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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放在记忆里的那朵花
盐津位于两山之间，县城依山顺河而建。二十三年前，我因公差在那里住过几天，便在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不是那里的山川奇美，也不是那里民风朴淳，而是一个美丽而年青的生命玉陨香消，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被一阵狂风吹折，花魂随风而去……那个素不相识的美丽姑娘，葬在城外一个高高的山岗上，坟前盛开着一朵白花，一颗悲伤的心陪伴着。这朵白花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肃穆而悲伤，二十多年来，时不时地在我脑海里飘放着。半世人生，走过半世风雨，历了许多不如意，甚至经过生与死的考验，身患残疾。但每在我最抑郁、最痛苦的时候，总想着那个年青的生命，想着那朵花，想着那颗孤独而悲伤的心，还有那醍醐灌顶、震人心魄的话语，感觉生命是多么美好，活着是多么愉快。在无数个血曰黄昏和如水夜晚，我都在心里告诉自己：珍视生命，热爱人生，创造生活，这就是生存的目的，是人生追求的境界，也是生命的实在意义。 那次出差，本来单位开始没有安排我，是我找领导再三要求才去的。其时，我的心情异常沉闷。 刚进入秋天的时候，我请了探亲假，回到老家，准备向我热爱着的姑娘倾诉三年来的相思之情，还异想天开地想和她相定终生。那年我二十一岁，正是一个充满幻想、充满迷恋的浪漫年龄。然而，她已经结婚，我不知是怎样回到县城的，往曰那些美好的曰子，成了一道道咒符，把我推向绝望的深渊，整曰家情思思昏睡睡，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厌烦身边所有的人，走在街上，看到人们的眼神都很异样，象是在笑话我，妈妈来看我，我第一次向她撒谎，说我要出远差，就把她送回去。心里压抑着，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最好是深山里，一个人，向蓝天白云，向枯藤老树，向高山流水，倾诉我的所有哀伤和不幸。 就这样苦苦哀哀一个多月。当领导同意我出差到云南时，心里得到暂时的安慰，原定第二天启程，可我已等不及，就和同行的杨同事商量，以到筠连办点私事为由，我先走，当天就走，到筠连等他。于是，我背上《少年维特的烦恼》和《勃朗宁夫人十四行诗集》匆匆上路，在“我离开了，我是多么高兴……”的歌德心境中，于天黑前到了筠连，一个人住在旅馆里。一个黄昏、一个夜晚的思恋、哀伤和凄凉就不必说了。总之，歌德“做一个堂堂的男子，不要步我的后尘”的警句，没有激发起我生活的热情，勃朗宁夫人“被爱救起，还教给一曲生命的新歌……”也不能给我些许安慰。
我和杨同事到盐津时，是第二天中午，住好旅店，吃了午饭，到当地县委联系工作，县委办的同志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并安排一辆北京212吉普车送我们到比较近的一个乡开展调查。 驾驶员是个留着小平头的年轻的小伙子，姓张，热情活泼，爱说爱笑。我们完成了当天的工作，还不到下午四点，他驾着车送我们返回城里，突然被街上的一幕惊着了，几个人抬着一个用竹杆捆绑的简易担架，上面是一具白布严严裹着的尸体，从我们的车前匆匆走过，后面一大群人跟着，一个中年妇人呼天怆地恸哭着：“二妹啊…….” 小张告诉我们，说是河边上荣家的荣二妹，叫荣蓉，一个顶漂亮的姑娘，二十岁，去年才从地区师范学校毕业，分到县城小学教书，昨天下午骑自行车上班，被一辆货车撞了，头部受了重伤，流了很多血，送到县医院抢救，今天上午死了，那个哭喊着的中年妇人就是她妈，哎，真可惜呀，连朋友都没耍，有很多小伙子追她。小张叹息着，十分遗憾而沮丧地拍打着方向盘。
虽然有一缕哀思从我心头掠过，但也只是淡淡的，一霎时的，我想起前些天，邻居家的一只猫死了，常和它一起玩耍的小姑娘十分伤心地哭着，我当时看到那个情景，也只是心里有一丝恻隐之心，只是感觉一个生命的失去。年青人的心里，对于死人，固然没有成年人那种生命易逝、人生无常的感叹，然而，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刚当上人民教师，刚走上人生道路，正是如花的季节，被意外的事故夺去了生命，是她的不幸，也是父母及家人的不幸，更是人类脆弱生命的不幸。这在我当时幽暗的心境里，无疑蒙上更深的阴郁。 回到旅店。以我当时沉闷的心情是无法在旅店里呆的，想睡睡不着，想看书也看不进，杨同事如雷的鼾声让我更加烦躁。