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溪源 于 2015-5-21 17:06 编辑
四小姐的旧时光
四小姐喜欢叉着腿坐在老房子门口的石凳上磕瓜子，感叹着：我呀，就是投胎的时候分了神，不然，就该是个名门闺秀或者豪门千金。她说着这些的时候，全然不顾周围人五花八门的笑，也不管瓜子弄花了她那引以为傲却又红得吓人的嘴唇。在四小姐眼里，他们就是一群无限循环在种地，吃饭，睡觉，生孩子里的无药可救的土包子,就连刚刚从她嘴里蹦出来这两个稍显水平的词，也是他们理解不了的，尽管他们也和四小姐看过一样的电影，但他们不会活学活用。这年，她十八。
四小姐是这个小镇上潮流的风向标，女人们从四小姐那里学来了口红，指甲油，高跟鞋，一步裙，丝袜....这一类女人味的词语，并且看着她一样一样的示范，她们的艳羡又鄙夷的目光，总在村头巷尾追随着四小姐，她们的叽叽喳喳的议论也像一群被惹怒的马蜂一样追着她。甚至经常有告密的女人，说谁谁谁在背后说了她的坏话，然后就顺便抹了一点四小姐的香粉，或是涂了一点指甲油，跑回自家男人面前臭美去了。女人们给自家男人描述了四小姐穿的那个叫胸罩的东西，说穿上是如何如何的不一样。男人们就一脸严肃地告诫自家婆娘：“别跟那骚娘们儿一路，成天学些吃不得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胸罩，听着都晦气”。不过，他们看四小姐的时候，眼光就聚焦在穿胸罩那块地方大胆发挥着想象。无数个男人在心里头娶过四小姐，洞房花烛过后却又嫌弃她嘴角有痣好吃懒做，颧骨高克夫又福薄，屁股小生不出儿子，然后都又把她休了。于是三五个男人一起，总会有人起哄，撺掇着谁谁谁去把四小姐娶了，一番哄笑评论过后，回家搂着自己旺夫福气好还生出儿子的老婆睡觉去啦，至于有没有被扯耳朵，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到。 四小姐深信，她还有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终会嫁得一位如意郎君。周围小人们的流言蜚语，将会是他们打在自己脸上的耳光。四小姐读书少，大概也不知道“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四小姐是念过几年书，因为数学课上说二的时候发音不清，老被调皮的男生嘲笑，还因为捏笔的姿势总要一把抓挨了老师不少骂，干脆发起小姐脾气收拾书包回家自学了。曾经有个算命的半仙说过，她会嫁个当官的，至少是个端铁饭碗的，但要等得起...当然要忽略之前有个半仙算得不好的，说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四小姐还等着大富大贵那一天去踹了他的摊子呢。 于是，四小姐就一意孤行地长着，美着，等着。她常常翘着兰花指，拎着个绣花的小荷包去街市上走走瞧瞧，路过之后，留下的除了一阵廉价脂粉的香风，还有一阵指手画脚的议论。好事的婆娘们爱伸长了脖子去瞧，然后发现荷包里尽然只有几张毛毛钱。四小姐也戴手表，总爱戴反，因为认不出时间又闹了好几回笑话，有人问她几点了，她便把手一伸，叫人自己看，她怎么也想不通这么个小小的东西，竟然装得下时间。这时，女人们心里说：“爱美有个屁用，连个时间都认不出”，男人们也想：“漂亮有个球用，连个时间都不会认！”偶尔，就会看到四小姐穿着高跟鞋下地干活，风情万种，或者穿个一步裙走在细长的田埂上，摇曳生姿。所到之处，赞美之声不绝于耳，管他真心还是假意，四小姐照单全收。当然也有不解风情的老头大娘翻着白眼，瘪瘪嘴，有的甚至还在她身后极度嫌恶地吐几口唾沫才过瘾。 等着等着，四小姐的那患了痨病的老爹离开人世了，家里没有了固定的收入，以前还有她爹的一点矿上发的养老金。于是四小姐的荷包没有了保障。终于有天，一个中学里的男老师托人说媒来了，四小姐一打听，老师那点薪水是不够满足她貌美如花的，何况他连个主任都不是，算了吧，再等等。