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河驿 文/陈先礼 秦开五尺道,从宜宾开始,一条沿横江经水富、盐津、大关、彝良进入南高原腹地;另一条经南广、月江、沙河驿、珙州、底洞、上罗、罗星渡、王场至四里坡进入大雪山,再进入扎西和镇雄州。两条古道同起于古叙府,殊途同归于古朱提州,也就是今日的昭通。自此华夏民族武攻百越、文治南滇,西南不再是化外之地了。 沙河驿就是五尺道上的一个驿站。从古叙府到扎西,较大的驿站就四个,沙河驿是第一站,珙州驿是第二站,四里坡是第三站,扎西是第四站。蜀道难,这一段的山路更是难走,逢山就得爬山,遇水就得涉水,特别是从珙州到上罗的那一段和四里坡进大雪山的那一段,九曲连环,错综扭曲着穿延在白石和荆棘之间,且这一带海拔都愈千米,春寒料峭、夏雾绵绵、秋罩霜泠、冬雪蒙胧。那在这条路上南来北去的客商也就因山势地貌来把握前进的速度了。驿站之间里程就不大相同,近的则近了一些,远的则远了一些。但是,五尺道从古叙府出发到达沙河驿却不足百里,这当然也是有些因由的。 今日的宜宾就是古日的叙府,今日的宜宾江南江北并无二致、三江六岸一派繁华。但往日里却不是这个样子,州城是依着金沙江和长江北岸而建的,江南因其地势更矮了些,有很大一片河滩,然后才可零零星星看见一些影影绰绰的民居的影子。叙州城靠着江边的一带多用作屯兵以备江防,城内聚集着栈房、歌楼、瓦肆的繁华去处却在更加靠北的那一带了。“城里起身城里歇”,这是那些古老的商队里流传下来的话,怕是夸张了些,但那时叙州城的规模也确实是挺大的。 商队从城中的驿馆出发,先要经过州城的辕门,才是横渡长江,然后再踏上五尺道。折腾的时间多,走路的时间少,所以到达沙河驿时,天便也擦黑了。 沙河古驿与五尺道一样历史悠久,起初之时属于官办,用于传递公务文书诸物,驿站由公差驻守,内蓄粮草、马匹、起卧家具,以应差人吃喝、住宿、饮马、换马等多方面需要。驿站有着强大的带动功能:因为驿站要蓄良马,所以就有了远近闻名的马市;因为驿站要蓄粮草,这一带便桑麻茂盛、水利健全;因为驿站需要差人,这一带便民风积极向上、崇文尚武。古驿站带动了这片土地的繁荣昌盛。周遭的人逐渐水涌而来。据地方志记载和老人回忆,在清光绪年间,沙河驿是庆符、高县、珙县、筠连四县中最大的镇子,南北走向的主街长五里,镇街规划齐整,有猪市、牛市、马市、鸡禽市场,铁货铺子十个,丝绸铺子五间,大烟馆子五间,戏楼一个,茶楼二十家,酒馆子二十家,有栈房二十四间,镇街常住人口三千。 五尺道的走向决定了客商们南来北往,让人想到南来北往一词起源于官道。南下客商基本是来自两条路线,一条是从绵州、成都、自贡、叙州府的官马大道,另一条是汉口、白帝城、重庆、泸州的水路,从官马大道上来的人带来的货物以自贡井盐、蜀漆、蜀缎、禾烟居多,特别是自贡井盐;沿长江从水路来的人带来的多半是煤油、卤水、马灯、灯擎、肥皂、西洋镜、烟枪、玻璃镜等海通之后的洋货。北上的客商多半来自云南的扎西、镇雄州、土城和贵州的水城,他们带来的是产于南高原的天麻、三七、当归、当参、麝香、生麻、山麻皮、五倍子、土漆、茶叶、干竹参、干鸡苁、干野菌、土茯芩、猪毛、兽皮、烟土、昭通曲、木炭诸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洋里洋气的南下的客商,土里土气的北上的客商,都为着共同的目标沿着雄才大略的古人开通的僰道,聚集到沙河驿这条窄窄的古街上来。二十四家栈房天天客满,酒楼上的人正在推杯让盏,茶馆里却胡琴咿呀、负鼓盲翁正作场。