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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而又变态的眼睛们——《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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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5-8 16:4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竹竹村
   
    村子东边有片竹林,老早老早就有。
    听说老些年有那么群逃兵难的,见着了这片绿,一屁股坐到地上,痛哭流涕。这就坐下了今天的竹竹村。
    竹林里头是混沌中透着亮,亮又不亮个正大光明,是偷偷摸摸绕到叶间缝隙的后头,在凝重惨情的苔地打出一巴掌一巴掌的光斑。长的一模一样的竹子脚下有个黑点,在片片光斑中蹦哒。一尺长的鼻涕龙惶惶地荡秋千。小鼠样的眼睛回头望,好似后头有东西追着撵着,是古老传说里最最吓人的,正从老哥哥干瘪褶皱的嘴巴内一个个跳出来。
    脚步跟不上速度,扑通一声跌了,惊起一头沉思的斑鸠,划过黄沉沉的太阳。毕竟是个娃儿。从红通通的血里瞧来暮色,暮色里头一颗心皮鼓样地敲着。
    嘭嘭——嘭嘭——嘭嘭
    “娃呀!咕谷。娃呀!咕咕。”有股子声音象挣脱了捂在嘴巴上的大手,拼尽全力细着嗓子尖叫。娃知道那是藏在竹林里的大鸟,侧耳一听,那声音远了去,是一串长长的省略号。省略号的末端依稀一阵啪啪啪的翅膀响。全然不记得哭,擤了擤晃叮当的鼻涕,娃象只被困的小兽仓皇四顾,成百上千的竹子,端着一模一样的脸,呼出一模一样的鼻息,把世界挤满一模一样的竹竹……
    昏昏沉沉有只手伸来。一股味道好香好香,冲进娃的鼻腔,象是糯米哩。不是糯米,睁开二十万斤重的眼皮,是一个白白的后颈。竹竹们又站了起来,交头接耳,一步步后退。星星眨眼睛,把地上沐上虚幻的蓝。娃用手搂紧那个白白的脖子,贴在温暖的背上,满意地又睡过去。
   
    (2)老哥哥
   
    老哥哥是娃子的老哥哥。老哥哥是全村人的老哥哥。
    老哥哥极老极老的了,老得叫人忘记他的岁数。岁月把沧桑刻到了他的脸上,每一道皱纹就是一段历史,比古老的中药罐子上的纹理还要密上许多。
    有细细纹理的药罐子是全村人的宝贝,合着把村里人的小毛小病医好。
    娃睁开眼,看到老哥哥把冒气的药罐子端过来,又端过去,口里有了满满味重的药汁。刚想吐掉,被回来的老哥哥拿起巴掌吓了两下,才一骨碌吞下。倒下来,迷迷糊糊又做起各式各样的梦,梦里却总是有股子甜甜的糯米味道,还有一截忽隐忽现的白白的后颈子。
    村长振保从门前过,看到老哥哥在过道上倒药罐子,特意凑上踩了两脚,问,“娃乍样了?”
    “伤风了。”
    “那么,是‘她’送回来的罢?”振保的眼睛象燃了两团磷火,“娃好福气哟!”
    “哐当”,药罐子跌到地上,沿着石阶磕出一道口,提溜提溜在青石板上打旋。老哥哥没忙着去捡,半晌从牙缝憋出一句,
    “滚!”
    娃在红色的褐色的世界里一个激灵,却原来是姊把迷失的他背回来。香香的糯米味道,还有那个雪白的颈,全都是属于姊一个人的。
    姊到底啥样呢?
    娃被一个巨大的力道摇得精皮力尽,奋力地睁开眼,红色的炉火烧得旺旺的,一只公鸡用褐色的眼瞪他。
   