四小姐的老娘开始有意见了，这么大的姑娘一天到晚呆在家只顾打扮的花枝招展也不是个事，得找点事做才行。四小姐看见街上卖发夹头花的小摊生意不错，于是就找了个摊位干起了小买卖。生意倒还过得去，就是没见赚钱，原来是她算数有问题，常干些赔本的买卖。这样，小摊也摆不下去了。四小姐有一手绝活，便是做凉糕，她做的凉糕，细腻，绵软，仿佛白玉一般，晶莹透亮，浇上用红糖和冰糖一起熬制的糖汁再加一勺蜂蜜，味道真的是不摆了。四小姐在街尾的家门口支起了一个小摊，取名：甜蜜蜜凉糕店。这是她爱听的一首歌，配她的凉糕，自然是很好的。四小姐有一个小巧的卡座录音机，这可是个稀罕物件，她整日放着邓丽君的歌，来吃凉糕的男人们都说，少加点糖，够甜啦。四小姐的算数也算跟着三毛五毛的进账一起有了长进。 五月的某天上午，四小姐的店里来了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年轻小伙，文质彬彬，干净帅气，操着一副下半县平翘不分的口音，分明就是县城来的。四小姐想着想着，倒的糖汁都溢出了碗边，然后特地找了一个没有缺口的调羹送过去，说：“糖不够又加哈！”听那人说：“你这儿的凉糕硬是名不虚传，好册（吃）”。四小姐觉得这句话甚至比夸她本人漂亮还顺耳，于是赶快回答：“二天又来嘛！”然后目送他离去。下午收拾好小摊儿，四小姐赶紧去买回几幅新的细碗和几个漂亮的调羹，她想，这嘛，才配得上那那个县城来的年轻人，就是不晓得他还要来不，看那样子，怕是还没有结过婚哦...四小姐想来想去，反复回想他说好吃时特别的口音，晚上都失眠了。第二天一早，四小姐摆好小摊，把新买的碗洗了好几遍，然后站到门口用白纱布擦干，盖好。又抽空把眉毛细细描了一遍，还是不见人来。进进出出的熟客们，她都懒得理会，他们当然不配享用四小姐新买的碗和调羹。四小姐只有靠驱赶苍蝇来打发时间，可是这一天，实在太漫长了，长得让让她以为自己明天就会人老珠黄。转眼好几天过去了，那个年轻小伙还是没有出现。四小姐生气了，心里暗暗骂人家是个大骗子，也设想了一千次当面发嗲骂他骗子，学着电视里女人们的样子举起小拳头佯装捶他结实的胸肌的场景。渐渐地，四小姐失望了，进而有些忿恨，还真是遇到个骗子。 六月底，太阳都还在明晃晃的，街上的婆婆大娘们穿上红绸衣服，腰间系根黄色的长带子，扭起秧歌来了，那怎么都扭不动的肥腰，实在有些难看，她们敲锣打鼓从凉糕店前面经过时，四小姐心想，背后说老娘倒利索，也不想想自己一大把年纪了，还成天卖弄着风骚，丢人现眼的。一会儿，乡政府的炊事员跑来宣布一个好消息，由于要庆祝建党七十周年，请老党员们开会聚餐，新来的副乡长说要在四小姐店里订一百碗凉糕，七月一号就送去。四小姐本来还想着好麻烦的，一听是新来的副乡长订的，突然想到了那个差点就要消失了的大骗子。于是，赶紧给炊事员递上扇子，端上一大碗凉糕，说;“今天我办招待，你给我摆谈哈那个新来的副乡长是啥样子哦？戴眼镜没有？好大年纪安？有家室没得？”四小姐的问题一长串，仿佛泄露的心里的秘密，脸都变红了。炊事员说从上到下大量了她一番：“你打听来干啥子？他不是说前段时间来你这儿吃过凉糕的嘛！”四小姐的心，扑扑直跳，肯定就是他了，害得人家胡思乱想，我还以为他都忘了我，哎呀---这个大骗子！嘴上掩饰到：“我就是好奇人家当官的怎么就知道我这小摊呢！”她突然觉得，卖凉糕不再是一件繁琐低贱事情，对她而言，意义重大。秧歌队再从她门前经过时，就觉得顺眼多了。她对那帮老太婆说：“党过生嘛，是该闹热一哈三。你们这也是爱国，光荣得很。扭得好，还要再扭圆点儿。”四小姐居然有这么高的政治觉悟，她都被自己说出来着几句话惊着了，还真有点官味呢。 七月一号终于到了，四小姐像过了好几年，其实也就三四天而已，她好像这一辈子都没有那么盼望着过任何一个节。她盼着的，不是一百碗凉糕可以换回的五十块钱，也不是为党员们服务有多光荣。四小姐期待的，是亲自到乡镇府为那个大骗子端上一碗凉糕，再浇上她独家秘制的糖汁，如果可以，她还想在糖汁里加上一种神药，让副乡长吃了以后心里就有她了。