在同一家栈房里,楼上的的客商西装革履、弓步裙钗,正半倚危栏、听琴遛鸟、饮酒赋诗;楼下的客商却浑身漆黑、衣不遮体,他们要么是被称作炭客的到叙州府去卖木炭的滇北的山民,要么是作别了高堂老母与糟糠之妻,靠着一身力气为人盘运货物的脚夫、挑夫或马夫。还有一些嗅着烟火气而来的寄生者,如算命先生、说书先生、抽大烟的卖淫娼妇、代写状子的讼棍、化捐的道士、化缘的游僧。 说到化缘的游僧,沙河驿倒有一个相关的故事。清同治十三年,川南冬旱,是年除夕,沙河驿来了一个游僧,衣衫褴褛不整,赤着脚,满面污垢,手持一个根竹棍子,竹棍子上挑着个人头那么大的魔芋,伶俜独行,也不讨吃讨喝,却叫着“要烧哦,要烧哦”。人们不明白其中的由头,只以为这是一个疯僧,在惊异于其手中魔芋巨大的同时,便笑道“魔芋又不是山芋红薯,哪里是烧了吃的呢?”见疯僧过来,便直道去去,赶紧避让去了。此僧在沙河驿转了两日,没有人管其吃喝,也没有人帮他烧魔芋,就决计于第三日离去。走到北街口上,却有一个谢姓的卖烤薯的山婆子叫他道“兀那和尚,吃个烤薯吧,喉咙怕也是干了,你要烧就把魔芋拿来,我给你烧就是了。”此僧立时喜形于色,却不烧魔芋,唱道: 我要烧时你不烧,你要烧时我不烧。 谁知分晓七八后,半头烧火半头浇。 和尚的话被在场的人听得很清楚,但毕竟只道是疯话,又事不干己,也便不以为然了。过了十五日就是元宵佳节,沙河驿有闹元宵的古俗,人们感念天之风调雨顺,地之厚德载物,就有那些好事者提前为了灯会绸缪。他们挑着大红灯笼,配以锣鼓唢呐,持花棒跳海棠花舞,向当地居民及过往客商劝捐,为灯会筹资。那年的灯会也真是热闹,有情相约而至,无情的人不约而同,楼上是人楼下也是人,场头是人场尾也是人。一切已经准备就绪,街边的树木上挂满了鞭炮,有的挂得明显,有的挂得隐蔽。偶尔有一声散炮响起,声音很脆,那是顽童的所作所为。孩子们爱玩恶作剧,把散炮抛在空中,纸屑便天女散花般地飘落下来;把散炮扔到臭水沟里,臭水便花开花落;把散炮扔在牛粪里,牛屎浆子便变成为了涂在不幸者衣服或者额头上的糨糊。近黄昏时,白丝丝的满月挂上了柳梢头,鞭炮便成串地次第响了起来,整条街道弥漫着火药香,烟沉沉的一片。那些藏炮的人也是狡猾得很,总能把鞭炮出人意料地藏于隐蔽处,并适时引爆,使受惊人们便哇哇大叫着扑倒一片。此起彼落的惊叫声之后,数条灯龙便在人群里舞动开来。那灯龙长一丈二,分别由四条汉子顶着,边行边舞边喷着焰火,又不断穿插,把拥挤的人群分割成不同的图形。铁花也就烧了起来,水桶大的风箱噗嗤噗嗤地拉动着,用稀泥巴糊的新鲜的土炉里炭火熊熊,巨大的铁锅里熬着冒着紫烟的铁水,汉子舀一瓢铁水靠在一根铁柱子上,执铁锤猛击铁瓢的长柄,杠杆原理使得铁水飞上高空,并在空中不停破裂、爆炸,变成一朵朵闪烁着绿光的铁花,一分为二,二分为四,一团红光升天千万朵铁花飘摇坠地。看灯的人在汉子准备的间歇里涌到近处来,在铁花坠地时退开去,人人被人裹挟着,又人人裹挟着别人,一进一退完全由不得自己,真个人如涌潮。不时就有人的脸、脖子被较大的铁花击中——粗布衣服被烧成米筛状可忽略不计,尖叫声如海潮泛溢,一波高过一波。天地间除了铁水花,一切在此时此刻都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同治十三年的元宵是不幸的元宵,火就在人们的忘忽所已的欢乐同尖叫声中在像水一样流进了栈房、酒馆、茶楼与普通民居并将其淹没——沙河驿烧起来了!尖叫着的人们立时喑哑了。浓烟在镇街两边的屋脊上从南向北奔流着,大火却像潜流一样在房屋内的穿堂之间、房屋与房屋的间隙之间从南向北冲锋。房屋的窗洞里、门缝里、瓦沟里不喷出了长长的火舌,老屋的竹木剧烈爆炸,此起彼落又汇成一片不分彼此。老鼠、鸡、鸭、猪、狗、马、牛、羊满受惊而跑上街来,寻找逃生的路,可街上哪有它们的路走,也就慌不择路,乱闯乱撞。