    (2) 捉青蛙
   
    冬天落雪,
    要打粑嘞~~~
    春日载阳,
    要捉蛙嘞~~~
   
    竹子们把无根的水留住,久而久之成了个溏。溏水碧绿,象猫头鹰的眼睛。不知道是水把绿映到竹子上,还是竹子把绿融进水里。
    竹子上挂了一轮红橙橙的月亮,象哭肿了的眼睛。
    流动的绿与静止的绿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翻滚喘息,叫娃觉得有股热辣辣的气息在肚里乱窜,东咬一口,西咬一口,自己是个烧着的煤球,千疮百孔。
    姊该住在这片罢?
    招娣把宽宽的肩膀靠在娃身边,看着红色的水蝇贴在湿霉腐乱的土皮上,发出嗡嗡的声音,末了把灯拿起,用指节敲敲似要睡着的娃,“弟,莫睡了,寒着呢。你听蛙都出了。”
    约莫几步远,一只蛙叫得正欢。它也被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吗?紧跟着又有四五处响起了,似乎只有宣泄的、颤抖的、扭动的、狂乱的、声嘶力竭的原始的歌唱,才能撕破这片凝固的黑暗哩。
    一只。
    又是一只。
    招娣哥牵着娃,拿着小小的灯这么一照,蛙就楞楞地蹲在原处,不知道是被突兀而至的光明吓傻了,还是早已镇静地遵循生命的重复。
    “蛙是水草边的,怕光,一照就变回去了呢。”蛙说这话时,又抓住了只,那厮脱了光,后腿风车般地乱蹬。
    “……是老哥哥这般给你说的么?”招娣哥只顾埋着头。
    “村里的哥哥们都这般说的。招娣哥,你的灯笼好漂亮!”好端端地,竟起了雾。
    “那么你知道水草哪里来?”
    不见答话,招娣回头一看,娃楞楞地,就象给光罩住的小青蛙,他的目光所及:大分子合着小分子,化作一滴滴竹尖上的露,浸淫着一道无端的绝望的悲感。在无望的绵雾那头,影影绰绰的一个小屋轮廓,踞在竹林的边端。那是姊的屋。
    “弟,你倦了罢?今夜差不多了,一个人回,怕不?”
    “不怕,你要干啥哩?”
    “我要拉屎,你先走,一会儿我赶上。”
    娃拎着灯走几步,招娣便没影了。远处的荒漠不真实地招摇,象一条条水草。手里是一笼沉甸甸的括噪,娃又看见一模一样的竹竹们,却灾也没有胆子走进去。一模一样的青蛙用同样怨毒的眼神瞪他。
    呱——呱——呱
    起先只是钱币上的一点恐惧,被扩大得溢满了整个胸膛,再从毛孔一点一点渗出来,包围了整个身子。娃的双腿自然地开始飞奔,而后双手陆续甩掉灯与蛙。在停下的时候,竹竹们笑得枝叶乱颤。又能见到姊模糊的小屋——这莫大的吸引,娃还是又跑回来了。
    索索索地响,“招娣哥,是你吗?”
    娃听不出声音在哪边来的。那是压倒浅草的翻滚,是强抑住的怪丽声鸣,是缠绵繁衍的喘息,是竹竹村千百年来没有过的动静。娃茫茫然地不能索解,只是下意识的袭来一股羞怯与不可知的神圣。
    ……
    远远的鸡声愤怒地叫着,天将要破晓了。
   
    (4)平凡的一天
   
    处死招娣的那天清早,村委会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论。
    驼背阿戚是极力反对这个苛刻的处罚的。阿戚原先是坐在近门的板凳上,现在拨拉几下冲到了村长振保的面前,指着鼻子一顿好骂,“我弟乍啦?犯得着你这般抽风?你那晚守在‘她’那,也是成心沾腥的对不?发狠要招娣的小命,你是心里头的醋坛子翻了,恼招娣抢先你一步么?你个村长的肚量忒大了!“
    众人把他拦住,七手八脚中还能听见阿戚嘶哑的嗓门,“没了招娣,村里的篾活叫我一个人好做,你们的良心叫狗啃了,莫指望夏天有新席躺……”
    振保站在原地冷笑,“莫以为少两个篾匠竹竹村就会完蛋,你道是竹竹开花了么?”冷不防觉得裤腿一点凉意,却是一口痰趴在上头,正慢慢渍化开了。
    然后村委们聚在一起得出结论,“按照驼背阿戚一个人的速度,夏天每人领一张新席的确有些吃紧,不妨把去年的席子再用一用,再等小招娣出生了,也不会为难多长时间。
    干完了农活,三三两两的人陆续地围到了一起。他们的中间是村西的一块空地,上面立了个竹子拼凑的架台,歪歪斜斜,一看是驼背阿戚的手艺。不多时,招娣的脑袋就要套在架子间的绳索上。围拢的人群耐心地等待,便是为了这个短暂而有趣的画面。
    村长振保的愉快没有消除人们的不快。开始有几个声音表示出不满,余下的声音见没有压制也并窜了上来,嚷嚷道再拖就误了晚饭的时间,颇有几分指责的意味在里头了。
    村长身旁的阿戚见了,便建议提前行刑。司刑并不是阿戚之所长,其他的人也搞不清楚,然而是振保的软磨硬泡,送了一袋小米,又许诺了好些便宜,阿戚才勉强担任其职的。行刑官阿戚走到竹架下的招娣面前,再三嘱咐招娣不要把舌头吐到外面,以免太不雅相。招娣受到浓烈气氛的感染,也立志要给竹竹村的哥哥弟弟们一个好印象。
    大家积极地拥护招娣套上了绳索,有几个声音打趣说,往后招娣哥成招娣弟了。招娣全然听不进这些话,只是紧张地保持微笑。
    待踢翻掉板凳,才从喉头咯咯吱吱一顿乱响。最后还是晚节不保,伸出了半拉子舌头。多少是个遗憾的句号。
    于是拆台子,过会儿尸体也被扛走。人群一呼啦散开。人人放下一副担子。回家吃饭。
    星星们在上头一胀一缩。在竹竹村的一个地方,招娣的细胞开始培养。二十四只青蛙已经成熟,投进了池塘。刚好与上次和娃捉的一个数。
    竹竹村的一天又过去了。今天没有姊的故事。
   
