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茶道
妈妈七十六岁,没有什么嗜好,不抽烟,不喝酒,前些年偶尔打小牌,后来眼睛不好使,就不打了,她不识字,当然就不看书报。一生唯一喜欢的,就是喝茶,但她不叫喝,叫吃茶。我曾经暗笑她说得很土,后来在贾平凹的书中,看到他也把喝茶叫“吃茶”,并说“一个吃字,加重了茶在生命中的重要性”。慢慢地,我才明白,妈妈吃茶,吃出她顽强的生命力,吃出她坚忍不拔的人生哲理,吃出了她纯粹的精神实质。 四五年前,妈妈除了风湿,基本没什么病。但是近几年,却每年都要生两场大病,并且每次医院都要下病危通知。奇怪的是,每次得的都是新的病,原来发的病不再复发了。先后有高血压、胸膜炎、肺气肿、胆结石、尿结石、胃溃疡、糖尿病等,象高血压,治好后再没升高,高血糖也是如此,其它病也是如此。我们带她到大医院去检查,医生也不相信,看了她每次的住院病历后,连说奇怪,这个年龄的人,各种器官功能都已衰退,为何一用药就好了,反复地问她平时的生活习惯。我们说她生活清淡,没有不良嗜好,就是爱吃茶。医生说对了,可能就是长期饮茶的原因。开始我不信,后来在电视里听一个讲健康知识的先生说,世界营养学家郑重向人类推荐五大长寿饮料,第一就是“绿茶”,隐隐地,我有些信了。 东方人喝茶讲究茶道,有中国茶道、日本茶道、印度茶道和南洋茶道等,这些茶道有着厚重的文化底蕴。妈妈也讲茶道吗?我开始慢慢地思考。 妈妈吃茶,当然没有那些茶道的人讲究,她没有翡翠的、琉璃的、紫砂的茶具,那些太奢侈,她没见过,不懂,也用不来,她甚至连一个街边茶馆里最普通的有底座的“盖碗茶”茶碗都没有。她夏天用一个白细瓷茶壶,冬天用一个红颜色的保温杯,这两件物什都是爸爸留下的。茶壶是爸爸六十年代在成都铁路局工作时买的,已用了四十多年,保温杯是我工作后,有一次爸爸来看我,恰逢我要到成都开会,他跟着去耍,我在春熙路的一家商店里给他买的,也用了二十来年。 妈妈吃的茶,档次不高,就是在清明前后,在街上买的二三元钱一斤的粗制茶,但是她也有讲究,买回来后,要在铁锅里,用微火来慢慢炒,她叫“升过”,然后装入篾篼,放在灶洞里一直炕,泡时从里面抓一把,还是热烘烘的。这种“升过”的茶已失去了茶的清香,汤呈棕红色,是正宗的茶色,味微苦,有淡淡的糊香。 我们家有一口很粗糙的瓦缸,专门装吃的水,妈妈说是外婆结婚时从她娘家拿来用的,不是陪嫁品,是因为穷,买不起才去拿的,算来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这口缸里的水主要用来泡茶、煮汤,在挑水的年代,要从二十里外的文家山水井去挑,水很清亮,喝在嘴里有一丝丝回甜,即使在炎热的夏天,那水也是凉悠悠的,井边有两棵银杏,挑水的人就用银杏叶作“水浪子”,放在水桶的面上,以防水洒出来,如果有人挑着用银杏叶作“水浪子”的水从街上经过,满街的人都露出馋馋的目光,好象都凉快了。现在老家吃自来水,妈妈还是花钱请人到文家山去挑,一挑四元钱,盛在瓦缸里,专用于泡茶,一月要吃两挑。 我从小就吃妈妈泡的茶,当然习惯,虽然没有觉得这茶有什么优点。但有同学来家里,他们就吃不来了,并说我在号称“蜀南茶乡”的高县工作,应该给妈妈带点好茶来。于是我就给他寄了一斤“早白尖”毛峰和几斤“早春绿”青茶,年底我回去,发现那些茶叶只开了一包,而且都没用多少。我跟妈妈说,茶叶就是吃个新,放久了味道就不好了,您不要舍不得吃,吃完了我又给您送来。她说,我不是舍不得吃,是吃不来你那茶,我知道那是好茶,要几十块钱一斤,但是我觉得很淡,没有劲。我的茶有劲,稍微炒糊一点可以消饱胀,再说,你爸爸生前就爱喝我“升过”的茶。 说到这里,我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爸爸的遗像,默然了,我想起妈妈吃茶的习惯。 妈妈一般上午是不吃茶的,要午饭后才开泡茶,吃一下午,晚饭后又要重新泡。她的茶泡得很酽,其他老年人晚上吃浓茶睡不着觉,她却相反,不吃才睡不着。我多次听到邻居讲,妈妈每次把茶泡好后,都要放在堂屋里的大方桌上,对爸爸的遗像说:老头子,吃茶了。然后就坐下来,自言自语地和爸爸说话,内容多半是把儿女孙子们的事告诉他,除此之外,她跟爸爸还说街上哪些人死了,哪些人还在,要爸爸在那边安安心心地,说自己要不了多久就会去。 每次听到这些话,我的眼睛都会潮湿起来,切切地感动,深深地歉疚,为妈妈对爸爸那份思念之情感动,为自己不能常伴妈妈身边歉疚。 我把妈妈的茶酽酽地泡了一杯,慢慢地吃,细细地品,看着妈妈满头白发,看着爸爸遗像上慈祥的面容,我心里十分地酸痛。我忽然明白:妈妈的糊香而微苦的茶,用文家山回甜的水来冲泡,有一股淡淡的咖啡味。好象是作家张贤亮说过,咖啡是甜和苦的混和味,喝咖啡就是在咀嚼人生。走过世上最艰难的路,吃过人间极苦的妈妈,她吃茶,就是在回味人生啊! 为什么这么多年妈妈一直不愿进城和我们一起生活,她是舍不得这片生她养她的衣胞之地,舍不得和爸爸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爸爸最后咽气的老屋,也舍不得她的茶,只有在故乡,在老屋,吃她“升过”的糊香而微苦并用文家山的水冲泡的茶,她才吃得出味道,才能在这淡淡的茶香中,在对爸爸的思念中,豁达地安度晚年。 我含着热泪,要妈妈给我一些茶叶,她高兴极了,为我准备了一大包。她说:泓儿,我知道你要熬夜写文章,妈不反对你,比在外面喝酒打牌要好得多,但是也要注意身体,你已四十多岁了,有晚上加餐的习惯,就喝妈妈这种茶,又提神,又消饱胀。 这时,我已泪如泉涌,我在心里喊着:妈妈呀!妈妈,我的白发亲娘,有您在,我就没有过不了的沟,没有翻不过的坎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