人们又开始尖叫了,乱成一锅粥,有人忙去救火,有人见一生积蓄毁于一旦悲从中来投火自尽。人生好比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在突发的大灾面前,见救火已无希望,便互不相顾地奔逃,人推涌着人,人踩踏着人,哭喊声、大呼救命的声音、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鸣的绝望的悲恸之声混成一片。火灾及因此而造成的踩踏事故,致使死伤不计其数。 灾后的古街,房屋几乎全部倒塌,星火绵延数日不绝,烟云绵延数日不开,到处散落着被烧焦的稻粮,保持着奔跑、挣扎姿势的人和牲口的尸体随处可见。 人们开始如梦初醒地接受现实,死者不可重生,可生者还要继续。他们开始埋葬死者、收拾焦粮、清扫废墟,上梁竖木重建家园。然而,那家谢姓的卖烤薯的铺子却没有被烧着,一切完好无损,据说火烧到周围就自然退了。和尚的唱歌才被广泛流传开去,“我要烧时你不烧,你要烧时我不烧。谁知分晓七八后,半头烧火半头浇。”竟然是个谶语。 卖烤薯的谢家是沙河驿从明末到民国时期最兴旺发达的人家。古话说“兴不过三代穷不过三代”,谢家兴旺发达几百年实属罕见。 明末时期,四川灾难跌起,连年兵荒。先是“改土归流”引发的僰人之乱和平蛮战争,接下来是张献忠缴四川,后来又是清兵南下和吴三桂北伐。张献忠是天上放下的魔星,进四川时,杀应考士子、坑成都民众、杀各卫籍军,“山南舞剑,山北人头落地”。其兵锋所至处,奸淫掳掠,轻则屠村,重则屠城。某日,张献忠微服至沙河驿,见一个身体羸弱的妇人在路上行走,背一子牵一子,背者大而牵者小。此日正好是五月天气,叙州一带已经炎热了。妇人三寸金莲、小脚尖尖,背上的孩子嚷着要走,牵着的孩子哭着要背,但汗流满面的妇人却不为所动,继续赶着路。张献忠一时火起,川南的人行事不分轻重,就想手刃妇人。可这时,妇人倒说话了,道:“这位哥台,这兵荒马乱的,怎么还不赶紧逃啊?”张献忠道:“哪有什么兵荒的?”妇人道:“八大王的队伍啊,那天上天派了他来收这一朝人命的,你只沿着这石板路,就可以逃到云南那边去的,云南倒是清静些。”张献忠有些感动,却道:“叙州府的人都逃走了么?”此时张献忠连吃败仗,给养也成了大问题,如果叙州的人也逃了,谁来管其吃喝。张献忠就又生恨恶了。妇人道:“倒也不是,都是天意。”张献忠道:“那你为什么要逃呢?”妇人道:“我的侄子,老娘老子都死了的,就这点血脉了。”张献忠道:“那你为什么背大的牵小的呢?”妇人道:“如果八大王的兵来了,我就把亲生的儿子给他杀吧,然后背着侄子逃啊。”张献忠感动了,再看那个被牵着的只三岁来往的孩子,已不再哭,笑嘻嘻地吃着手指头看着自己叫阿公,根本不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儿。张献忠道:“八大王的兵明天就要来了,你就回去用艾草、菖蒲、葛藤扎个草狗挂在家门前吧。”八大王就是张献忠。次日,张献忠的队伍就从水路进了叙州府和沙河驿,但眼前情景令嗜血的刽子手们吃了一惊,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悬挂着一只艾狗,黄发垂髫怡然自乐。农民军已经收到命令:凡门前悬艾狗者不可杀。所以也就在川南秋毫无犯。背孩子的妇人就是有沙河驿有名的谢家寡妇。 谢家在沙河驿是大户名门,但这已是后来的事。明末清初之时的谢家也不过是最为普通的黎民,除谢家寡妇给谢姓披上一件传奇的外衣之外,与普通百姓并无二致。谢家后来的兴旺发达靠的是其强大的好善乐施的祖德宗功。 