过去。
“三嫂!”二婶惊叫着去拖噗通倒在地上的母亲,她左手死死地掐住母亲的人中穴,右手帮着刘家媳妇解着捆绑在她身上的背带。我被刘家媳妇从母亲身下拉了出来,顺势滚落到陌生男人脚下的那个熟鸡蛋被他一脚踢得老远,地上坐着像傻子一样的奶奶。可那几个人还一个劲地叫着要人。终于,乡亲们实在看不下去了,以三叔为首的几个男人挥着手里的扁担向那帮人吼道:“要什么人啊?人是你们学校丢的,跑这来要什么人啊?”
“对!该你们学校把人交出来!” “交出来!交出来!……” 乡亲们“交出来”的声音吼成一片,手里的扁担竹竿不断地挥着。那四个男人见势不妙,扁着身子挤出人群溜走了。 刘家媳妇抱着吓得又哭又闹的我问: “二娘,三哥昨晚真的回来过吗?他……” 没等刘家媳妇问完,奶奶“腾”地从地上爬起就往外跑。三叔怕奶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拉了几个小伙就追了出来,他边追边喊: “二娘,您要干什么啊?” “二娘,您可不要想不开啊!” “我去看看这兔崽子究竟上哪去了,他为什么要骗老娘?为什么……” 奶奶和三叔他们出了村直接翻屋基弯、爬烂天坳、绕五公坝,没一阵就来到了柏香林。奶奶说: “昨晚,我和你三嫂就送他到了这个地方,他明明是往学校去了的……”。 “二娘,您别紧张,说不定是学校的人故意找茬”。 “别瞎猜了!走!”奶奶带头向擦耳岩又陡又窄的小路走去,三叔他们在后面接连提醒奶奶小心。 下完擦耳岩便来到了父亲去学校的必经之路——二夹河。奶奶说:“你三哥平时都是从这里过河的”。 三叔望着湍急的河水,又向河边移动了一小步,看了看岸边的草木说: “二娘,水涨得很大,这里肯定过不去。”
“对了,他说过,凡是涨水的时候,他都绕到西江寺那里过河,那里的河面最宽。”奶奶有些慌了,边说边往下游跑。 这里离西江寺有两公里多,岸边的小路都是山上流下的泥土堆积而成的,昨晚的大水已经把那条路毁得断断续续了,可奶奶什么也不顾,只管往前奔。她心急如焚,摔倒了又爬起来,爬起来了又摔倒,眼看着就要到父亲说的那个叫西江寺的地方了。 突然,三叔惊叫起来: “二娘,您看……”
几个人一起朝三叔指的地方看去,只见一个坍塌的土方边歪着一盏马灯。三叔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就要往下扑的奶奶,叫其他人赶快把马灯弄上来。奶奶抢过马灯,浑身不停地抖着,她望望马灯,又望望河水:
“孩子,你在哪?你快告诉娘你没事…孩子…” “二娘,我们再往下走,西江寺还在下面一点。”三叔紧紧地搀着奶奶,一步一步地往下游挪,奶奶眼睛死死地扫着河面,嘴里喃喃地说着“孩子,你快告诉娘你没事,你快答应娘一声,你快……” 好久好久,三叔陪着奶奶一步一步地寻找,一处一处地查看,直到找完了那个叫西江寺的滩口。 望着眼前更宽更急的河面,奶奶绝望了—— “孩子!我的文儿,你真的就这样去了吗?你不…要…娘了…..?” …… 晕过去的奶奶被三叔背着跑了一阵后又缓过气来,她挣扎着坐到了河边的草地里,对着汹涌的河水呼天叫地: “文儿,我的儿呀!你在哪里?你答应娘一声啊!你答应一声啊!”她捶打着身边的草地:“你就答应一声吧!难道一声都不可以吗?孩子,他们说你是特务,你难道真的做错了什么事吗?…孩…子……就算是做错了,你有错说错,没错说理啊!……他们也是人啊?……文儿,我的孩子,你不能这样就走了啊!……你!不!能!丢!下!娘!不管了呀!!!!……” …… 三叔几个强行把奶奶劝离了西江,她一路嚎啕大哭回到了院里,还没散去的乡亲们围了过来,二婶几个赶紧搀扶着她: “二娘,您一定要撑住啊!” 奶奶被扶进门,眼前的情景又把她带血的心活活地给撕了个稀巴烂: “英!你又怎么了……?” 奶奶终于崩溃了…… 屋子里一片哭泣声…… 连遭天打雷霹的母亲又坐在了那张凳子上不停地傻笑着…… 刚刚学步的我又“咩咩妈妈”地绕着母亲一步一步挪走着…… 还有我那人生的第一份生日礼物—— 一只被亵渎了的熟鸡蛋静静地躺在母亲的怀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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