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疯了
善良的父亲一心想着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学校,他不能失信于看管他的老头,他更不愿意贬低了自己的为人。在他看来,诚实守信远远大于儿女私情,知恩图报是他心目中从来没有忘记过的祖训。 于是,他用受伤的心向生养了自己的亲娘撒了个弥天的谎,他用苦涩的笑对深爱着自己的结发织了个美好的梦。可谁曾料想,他那双急着要去兑现承诺的脚却踏上了一条亡命的天涯,塌方弃灯之地便从此成了父亲生命旅途上的又一个起点。 在那个起跑线上,没有发令的枪声,也没有助威的呐喊,唯一的一声惨叫也被滚滚的浪涛给淹没了。紧接着,汹涌的洪峰把他推过了回龙寺、严家坝和百家村,湍急的河流把他拽过了笆篓口、百斗岩和贾村溪…… 他来到了传说中的奈何桥,他看到了桥那边的阴曹地府,他听到了阎王殿里的鬼哭狼嚎,他甚至接过了孟婆手中那碗忘魂的汤…… 正当他就要含怨饮下那碗忘魂汤的时候,桥那边又传来了小鬼们“嗬嗬嗬”的怪叫声,这声音突然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在闪电和霹雳下披头散发的人,一个曾经和自己海誓山盟的人。他反悔了,反悔自己不该轻易向阎王低下头,反悔自己不该冒然接下孟婆的汤…… 就在孟婆转身招呼其他冤魂的时候,他趁机倒掉了忘魂汤,抢夺了来时路,阎王赶紧派众妖一路追杀…… 夺命的鬼剐掉了他的衣服,扒去了他的裤子,可没能把他拉回,勾魂的妖打伤了他的额头,折断了他的手脚,也没能把他挡住。经过了三十多个小时的较量,众爪牙只好眼巴巴地见证者沙滩上那一幕没有硝烟的生死大营救。 这天是父亲告别亲人的第三天,农历七月二十九。 太阳偏西的时候,父亲终于逃离了死神的魔掌。他吃力地睁开了双眼,望着四周的陌生。慈祥的老人扶住了他欲抬不能的头,天真的孩童端来了他亲自煎煮的汤。钻心的伤痛写在了父亲扭曲的脸上,感激的泪水溢满了父亲深陷的眼眶。死而复生的父亲没说一句话,救人于难的祖孙用言行诠释着中华女儿的善良: “小伙子,你家住哪?要不要我帮你通告一声?或者帮你带个口信”? “爷爷,不如赶明儿我们送他回家”? “别……别……”!父亲吃力地坐了起来:“别麻烦了!我……我家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另有想法的父亲再一次隐瞒了事实的真相,他告诉老人,说自己是一个做生意买卖的人,家在云南靠四川的边界上。 可怜的父亲,这有违诚信的谎言显然是为了守住他离家时留给奶奶和母亲的那个幻想。 父亲伤痛缓减时已是午夜时分, 他再次接受了老人的粗茶淡饭; 他再次谢过了黄家的救命之恩; 他再次重申了“他日报答”的郑重承诺。 就在弯弯的下玄月钻出云层的时候,满身伤痕的父亲拄着棍,告别了恩人,离开了那个叫尖沙嘴的地方。孤魂似的父亲借着暗淡的月光,沿着通往学校的那道山梁艰难地前行着。 第二天傍晚,父亲所在学校的告示牌上赫然写着一条消息—— …… 二婶凭着三寸巧舌,向奶奶和母亲编造着父亲故意逃灾避难的过程,众乡亲也你一言我一语地不断举证,可这听似天衣无缝的谎言却怎么也瞒不过奶奶精明的眼睛。 然而,凳子上半痴半傻的母亲偶尔也表露出关注的神情,这细微的情节给了历经风霜的奶奶以警钟般的提醒。于是,她不得不附着众乡亲假戏真做,把悲伤的泪水留给了自己,把伪装的微笑递给了母亲。 …… 学校的告示牌前围了许多人,他们有的摇头,有的跺脚。一个穿着短衣短裤、手里打着篾笆扇的瘦小老头挤到牌前,拿手中的扇指着告示一字一句的念道: “……今天下午三时许,畏罪逃跑的XX文,在通往本校的西河路二段被英勇的XXX(红袖标)抓住……至此,逃跑58个多小时的大特务终于被缉拿归案……” “我呸!”老头念到这,狠狠地向告示牌上吐了口唾沫:“还缉拿归案?我归你妈个鸟!” 告示牌右边的树荫下,几个老太聚在那也无所顾忌地议论着: “这X老师也是,你跑就跑了吧,怎么又回来了?” “可不是吗!他这苦头还没吃够阿?真是傻呀?” “畏,你们知道不?那个李老师疯了。” “哪个李老师啊?” “哎呀,就是比X老师先抓的那个李老师啊”。 “难怪,今天中午我看见他在双河桥下边又哭又笑,又跑又跳”。 “是呀,我也看见了,当时还有一群小兔崽子用稀泥团砸他呢”。 “你也看见了?那帮小畜生,我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们撵开”。 “听说他老婆前两天来学校了”。 “是来了,可人家是来给老头划什么界线的”。 “对,我也听说了,第二天还看见她带了俩年轻人从我家门口过呢”。 “那是他的儿和女,就是那天回重庆去了”。 “让开让开”!几个男人的吆喝声突然从校门口传来。老太们也好奇地往校门口走去,只见那里围的人更多,几乎把整个校门给堵死了。 “我叫你们让开没听见啊?死个特务有什么好看的?”人堆里又传出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好一阵后,人们才闪开一条缝,几个壮汉将一具还在滴水的尸体往学校里抬。刚才还议论不休的老太太们一下子惊得目瞪口呆,站在那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这天晚上,父亲还是出现在了只有一张破办公桌的审讯室里,满身伤痕的父亲被撩在了一个墙角,办公桌前几个壮汉故意把桌子上的皮带弄得啪啪直响,其中一个还将别在腰间的小刀钉在了桌子的一角。短暂的寂静后,屋子里传来了吼声: “是谁指使你跑的?又是谁给你开的门?” …… 回答的声音很弱,弱得几乎听不清。 …… “你还想包庇坏人?” 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里,审讯室里传出的除了吼声就是皮带的啪啪声,直到两个壮汉把如泥似的父亲一左一右地架着拖出了房门,拖进了老宅后的地下室里。 …… 东街的那个开阔地又成了今天的批斗现场。场面布局没什么创新,只是高凳上的人已经潇洒地走了,取代他的是一个在别人看来傻得出奇的人。高凳旁还站着一个没有捆绑的陪斗,那人正是当日看管父亲的老头。老头看着父亲,一脸的抱怨,但几次张嘴都被父亲的眼神给镇了回去。 批斗开始了,铁皮喇叭里传出了和审讯室里一字不差的审问: “是谁指使你跑的?又是谁给你开的门?” 父亲的回答也和第一次那样一字不差。于是,啪啪的耳光,燃着的烟头,雨点般的皮带再一次成了父亲的回报。可这回报已经沉得让父亲实在有些承受不起了,高凳上的他几次摇摇欲坠,又几次靠着顽强的毅力站稳了脚跟。 其实,他不在乎多几次被愚昧地作弄,也不在乎多几道无辜的创伤,真正让他放心不下的是藏在他心底的那份还没有着落的牵挂。 就在他估计暴风雨又要来临的时候,他聚集了全身所剩无几的力量,正正地向陪斗的老头倒了过去。也就在老头本能地伸手接住他的时候,他急切地、清晰地、小声地说道:“床底下第三块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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