张献忠屠川后,明廷内忧外患,吴三桂跟了新主人南征北战,最后被清廷远派到云南。五尺道上,终日马蹄得得、烟尘滚滚,人马一拔一拔地过去,有时一拔人马有数百,有时一拔人马有数千。数月以后,也有人马经过,但是越来越少了。最有一拔人马只有百十个人,人疲马乏的样子。此时的沙河驿经历火灾不久,驿站也被毁了,物尽粮枯,一派苍凉景象。每有官兵经过,便四处征粮征物,人们很多也已逃离,留下来的无不对官兵恨之入骨。 但是谢家却没有走,在离驿站五里外的小河边开了家水磨坊,给人磨面舂米,提取少量的劳工费过日子。那水磨坊已经兴建了多年了,谢家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在小河里的紫砂石凿成石墩,每块三尺见方,一字排开截住了小河之水,中间开三个洞口,每个洞口盖了砂石板,石板上安装一副石磨。石磨的磨盘有两个,下磨薄一些,上磨厚一些,两个磨盘中间都凿了孔,下磨里有一根很长的铁柱子,铁柱子下面连着个木轮引擎;上磨的孔穴里也有根铁柱子,铁柱子不长,上面却被绳子吊在磨坊的屋梁上。小河里的水奔流不息,磨面舂米的时候,只要拉起套住上磨的绳子,下磨就会因为自由和引擎的旋转而旋转;放松绳子,沉重的上磨便会压在下磨上,迫使它停止旋转。上磨的上方悬有一个放粮食的吊斗,粮食随着上磨上的进口进入两磨之中,随着石磨的转动,白米或面粉便在石磨的四周纷纷流落出来。有个关于水磨坊的谜语是这样说的: 石头层层不见山,路程短短走不完。 雷声隆隆不下雨,大雪纷纷不觉寒。 又修了磨坊上盖了廊房,竹壁青瓦,横卧在小河上,既可供人通行,起到桥的作用,又可以舂米磨面,方便四围邻舍,被人称赞为义举。 却说这入滇的最后一拔官兵到了沙河驿,吃喝都成了问题,经过打听,便到谢家的水磨坊边来了。士兵来时,见有几个女人正在河边上磨面,只有一个为谢家守磨坊的年迈的长工,心头大喜,当下便冲进磨坊,开弓搭箭,威逼着守磨坊的老汉解下竹箩筐上的棕绳,把几个年轻的女子反绑在背后,叫老汉挑上一筐面一筐米往住扎地走去。这些女子都是附近贫困人家的女孩,正是豆蔻年华,她们也都知道等待着她们的是什么,一个个放声大哭起来。 这时就碰上了谢家小谢。 谢家小姐是被族人押去小河里“沉水”的,将一起同她去赴死的还有一个后生。小姐年方二八,唇红齿白,双目明澈如小河里的清水,读过一些诗书,却也穿堂下地,参加生产劳动,不似别的大户人家的女子终日幽居绣楼足不出户。小姐和同姓的一个堂哥最为要好,又是从小一起玩耍的伴。女大十八变,变来变去就变出了一些非同寻常的心思,对堂哥产生了爱慕。双方的大人发现事经不对后,各自进行了教育,以为事情就了了。谁知小姐和后生都不死心,竟然相约一起私奔,却又奔得不远,只逃到离沙河驿只十里路的一个破落的山神庙里住了下来。族人没有费什么力气就两人捉拿归案。事情臭臭在屋里也就罢了,可是这事儿却远播十里八乡,张姓李姓王姓谁都晓得了。对于这类事情,沙河驿和别的地方一样并不少见,也有的是前车之鉴,处理的方法也很多,譬如用白绫缢死、乱棒打死,总之也是个死,不然难以清理门户、以正家风。按照族长的说法是:“一个羊子过了河,十个羊子也要过河”,以后人人如此,且不伦理无全、天下大乱了吗?沙河驿正处于南广河流域,到处都是山、到处都是田、到处都是水,人们更加钟情于水,所以习惯的行刑的方式就是“沉水”,这种死法不会流血,身上也不会留下伤痕,算是一种清静的死法。商量妥当,谢家族人就给这双倒霉的小情人穿上了青色的布衣布鞋,在背上绑个磨刀石,押往小河里走去。 谢家的族人和掳掠女孩子的官兵一碰面便都停了下来。谢家族人在人数上占了优势,一些人举起木棍和锄头和官兵撕打,一些便去解救被捆绑了的女孩子。