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过眼烟云 于 2015-3-20 22:03 编辑
“春荒”祭
落木潇潇
“春荒”者，春天之饥荒也。
俗语说：“麻雀难过二三月”，可见生存之难、生存之艰。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和“春种一粒黍，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又饿死”等千古绝句，生动再现了冬令春荒时季底下层民众凄惨萧索的生活图景。“千里饿殍”的生活图画，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上不知上演了多少个朝代，多少个春夏与秋冬。
“春荒”这个丑陋的鬼魅，在中国的土地上张狂横行了几千年，终于在家庭联产承包的历史巨臂下，被打下了十八层地狱。这不得不说是历史的新生，人类生存状态的新生。然而，历史仅仅结束了几十年，就有人淡忘了“春荒”,忘记了“春荒”，甚而有人竟将“春荒”理解成春天不下雨的“春旱”。这是多么的荒唐、可笑和可悲！
对于“春荒”的铭心刻骨，源自我幼小的时候。
有首童谣这样唱：“二月二，敲破瓢，饿得耗儿不长毛，下一窝死一窝，饿得耗儿睡不着……”青黄不接的农历二、三月，耗子这个精灵的生物都找不到吃的了。在集体生产的那个时代，正月还未过完，就开始闹春荒。
现在回想起来，应当说我的母亲特别能干，特别会过日子。正月十五还未过，母亲就开始“改变”生活了。母亲和年迈的奶奶将家里的玉米，用石磨细细地磨了，再用竹筛将磨碎的玉米，分筛成玉米粉、玉米粒和玉米麸。通常情况，下，母亲会将门前菜地里的青菜和头年余下的黄南瓜，煮成玉米粥，家里七八口人每日三餐可以喝上几大碗，把肚皮撑得圆鼓鼓、胀膨膨。可这只是欺骗一下饥饿的肚子，每次都感到吃得撑得不行，不一会儿就饿得心得发慌。有时，晚上还要来夜尿，将本来就不多的被缛弄得湿淋淋，又晒又烤都得不干。有时，母亲也会改善生活，将玉米粒和稻米粒，加上少量的红苕和南瓜，做成“碎米粑粑”，色泽金黄，既好吃又管饿。为了变换口味，又将玉米和石灰混合煮熟，做成“石灰粑粑”，比“碎米粑粑”还要管饿，只是没有那么好吃。待到清明时季，做“碎米粑粑”时，加上“清明草”之类的野菜，做成“清明草粑粑”，有着野草和泥土别样的清香，简直美味至极。最可喜的是，有时我们兄弟姐妹饿得昏昏沉沉的睡着了，迷迷糊糊地被母亲的手摇醒，看见外婆和幺舅坐在桌上，桌上已摆放好了用玉米和大米混合做成的米饭，甚而还有一大碗用米汤蒸熟的鸡蛋，让我们兴奋得不得了，欢喜得不得了。几天后，嘴角还残留着米粒和鸡蛋的芳香。每当父母让饿得发慌的我们早早睡下的时候，我们都会乖乖的睡下，幻想着睡梦之后会有奇迹发生，而奇迹总是很少发生。更多的时候，都是在“眼见麦儿长，不见麦儿黄；眼见麦儿黄，不见麦儿粮；眼见麦儿熟，肚子饿得哭”的期盼与煎熬中度过漫长的春天。 最难受是队里有的人家断了粮，糠菜都找不到吃的了。年老的妇女就会带上家里七大八小的孩子到生产队长和我们家里来吃，因为我父亲是分管生产和经济的副队长。有的甚至把孩子丢下就想走，边丢边哭边骂，“家里揭不开锅了”、“饿死了算了”、“你们干部的娃儿有吃我们的娃儿就有吃”、“老娘实在不想活了”，哭声骂声响成一片，眼泪鼻涕连成一块，小孩们被哭骂声吓成一团，瑟瑟发抖。这时，母亲总会冲出来解围，“他婶，这年头家家都不好过”，“他婶，门口的青菜扯两窝去”，“他婶，这里还有两个烂红苕，拿去给娃儿煮碗红苕汤”。 好说歹说，总算劝住了哭声。别人的哭声劝住了，有时母亲的哭声却上来了。一边哭一边骂父亲，“你狗日的当的啥子干部、明明粮食不多，还要给粮站交他妈卖皮的‘贡献粮’（指标外的公粮）得表扬”，“你狗日的是猪脑子，良心都拿给狗吃了”。母亲毕竟是上个世纪六一、二年读过几天师范的，因生活紧张为供舅舅读完师范才回农村，有点文化，骂起人来一套又一套的，骂得父亲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青一阵白一阵，颈上青筋暴露。这时，“打上门”来的人反过来相劝。母亲止住了咒骂后，总要想方设法弄点青菜玉米粥之类的让闹上门来人家的孩子吃点才肯让其回去，上门吵过架的人家有时比没有吵过架的人家关系还要亲热一些。