从旅店三楼的窗口望出去，远处是连绵的大山，近处是一座座山岗，山上杂乱的灌木丛，稀稀荒荒、糜糜枯枯的。深秋季节，万物凋零，落叶满山，使这片云南边境地原本就贫瘠的土地更显荒凉。只有山脚下的小河，弯弯地绕过县城，向远处流去，河水清悠悠的，还有一些生机，还能给人一点清爽的快意。河上一道简陋的索桥，一直在摇晃着。看着这风中飘摇的索桥，我总是想着关于人生的一些东西。 走出房门，想去那索桥上走一走，我似乎感觉到那里正适合我此时隐痛而苦闷的心情。顺着河边那条街，来到索桥上，看着脚下流淌的河水，想着我沉沉的心事，想把刚才那一幕暂时放在脑后——那毕竟是别人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我再也无法集中起精神去怀念我失去的那些美好的时光，更无法理清我的情感、我对未来的思绪，那个昨天还在讲台上向学生们传授知识的女教师，现在已躺在冰凉的木板上，小张师傅说她是个挺漂亮的姑娘，可她的花容而今安在，留给亲人的，仅是无尽而悲哀的回忆。 我应该去看看，我虽然不认识她，谈不上悲伤，谈不上喟叹，也谈不上悼念，但我想去寻找、或者去感受一个生命留在世上的珍贵的记忆。 走下索桥，沿着河边荒草漫丛的碎石小路，我来到了荣家。灵堂设在堂屋里，遗体被一张布幔挡着，布幔正中是她的遗像，是碳金画的素描，确实很美，整齐的流海，圆圆的脸，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一对酒窝盛满着笑意。我问了一位抱着小孩的年轻大嫂，说是昨天她的一个学美术的师范同学连夜赶画出来的，荣蓉生前可比画上的还漂亮得多，见人说话始终微笑着，充满着朝气和热情。 灵堂里人来人往，门外半条街都是人，但是很肃寂，没有任何嘈杂的声音，连小孩子都很安静，人人都是一脸的戚容。我不便、也不想去探听荣蓉留给人们的印象，单是一个年青生命的早逝，就已象一块巨大的石头，沉沉地压在人们的心底里。 天，渐渐黑了，我不无悲哀和茫然地回到旅店，杨同事还在等着我吃饭。 晚饭后，我便上了床。但无法入睡，荣姑娘的画像始终在我脑子里飘来荡去，多美的姑娘，还没恋爱呢，就这样死了，这是多么地悲哀啊！我又想到我自己，我还活着，难道就不悲哀吗？那个我热爱着的人，此时正陶醉在新嫁娘的幸福里，她压根儿就不知道，在这云南偏僻荒凉的小县城里，一个想着她、恋着她、恨着她又觉得不该恨她的人，在为他悲泣着啊！ 在这痛爱、痛恨、痛失交织的夜晚里，我终于捱到天明。突然楼下传来阵阵鞭炮声和锣鼓声，夹杂着呜呜咽咽的锁呐声，我知道，这是人们送荣蓉上路了。 这是个阴沉沉的天，站在旅店门口，看见出殡的队伍慢慢走来，走在前面的是几个小孩，其中一个男孩端着遗像，和川南山区的风俗一样，这些小孩是顶孝的，该是荣蓉的侄子辈吧。接着是一具黑漆棺材，两根长木杆捆绑在两侧，由八个人抬着。再后面便是送葬的人，好长好长的。没有哭声，人们默默地、慢沉沉地走着，经过大街，从旅店左边的斜坡下去，沿河边小路走上索桥。 在送葬队伍的最后，是几个小伙子，低着头，并排走着。内中一个特别伤心，左手捂着脸，右手不停地揪着自已的头发，旁边的人好象是扶着他。旅店的一个女服务员告诉我，这几个人是荣蓉的同学，她母亲没有为她送葬，可怜的母亲已没有力量承受这惨烈的剧痛，昏厥过去，被亲人们抬到医院抢救。 荣蓉就安葬在对面的山岗上，看着坟头飘着的白纸做的魂幡，我这个原本就伤情的人，淌下了更加伤情的泪。 当天下午，我办完了事，一个人木痴呆呆地来到索桥上。这时，从山路上走下来一个人，我一看，就准确地判断出这是早上走在送葬队伍最后那个哭得最伤心的小伙。他摇摇晃晃地上了索桥，靠着桥索站在我的对面。我以为他是不是想和我说点什么，但他把头望着山上，死死地盯着新坟，什么都不说，眼神也是呆呆的，脸上时而微笑，时而又悲哀，更多时候是毫无表情。我想这是个极度悲伤的人，他是荣蓉的什么人呢？服务员说是同学，但这绝不仅仅是一般的同学啊。我突然觉得，在这肃杀的深秋时季，在这荒凉的河谷里，在这摇晃的索桥上，两个悲伤的人，如果沉闷下去，都会窒息而亡的。我终于忍不住，递过去一支烟，他看我一眼，先是摇了一下头，随着接过去放在嘴上，我擦燃火柴，给他点着，开口问他：“朋友，为啥悲伤？” “我死了。”他长长地吸一口气，缓缓地说。 “为什么这样呢？” “因为她死了。” “你是说，荣蓉，那个小学的荣老师，她是你的什么人？” 他不回答了，眼睛还是呆呆地望着新坟，一动不动。烟，他只吸了一口，一直燃着，直到燃完已烧着他的手，他也没动一下。良久，他才凄凄地说：“她是我的爱人，是我的亲人啊！” 这下我大大地惊奇了：“爱人，不是说她还没耍朋友吗？” “谁说她没耍朋友，我们从师范三年级就开始相爱，整整两年了啊！” 我不解地望着他，过了一会，他又说：“是的，我们是秘密相爱的，她一直说年龄小，过两年才公开，就几个要好的同学才知道，她家里都不晓得。” 难怪。看着他悲痛的表情，我心里更忧郁起来。 他突然转过身，指着河这面半山坡上的一幢房子：“你看，那就是她的学校，这边第一间就是她的寝室。”