官兵们也是昼夜行军,吃的东西又跟不上,都很疲乏,庄稼人很快便占了上风,五个官兵被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还不同程度的受了创。族长见女孩子和长工已经得救,就让族人们停下来。对官兵说:“把你们的烧火棍放下,滚回你们的衙门里去吧!记得以后别来骚扰了。”就有四个官兵小心翼翼地从身上取下弓箭,和手里的刀一起放在地上,然后小心翼翼准备逃走。另一个为首人样子的年轻士兵也放下了武器,却举起双手,跪在地上不走。族人们便燥了,一起喝道:“走啊,你这个牲畜,不走怎的,要我们剁下你颈子上的砂锅吗?”年轻的官兵并不慌张地说:“请你们把我杀了吧,我回去也是个死,死在这里也是个死。”原来,这拨人马的头领叫黄骡子,待兵极其残暴,凡事不遂心意,对士兵又打又骂,甚至杀人泄愤。此时的黄骡子,带兵来到这个破落的地方,吃不好、睡不好,正在大发雷霆。昨晚行军的时候,这名年轻的士兵因为送给他的泡脚的水烫了些,便被他一脚踹倒,将开水泼在身上,并警告他没有下一次了;今晨听说水磨坊里有年轻的女子,所以才命令年轻的士兵来拿去取乐,取不了便是死。年轻的士兵又说,他本来不是吴三桂的人马,也不是满人,他是明廷里的一个厨官,小小年纪便随尔父在宫中做着厨子的手艺。闯王进京以后,他仍然在宫中。清兵入关才降了满人,被编入吴三桂军营,操起弓刀、走南逐北、流落至此。他说着,就扯开衣服,把胸膛和肚皮露出来,那上面果然红肿,有的地方甚至已经脱了皮。 谢家族人们也都是庄稼人,当然没有操刀将其杀死。族长也觉得有些难办了,就踌躇着。这时,士兵就重新捡起刀来,脖子一横就要自刎。众人正在制止,就听小姐说:“慢!我跟他们回去。”那些逃跑的士兵见他们的头领不逃也都走了回来,空着手站在人群里。小姐说:“我反正是要死的人,如何死不是死呢?如果我的死能够救下这些女孩子,能够救得了你们的命,我的死便有意义了。”说完就大踏步往驿站走去。谢家小姐一走,那个后生大吼一声“你死我也死”,一头撞向路边的一块巨石。那块石头有丈把高,满身都是凹凸。后生的头早被撞破,血流满面,族人将他扶起来时已经断了气,尔兄尔父扑上去又摇又捶,啕嚎大哭起来。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吓得众人瞠目结舌,可是毕竟已经发生。族长倒还清醒,就出了一个主意,让人把年轻士兵的衣服脱下来,穿在后生的身上,就地埋了,让余下的士兵把小姐押回驿站去复命,只说年轻的士兵死于斗殴。年轻的士兵就留在谢家庄。年轻的士兵当下再次跪倒在地,给将死的谢家小姐和已死的后生磕三个响头,然后说:“我留在庄上,我会一辈子作牛作马。” 第二天,沙河驿传出了烈女谢家小姐的死讯。 年轻的士兵就留在沙河驿了,此人倒也有些来历,祖籍是安徽濠州人氏,祖上竟与朱皇帝是发小,从小一起当过放牛娃,一起讨过饭,然后一起打江山进的大都。元朝的几十年是中国的灾难之秋,改朝换代更是战火频仍,天下民不聊生。朱皇帝打江山几十年,亲历了天下黎民的种种疾苦,登了皇帝宝座后就提倡节俭以丰国库,提倡清廉以安民心,吃饭也只吃得清淡,每顿饭都必有粗粮粗菜粗茶,豆腐其中一道菜,并规定其万子万孙世代坚持、餐餐如此,以不忘根本。但天下没有千年的皇帝只有千年的百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朱皇帝定下的家法终于被其后世子孙抛弃,从而产生用鸟的脑髓作豆腐的暴殄天物的事来,从而也使得明朝渐渐势微。但是,豆腐却一直是明代宫廷里重要的一道菜,而且当初为朱皇帝做豆腐的就是这个朱姓的发小。此发小别无长物,但却做得一手好豆腐,并将这一技之长世代传了下来。 