    (5)阿姊出奔
   
    老哥哥死掉了。
    老哥哥得了病,病得打滚。村里人熬了药给他喝,结果就死掉了。他现在是村里最小的,呆在试管里。
    有细细纹理的药罐子传到了村长振保手里。他现在是村里最年长的。所以他决定娶姊。
    所以姊跑了。
    姊跑的时候,看见坐在草地上发呆的娃,因此她决定过去,给村里人埋下几条线索。
    娃在地上看一模一样的两队蚂蚁打仗,忽然嗅到一股甜甜的糯米味。他抬头看,正对太阳的地方隔了个人影,那人是纤细而妖娆的。啊呀,是姊!是姊!姊的长发飘啊飘,象披着金丝。
    娃觉着一丝力气都没有了。他看不清姊的脸,却叫太阳刺痛了眼睛。他揉着眼睛,姊就站在那里说话了。
    你是上头我背回的胆小鬼罢,我记着你的。我要走了。”
    娃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只觉得姊的声音尖尖的,细细的,象柔和的丝巾,软得立不起一丝褶皱,不象哥哥们的。
    姊等了会儿,见娃傻忽忽的没有反应,又说,“我是永不回来了。”
    娃红着脸,耳朵里嗡嗡作响。隔了好久,从喉咙里逼出句,“那是为啥?”
    姊只当这娃犯了傻,正要失望地离去,一听有了反应,兴奋得在地上跳了两跳。
    “我不快意这儿的生活。我要出去!我不快意这儿无限的生命。我要出去!”
    “老哥哥说,外头打仗呢。”
    “总有个结束。”
    “老哥哥说姊是竹竹村的希望哩。”
    姊站在阳光里。
    “一池子蛙都是公的,总有几个会变成母的。我是啥?竹竹村等待了老长时间,总有一个会基因突变。娃,你长大便会回想起很多事,明白好多道理。生命不能控制,进化也不会随意停止。”姊抚摩着肚子,她的声音忽又变得温柔,“我是竹竹村的第一个女人,这是生命的意志。我不是竹竹村的希望,我的希望是这里。”
    娃便恍然大悟,为啥经常见着些有尾巴的娃,它们不是村里细细的管子投放的那些。
    “在这匣子里。不生不死的,没有一样是真的。就算外头的天地没有了活人,我也要死在荒漠里,风沙里,戈壁里,死在我亲生的孩子眼里。别问我为啥要这样打算,我只晓得我不是这人为延续的怪异生活的安排,我不为这停顿的虚伪留恋,我没有气力担着繁衍行尸走肉的荣耀。竹竹村里有一台威力无比的复制机器,他们仍可以漫长地等待,以至于漫长得遗忘掉在等待什么。他们习惯了静止的生命,就象存在永恒脸上的一粒瑕疵。我要活。我要活之后的死。”
    姊已经转身走了。她的长发被风拂着,间或露出一小截脊梁骨,可爱的莲藕一般。
    终究没有看清姊的脸。
    她走进竹林不见了。但竹竹们却走不了,它们得支撑着竹竹村的生态。
    对于由十三个男人创建出来的竹竹村来说,这并不算什么打击。竹竹村里有一台威力无比的复制机器,他们仍可以漫长地等待,以至于漫长得遗忘掉在等待什么。他们习惯了静止的生命,就象存在永恒脸上的一粒瑕疵。
    秋天的风能吹黄树叶。好似传染病一样,先是染黄了一株竹子,然后整片竹竹就都有了这种色彩。
    竹竹村的竹子开花了。在村里唯一的阿姊走了的250年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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