遇到这样的情况多了，父亲就会和队长商量，带上娃儿多确实揭不开锅家的男人出去借粮。父亲当过兵，打过仗，许多战友都在当大队或生产队的干部，有一定人缘，大多数时候都能借一点来借给那些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人家。遇到天旱或雨涝附近大多数地方都没有什么收成的特殊年辰，父亲也没有辙，只能让各家各户自行想办法四处赊借不至饿死。真正让父亲变聪明是河南人到我们那里来“讨粮”和弹棉花铺盖（棉被）。有位手艺人是当过兵的，给父亲“摆龙门阵”很投机，父亲终于得知他们冬天根本不像我们那里在大搞“农田基本建设”，而是让有手艺的人出去做手艺，既有工钱又可以走到哪里吃到哪里，节约了不少粮食，没有手艺的人轮流出来装灾“讨粮”。在那个时候，肚子不挨饿才是脸面，而脸面根本就不是脸面。父亲和生产队长后来专门召开社员大会，“横行霸道”地作了新规定：一是一律不上缴超指标的“贡献粮”，那个龟儿子的泄漏了生产队的粮食收入就扣他龟儿子的粮食；二是冬天每天只出两次工，每家每户只能吃两次饭；三是粮食收了只能放在公房里，每隔两个月按人头和工分分一次，每家每户大人娃娃不得死吃酣胀。不知是何故，正是这三条莫名其妙的规定，让人们挨过了一年又一年的春荒。即使后来土地下放了、父亲老了也没有留下什么骂名，而在邻里中反倒多了几分敬重。
那时候，春天不再是春光烂漫，不再是桃红柳绿，不再是鸟语花香。那时候，对于我们大大小小的孩子来讲，挖泥鳅串、扎耳根、野葱（又名“苦孩子”）等各种各样的野菜，就成了大人安排给我们的一项工作，不努力就要遭打。也许有人会说，你看，你们的童年好有诗意。你们吃的野菜，你们吃的野菜玉米粥，你们吃的“清明草粑粑”，是现在高档宾馆都吃不到的情调美味食品，但我实在在在的告诉你，现在农村的猪比那时候的人吃得都要好。那时候，哪家哪户晚上来了稀罕的亲戚，只要是锅里沾了点油腥，那怕你做得再隐蔽，几山几里都闻得到香。那时候，诱惑乡里人躯体和灵魂嗅觉、味觉和审美视觉的，就是可以充饥的食物。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我们隔壁几十年还结不成婚的王大叔，在挖红苕地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根头年冬天未挖尽的萝卜，欢喜得只用衣袖擦了擦泥巴，就甜丝丝的啃起来。那个样子，既像在啃一根香喷喷的卤猪腿，更像是抱着个姣美女人在痴情。 那时候的春天哟！显得是那么特别特别的漫长。好不容易熬到麦收时节，等不及生产队把麦子收完分给每家每户，我们就在刚收割的麦地里拾起了麦穗，漫山遍野的捡拾，希望弄点“麦汤汤”（麦子磨烂做的稀粥），填充一下空得不能再空的肚皮。收完麦子，打完场，队里就开始按工分分口粮了，家家户户都有了吃，春荒总算熬过去了。土地下放后，家家户户都分到了承包地。农人们的辛勤劳作，汗水浇灌出了丰收的喜悦。即使到了农历二、三月，家家户户储存的粮食却堆成了山，再也不愁饿肚子了。“春荒”作为历史的悲剧，人类的悲剧，从人们的情感世界里，慢慢地淡出、淡出、淡得沓无踪影，如浩瀚时空里曾经飘荡过却再也看不见摸不着的一缕青烟。
人啊，不应该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真正作贱人类的只能是人类自己和人类理性世界的丑恶。（2015年3月19日 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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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20 2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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