年轻的士兵为了感谢谢家的救命之恩,就改了姓氏依了谢姓,单字取做“恩”,以表谢恩之义。 这谢恩依靠了祖传家技,在沙河驿开避了一番丰功伟业。先是将驿南驿北的河川地里种了黄豆,接着是在五尺道边盖起一排草屋,打开了一家豆腐铺子。那时恰逢天旱,别人的田里的水稻因水源不济旱死大半,而他的黄豆赖旱却获得丰收,一颗颗金黄有如黄金蛋子。水磨坊里的石磨将黄豆磨成了原浆,谢恩踏着露水、冒着迎接天明的黑夜和星辰将一桶桶原浆挑到草屋里,等待在那里的人已经将三个巨大的灶洞烧燃了火。灶洞里燃烧的材料当然是豆秸,“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是一首讽喻手足相残的诗,但豆秸的确是煮豆浆的最好的燃料,这东西燃一把熄一把,要旺就旺、要松就松、要熄就熄,且其冒出的青烟的香也正好被豆浆吸收,使豆腐、豆花的味道更加纯正。三口大铁锅随着“嗞”的一声巨响,便满当当地盛满了雪白的原浆。原浆煮沸后,冲上两瓢从小河里打来的清水,用苦楝木做成的木瓢舀起来,倒在竹麻做成的白布里过一滤一遍,豆碴便分离开去。苦楝木可以去除豆腥。这时再把纯浆倒在锅里用文火慢煎,用小木瓢往微微冒着气泡的纯浆里添加少量的卤水并轻轻搅动,乳白色的像碎米那么大的豆花便悄悄地从纯浆里轻轻浮上来。当卤水添到七次,固体和液体便彻底分离开来,满锅都漂着碎银子那样的豆花。一股清香同时弥漫了长长的、窄窄的草排房,并飘过五尺道,弥漫了整条驿街。此时分别往铁锅里放下一个用慈竹篾编织的箕子,用木瓢在箕子上轻轻碾压,豆花便集腋成裘,变成了有韧性、经得起筷子挑、经得起瓢儿舀却入口即烂、满口浮香的豆花了;或将豆花用木瓢了,放在同样由苦楝木做成的木盆里,用白布包成正方体,用从小河里搬来的磨刀石压在上面,待水浆四溢之后,取下磨刀石,揭开白布,印着布的纹理的豆腐便浮现眼见,从而成为千百种豆腐美食最基础材料。 川蜀之人喜吃辣味和麻味,滇人黔人也喜吃辣味和麻味。谢恩就在豆花的蘸水上下功夫,将从河滩地里种出的上色的红辣椒在石磨上磨成粗块(不要太细,太细了容易成浆糊状糊口),间以从上古山采来的青花椒、精挑的小蒜瓣儿、姜粒、过茴、三赖在粗陶罐里搅匀,将上好的菜籽油放在小铁锅里用红火猛煎,直到气泡散尽、即将轰然喷火的一刹将铁锅挪开,反复两次,再将滚油倾入陶罐,任罐中之物爆炸和跳动,待其冷却后再加上自贡井盐。这样做出的调料又辣、又麻、又香,不秥、不糊、不腻,油是油、料是料,油是香的、料是脆的,油是清亮的、辣椒是油黄的、蒜瓢儿和姜粒是长满了小麻点儿的,还有那个香味儿,简直令过往的文人骚客苦于中国文字的疏漏而难以对其进行到位又恰当地形容。 谢恩的手也真是巧,豆腐的做法即承家传祖教又不断推陈出新,摆上桌面儿的就有了麻辣豆腐、肉馅豆腐、麻婆豆腐、宫保豆腐、酸辣豆腐、鱼豆腐、烂豆腐、蛋豆腐、豆腐乳、臭豆腐、酱豆腐、酸菜豆腐、酸豆腐、豆腐干、小葱拌豆腐等等。 当清晨的曦光笼罩了这个川南古镇的时候,一杆写着“谢豆腐”的三角形的小旗斜斜地飘扬在草棚的上空,一股沙河驿人从未见识过的、使人们觉得熟悉而又颠覆了味觉系统的芬芳使他们活跃进来,争相走进草棚看个究竟、尝个究竟。但这一尝便使他们欲罢不能了。就这样,豆腐让五尺道边上的这个由稻草和竹木构成的七间屋子的草棚子火了,也让沙河驿火了,不论是过往的官兵、送廷寄的差人,还是远近黎民百姓,凡从沙河驿经过,无不想亲口品尝“谢豆腐”的,品尝以后又没有不赞不绝口的,吃了赞了又没有不带走送给家人及远亲近邻品尝的,家人和亲邻品尝了又没有不尝试着仿照着做的。这给谢恩带来了财富也带来了麻烦,但他不辞口舌、不怕辛劳,对前来学习的人们无不口传方法、亲手示范,但取得效果却大不相同。