她这么想着，不由得咯咯地笑出声。她头天半夜便起来做好凉糕，熬好糖汁。准备好了，再找出那件碎花的绵绸连衣裙穿上，脸上自是不会少了一番修饰。一上午，四小姐就跑了四趟乡政府，汗水把脸上的脂粉都冲出了几条痕迹。但是，她心里是甜的，她见到了他，他还主动和她打了招呼，说：“辛苦你了。”四小姐回他迷人的微笑，心里说，你这个小傻瓜，我心里甜着呢。可是她不敢当面说出来，总有一天，她要向他表白。四小姐忙来忙去的，加上晒了太阳，中暑了，头昏沉沉的，她以为，这是被爱情冲昏的，她甚至愿意就这么昏下去，只要能天天见到她的小傻瓜。 七一之后，天气更热了，四小姐借着去催账的机会，又见到了副乡长几次，每次副乡长都抱歉地说：“等到月底才能给你结账，麻烦等几天。”四小姐开始心疼起他的小傻瓜了，干嘛那么抱歉，又不是你欠我的，我只不过是想来看看你啊!甜蜜的时光总过得飞快，月底再去的那次，四小姐领到了她的钱，可是她却半点高兴不起来，以后找什么机会去见他呢？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四小姐终于按捺不住，以一碗凉糕为条件让对门上初中的男生帮她传纸条，上面用写着千言万语浓缩成的一句话：我喜欢你，你呢？那字迹，不是四小姐的，她怕她的字毁了形象。忑忑不安地度过了漫长的一小时，四小姐盼来了回音：谢谢你，我有老婆孩子了，你做的凉糕我很喜欢。 四小姐苦心经营了两个月的甜蜜世界轰然倒塌，从头到脚都凉透了。更让她无地自容的是，当信使的男孩守口不严，一早醒来，流言已经满天飞了。当面背面，人们都在议论纷纷：我呸，就她X样子，也配人家副乡长，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哈，人家都有家室了，还去纠缠，到底是有多不要脸，还真以为自己是当官太太的命，啧啧啧，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就她那X样.....这一次，四小姐是真的病了,她掉进了唾沫星子的漩涡里，不断往下沉。四小姐不吃不喝躺了几天，终于缓过劲来，挣扎着起来，狠狠地摔碎了为了他才买的新碗，收拾好包裹，天还没亮就走了。 四小姐很少回家，每次回来，都只说在在筠州城里做保姆，给老娘留下些钱便匆匆离开。在和婆婆大娘们不怀好意的寒暄里，四小姐竭力讲述着她在城里的多彩生活。她说城里煮饭都用电饭煲了，煮出的饭营养又好吃，关键是方便，城里买肉也是肥瘦分开的，排骨都是剔好的，洗衣服用洗衣机，热了有电风扇，进门要换拖鞋，厕所都是贴了瓷砖，明晃晃的....隔壁三姑婆便用讨好的口气让四小姐下次帮忙带个那个叫电饭煲的玩意儿回来。看见四小姐走后，就有人说，你看她穿金戴银的，哪像是做什么保姆去了，怕是去做那个了哦；也有人说四小姐被主人家的老头包养了，还有人说某某人挑青菜去筠州城卖的时候，看见四小姐和一个老头手挽手地逛街...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就像是亲眼看见了一般。这时再有人说谁谁谁你去娶了四小姐，那谁准会翻脸了，除了只会傻笑的老光棍肖老二。 转眼，四小姐三十了，还是一个人，和她同龄的男男女女，孩子都上小学了。初冬再回来时，四小姐的娘已经病入膏肓了，送到县城医院，医生说已经没得治了。人老了，就让她吃好喝好，安心去了，就算尽孝了。从医院回来的那天晚上，四小姐的娘执意要和她睡一张床，说是有事情要交代。四小姐的娘叹了一口气，说：“你知道为啥家里就你一个孩子，你却排行老四吗？当年我和你爸结婚后，曾经生过三个孩子，可是每次生下来都活不过七天。人家说是七天风。生老三的时候，我和你爸为了保险，去了县城的医院，可还是没有保住。看着同一个病房另外一个女人生的漂亮的女娃，我和你爸只能默默掉眼泪。后来和那个女人摆起龙门阵，她居然说不想要她的娃娃，可以抱养给我们。作为回报，她可以让她家亲戚给你爸在矿上安排一个工作，也好养家糊口。