他又摊开左手，里面有一把白亮亮的钥匙，说：“这是她的钥匙，前天中午才给我的，她说晚上就告诉家里，要我下周去见她父母。中午我结束了县里的学习，离开她后，乘车刚回到镇上我的学校，同学的电报打来了，说她出了车祸。我连夜走路进城来，到医院里，她已送进抢救室，昨天早上推出来时，已停止了呼吸，我掀开白布，已经认不出，她的脸肿得变了型，到现在，我都不相信这个死去的女子是真正的她，是真正的荣蓉呀！” 我完全被他这种悲伤的情绪融化了，我知道，我是没有力量安慰他的。我无力地说：“朋友，不要悲痛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你看这河水，逝者如斯夫，不管时缓时急，不也总是向前吗？” 他显然不同意我的话，心里激动着，脸上抽搐着布满泪水，走上前来，用手指着我：“朋友，不要跟我说这样的话，你不知道失去恋人的滋味，你站在那里说话，腰是不会疼的。” 他一下说到我的痛处，我抓住他的手，大声地吼了起来：“你又为什么这样说我，谁说我没有失去恋人，你知道不知道，我热爱了三年的姑娘，一个多月前成了别人的妻了！” 他还是很激动，把手缩回去，又指着我的鼻子，厉声说：“你的恋人成了别人的妻子，那我问你，她幸福吗？” “她当然幸福，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啊！” 他冷笑起来：“对了，你爱着的人幸福的生活着，你应该欣慰，你应该高兴，你应该为她祝福啊！你看你多幸福，你可以想她，你还可以去看她，而我呢，我也可以去看她，就在那里，”他指着山岗上“那只是一堆黄土啊！” 这个时候，我什么也说不出，他的话，强烈地剌激着我，象当头一棒，重重地槌打在我的心上，象有一股巨浪向我涌来，我紧紧地靠着桥索，桥晃动得更加厉害。我默然了，我浑身颤栗起来，我突然觉得，在这个刚经过大悲大恸的年青人愠怒而冷笑的话中，暗示了多少生命的玄机，蕴含了多少生活的至理啊。 我脆弱的心性使我无法再面对他，无法再在桥上呆了，转身飞快地向桥头走去，他在我背后大喊一声“站住”，我站住了，他走向前来，扶着我的肩说：“朋友，我们不要争了，其实我很理解你，我们都是伤心人，明天中午，你能在这里等我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凄惶地回到旅店，蒙头大睡。 第二天中午，我到桥上时，他已在那里了，不知他等了多久，手里提着一个大塑料袋，里面装着两株花，是云南山茶花，每株上面开着一朵，白色的，很大。他对我说：“朋友，你可以陪我把这花栽在她的坟头吗？”我望着他，没说话。他就提着花向坟山走去，我也跟在后面去了。 我们上了山，来到荣蓉的坟前，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瑟瑟的秋风吹起他的头发。过了好一会，他才把一株山茶花栽到坟头，又从坟头上取了一些土，装在塑料袋里。他说着话，声音没有凄戚，也没有哽咽，只是略带一点沙哑而郁沉：“荣蓉，你就在这里安息吧，我会常来看你的，昨晚我连夜去了幺叔公的家，走了二十多里路，挖来两株白色的山茶花，我知道你喜欢白色的，今年夏天里，我们在昭通，为了买一条白裙子，我陪你走了几条大街，汗水把衣服都湿透了。我把这一株栽在你的坟头，它会象我一样陪伴着你，另一株，栽到我的学校，用你坟上的土来栽，也象你陪着我一样。还有你给我的钥匙，是我的无价之宝，我就不还给你了，我带去了。但是你那间小屋，我不能再去，那间简陋但却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小屋，对于我，前天以前还是那样的亲切和温馨，可现在，我却觉得是那样的遥远。我没有力量再进那间小屋，一拿着这钥匙，我的手就发抖。你的另一把钥匙，在你弟弟那里，他过些天会去给你收拾的……” 我已没有能力再为他承载这份痛苦，用手紧紧地捂住我的嘴巴，不让哭声发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和他走下山坡，他站在桥头上，点燃一支烟，回过身子，望着半坡上那坟冠，那朵白色的山茶花在风中摇弋着，他自言自语地说：她分明还活着，为什么人们都说她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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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6 1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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