驿站周围的人一学就会,而远处来学习之人回去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其味之一二,要么就太粗、粗而涩口,要么太嫩、嫩而松散经不起筷子。就又跑来取经,就在谢恩家试着做起来,结果差强人意,与“谢豆腐”相差无几。原来,做豆腐的渺巧一在水质、二在火功、三在材料、四在辅材。沙河驿竹木极其茂盛,各种香草香木极其繁多,小河里的水全是各种香草香木上的滴露和根上的汁水,其香甜无与伦比,这里生产的黄豆、辣椒、花椒、姜蒜甚至沙石无不受小河之水的浸润和滋养。 沙河驿的人开始改变其亘古的营生方式,做起卖豆腐的营生了。豆腐挑子成了五尺道上的一道风景,小商小贩们天不见亮就到沙河驿买了豆腐,放在用苦楝木做成的木桶里,取小河之水漂着,向南挑往珙州驿、底硐铺、四里坡、扎西,向北挑往叙府,沿水路送往泸州。也有一些沙河驿的人,学得此绝技,游走各方,去寻找类似的山水,开一爿小店,将其美味飨各方食客、扬沙河驿“谢豆腐”美名的。由此,附近或远处便有了底硐铺豆腐、南溪豆腐、成都豆腐等关于豆腐的招牌。有个陈姓的沙河驿人,怀揣绝技,沿五尺道到了成都府落脚,开了家豆腐铺子,世代相传,做得一手令人叫绝的麻婆豆腐,被人传唱为诗,收入了《锦城竹枝词》。诗云:麻婆陈氏尚传名,豆腐烘来味最精,万福桥边帘影动,合沽春酒醉先生。 谢家虽然家境宽裕但人丁并不发旺,谢家小姐的爹名叫谢储,膝下只得一女,而今小姐死了,就收下谢恩作“寄儿”,待之有如己出,谢恩也尊谢储如同生父,并娶了个当年在水磨枋边磨面的陈姓的女子为妻。渐渐的,谢储夫妇年迈去世,谢恩在上古山下觅得一穴地将其葬了,地名“象鼻搅水”。上古山形同一象,象身绵延数里、四腿粗短、两耳煽风、象额宽厚、双眼清晰明澈、双牙尖细、象鼻长而浑圆,有一水绕于象之四周,虽不大却清浅明澈。按照先生指示,谢恩将双亲葬于象的鼻洞深处,每人葬一鼻洞,任小河之水将其淹没。待一切后事办理完毕,先生道:厮地美穴也,可保尔等二百年兴旺发达,两百年后小河之水自会干涸,尔后又有大水卷走穴中骨殖,尔等家道也就败了。 此后,谢家果然人财两发,后世子孙又苦读诗书考取功名。历数起来,共计中举人者十二,中进士者有一,被谑称为“豆腐举人”或“豆腐进士”,他们或在朝中运筹或在地方为官,都属于那种忠君爱国又见不得官场昏暗的人物,在外头把官场的尔虞我诈彻底体验一番,便又回到沙河驿来,寄情山水,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也有的就执起教鞭,办起了书院把孔孟之道和黄老之术授予后人的。 谢家大院也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成为名扬川南的重要古迹。抗战时,梁思成先生落脚李庄,游走了川南的山山水水,给予盛赞的古建筑就两处,一处是夕家山古民居,另一处便沙河驿谢家大院,而彼时谢家大院已有了破落迹象。先生给予的评价是“沙河驿谢家大院与夕佳山古民居可以放在一根扁担上挑”。 谢家大院依苍山而建,山形如卵,卵中有一低矮处,宛如一椅;后山巍如巨鹅,此地称“仙鹅产卵”,亦是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占地二千余平方米,整体是呈“回”字形四合院,大院包小院,院内有前厅、后厅、厢房、戏楼、花园、粮仓,室内陈设极其考究,桌、椅、床、柜、窗全由桢楠做成,精雕细刻,厅前厅后花窗上雕刻有“刘海戏金蟾”、“三国英雄”、“水浒英雄”、“王莽追刘秀”、“四下河南”、“二十四孝”、“白蛇传”、“西厢记”等戏剧人物,又上了颜料,花花绿绿,皆与剧中情节相符,表情举止生动维妙;门开三洞,前面、左面、右面分别一道,正门是石门,高一丈,门柱也是沙石柱子,柱上所刻对联很普通,是“溪边翠竹新诗料、门对青山古画屏”。