这件事情没有其他人知道，街坊邻里都认为你就是我生下的孩子，自然给你排行老四了。后来你爸在矿上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说矿长在外面找了小老婆，怀起娃娃都生了，因为是女儿，又不要人家了，娃儿一生下来就送人了。你爸只能闷着不开腔，但我们一直都拿你当亲生的养。唯一对不起你的就是，没让你多读点书。本来你是富家千金的命，阴差阳错就当了穷人的孩子。我死后，你去找你亲爹吧。这是当年那个女人留下的地址。”说完，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泛黄的纸递给四小姐。 四小姐没有吭声，她看过电视里曲折离奇的身世故事，却没想到自己竟做了故事的主角。她做了那么多年的千金梦，竟然不完全是梦。她的心，一阵阵绞痛，但却流不出一滴泪水。她累了，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 天蒙蒙亮的时候，四小姐的娘醒来，用尽力气做了最后的交代：“如果真是没有富家千金的命，就安心做个一般的女人吧。找个老实的男人成家，只要人勤快，一样的吃饭穿衣服。”四小姐点头算是答应了。等她把稀饭端到床前，她娘已经闭上眼睛走了。四小姐赶紧在堂屋点燃准备好的落气炮。然后给她娘擦了身子，闻讯赶来的街坊们帮忙换好鞋帽衣裤。四小姐看着街坊们忙里忙外，自己倒有些生分得像个看戏的局外人，恍恍惚惚地就送老娘上了山。 帮忙的人散尽了，四小姐一个人，有些害怕。父母留给她的老房子，像一条狭长的巷子，只有一间门面，进去倒有三四间屋，潮湿，昏暗。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要赶快逃离。她起来，把没有用完的酒肉分成许多分，悄悄的送到街坊们的门口。然后，四小姐打开他娘给她的那张泛黄的纸，烧掉了，她想，不要就不要吧。老娘不稀罕！ 渐渐地，电视机走进了普通家庭，填补了枯燥的生活。四小姐不再是她们闲谈的主角了，人们几乎就要忘掉这样一个人了。突然有一天，四小姐回来了。带回了隔壁三姑婆要的电饭煲，大包小包的衣物，还有微微凸起的肚子。街头巷尾立刻炸开了锅。三婶五嫂都赶过来打探，说是要看看四小姐带回的稀罕物件，然后紧紧盯着四小姐肚子，似乎能看出是谁的种。然后，消息以百米冲刺般的速度传播出去，一天保持十八小时不间断更新。四小姐脱掉高跟鞋，不再穿紧身的衣裤，不抹口红不描眉了，街坊四邻便开始同情起她来，于是改口叫她四妹儿了。四小姐的肚子越来越大，还是一个人，买菜做饭，晒太阳睡觉，只是请人翻盖了屋顶，给窗户换了透光的玻璃，屋里就亮了。她在墙上贴一对漂亮娃娃，还在屋门口种了几盆小花。三三两两的女人们来传授怀孕生娃的经验，也顺便要走了四小姐穿不下的漂亮衣服和高跟鞋子。关于孩子的爹，四小姐只说在外面。 第二年开春了，四小姐开始洗晒孩子的衣物，脸上有不易察觉的温柔。月亮圆了，又缺....四小姐的孩子出世了，是个可爱的小东西。四小姐想了很久，给她取名月儿。大概只有她自己还没忘掉，当年来店里吃凉糕的副乡长，姓岳。转眼月儿会走路了，咿咿呀呀地哼着四小姐教的童谣：天上月亮尖尖,水里月亮弯弯; 天上月亮挂胸间,水里月亮当小船。 四小姐学会了认手表，她开始明白，手表可以装下的时间，可以比一辈子还长。 四小姐的凉糕店又开张了，只是换了招牌，改叫四妹凉糕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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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5-20 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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