左门和右门碍于山体之障,从正门左右进出,内部又要分别经过两道石门方才拐进大院,门柱上也有对联,如“麟阁勋名唐世胄,凤毛翼鼎晋簪缨”。 谢家又自家出钱出力在门外小河之上造了一桥,名金锁桥,方便两岸人畜通行,在桥头立一石牌枋,高三丈,刻一幅长联: 不募善不矜功漫夸朱雀彩虹驱石但思承乃祖, 亦康平亦坦荡试听樵歌牧笛渡河无复唱而功。 仅这对联也可以看出谢家的仁义的家风。 谢家败得很壮烈。谢家投身革命的有十二兄弟,都在成都上了新式学堂,接受了新的思想,便一起渡江而东,投身到国民革命的伟大洪流中去,但信仰却不相同的,六人信“共”六人信“国”。却谁也没有想到,“四一二”政变中,六个信“共”的兄弟就牺牲了四个,因为叛徒的告密,被枪决在汉口;另外的两人也相继牺牲,一个是在重庆有名的渣宰洞里被折磨至死,一个是在西征途中死的,本来都逃出了骠悍的马家军的围剿,随徐向前逃到了迪化的,却因为语言不通,入乡不能随俗,割了块猪肉在回民街上晃悠,被以猪为图腾的回民乱棍打死了。信“国”的六兄弟经过中日战争与解放战争,死了四个,其下的两人一个随胡宗南去了台湾,一个作了国民党的叛徒和共产党的功臣,并在地委做了主官,最后栽在“四清运动”中,原因是历史太不清白了,与国民党的瓜葛太深,后来虽得平反,但骨头都可以敲得鼓响了。 谢家彻底的败了,谢家坚持的“仁义礼智信”的那一套礼教早已被关进了历史的笼子。谢家大院也被人们分了去,缺根椽子到大院里去拆,缺根檩子也到大院里去拆,缺瓦就到大院顶上去揭。人的破坏的能力不知比创造的能力要强多少。很快,大院的规模越来越小,密度和质量也越来越轻,只剩下十来间屋子和几道石门;远近的人家里,几乎都有来自于大院里的东西,椽子、檩子、窗子、桌子、凳子、镜子、梳子、茶几子、帐子、帘子,磕蒜的石舀子、磕草的石兑子等等等等。也有羡慕“仙鹅产卵”的风水宝地的,就干脆把家也搬进了这残破的大院,在小范围内把残了的东西补起来,把破了的东西修起来,并省吃检用想把从大院里拿出去的东西卖回来。但谢家费了两百年之力、十代人之功积累起来的东西,凭三五家人又怎么能补缀得上呢?就像一个宝贵的陶器,摔都摔碎了,扫都扫掉了,谁又能把扫掉的东西全部找回来,把碎片拼得囫囵如初?但这也好,毕竟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有了这几户人家的努力,人们还可以通过这十几间屋子和石门石柱窥见那些曾经在沙河驿演绎的那些历史的碎影。 几十年后,一拔双一拔的古建筑的专家学者们沿着曾经的五尺道走进了沙河驿和谢家大院,只是五尺道早已变成了双车道的水泥公路,曾经的卖豆腐的草棚子早已变成了钢筋铁骨的洋房。戴着厚厚的镜片的专家学者们用放大镜对着虽经历风吹雨打却桀骜不驯的石门、石柱、古鼓、石牌枋扫来扫去,对着已然透露出腐朽之气的雕花窗户扫来扫去,尔后就抚膺长叹了,“可惜了,可惜了,都是建筑史上的瑰宝啊!” 谢家传下的做豆腐的工艺倒是长存不灭且愈发兴盛了,只是而今已叫沙河豆腐,无论其工艺还是味道皆与当初并无二致,毕竟沙河驿的青山还在、小河之水还在、河滩地还在。节次鳞比的豆腐庄散发清香仍氤氲着沙河驿的十里江山,近处的人们爱吃沙河豆腐自不必说,在叙府或在珙州也常听人们说:“去沙沙河豆腐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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