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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情苦楝树
那一年，妈妈从县城调到了一个小乡的供销社。我们姐弟四个小拖斗，自然一起发配边关。
新家在公路边，土墙打垒，刚修的瓦房。与周围农民那些黄刷刷、破檐烂壁的草房相比，很有些气派。而美中不足的是，门前光秃秃没有一棵遮阳树。六七月的太阳烤得人快要出油的时候，家里几乎象一个火蒸笼。
小小的妹妹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棵苦楝苗，小心翼翼地栽在门前。汗涔涔的她两手沾满泥土，眼睛睁得又大又亮，说苦楝树长得可快啦，还可以做药呢。又烂贱，哪里都栽得活。队长大婶说的。
那苦楝树果然生命力很强。虽然棲身之所满是石砾，土也见不到什么，它仍如春天拔节的笋一样，很快由纤纤弱弱长得亭亭玉立了。于是，门前就有了一方不美丽、不芬芳却很适意的的绿荫。我们姐弟四人都很喜爱这片小小的绿荫，尤其妹妹，更得意自己的杰作。时不时摸摸它挺拔的身肢，捋捋它稀疏而绿色的叶，又随时为它浇水，还挺吃力地搬来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头，仔细地为它砌了一圈矮矮的石头围墙。
虽然日子总在困苦和枯燥中绞织不清，我们姐弟却象那棵缺乏养料的苦楝树，好肯长。妈妈原来经过周密的十年规划给我做的灯芯绒衣服，已经从我的腿弯子短到了肚脐，不得不下放给了妹妹。转眼我已到了谋生的年龄。而那年头就业之难，甚于比上青天还难的蜀道。焦急的妈妈不辞辛苦，不顾每次进城往返二、三十里，以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大无畏气概，每天一次、两次甚至三次往城里跑，终于以无敌于天下的母爱感动了上帝，为我谋得了正式工作。而当得到我工作安排的通知时，妈妈非但没有一丝喜悦，反而一脸的沮丧。因为所谓的工作，不过是当一名缝纫工人，而且没有营业的门市，必须自己想法找地点独支门户，说明白点，就是凭自己的手艺找饭吃，没有任何铁饭碗可言。虽然说得好听有个单位，实际上只相当于现在的自谋职业，每个月还得上交管理费给县手工业联社。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平日对针黹女红一窍不通的我，万万没有想到竟被安排去打衣服。但命运既然已作出了这样事与愿违的安排，我只好急时抱佛脚，赶紧拜个师傅草草学了几天。学徒归来，我和妈妈齐心合力地下掉里屋一块门板，摆在正屋里作为裁衣服的案板，在上面放上剪刀尺子画粉等开裁缝店必须的一应物品，又把缝纫机搬到正屋的窗口下，便信心十足又胆战心惊地开张了。俗话常说有艺不孤身，但一直有些心比天高的我总觉得当个手艺人有失身份，象是被贬入了社会的下九流，从此被打进了十八层地狱。所以虽说硬着头皮将不伦不类地设在家里的缝纫店开了张，却犹抱琵琶半遮面，很有些羞羞答答，不敢在家门口挂上任何与缝纫有关的招牌，一付守株待兔坐地等花开的姿态，等客上门。
骄阳似火，晒得门口苦楝树的叶子软绵绵蔫搭搭的。为了吸引顾客，我用几块布头在缝纫机上打过来打过去，踩得缝纫机嗒嗒响，以期引起来供销社扯布的人们的注意。但我来来回回地打了好久，也没见一个人上门。透过窗外的苦楝树那密密匝匝的树叶，依稀看见在供销社扯了布的农民们说说笑笑地地从苦楝树下走过。第一天在我的期待中过去，第二天在我的期待和不安中过去，第三天还是没有一个顾客上门。看到一个个拿着布的人影过门不入从苦楝树下晃过，我越来越焦急，越来越尴尬。一连十多天都是如此这般无果而终，本来在开张时就是如汽球般虚撑起来的信心，渐渐蔫了下去。妈妈不断安慰我，又绞尽脑汁将攒下的几段卡其布府绸布横折竖叠好放在案板上，说这样可以装点门面，人家看了就会觉得这店生意还不错。妈妈又告诫我有人来打衣服不要给人家说马上就可以打好，要说至少要三五天。那样人家就会觉得来你的顾客多。我听了颇以为然，如奉圣旨般准备如法炮制，但苦于没有一点机会让我将妈妈精心传授的办法付诸实践。我的缝纫机依然是那般无奈地空转，生意了无生气。
那天上初一的妹妹从县城回家来了。听说我的窘境，决计为我解围。第二天，平时有些拘谨的她竟一改常态，大大方方地站地卖布门市门口，有意无意地与扯布的婶子大娘大嫂大姐闲聊，时不时以牧童遥指杏花村的优雅姿态说，那边也有一个新开的缝纫店呢。几番潜移默化，几个扯了布的半信半疑的过来，探头探脑地看看，犹犹豫豫地递上二尺五兰布打围腰，一尺五花布打婴儿衣。虽然这些在裁缝行道中都是不起眼又收不到多少工钱的活，稍微有点活路干的裁缝是不屑于接手的，我却为这好不容易才打开的局面很高兴。而妹妹总不能老站在那里，于是那些扯了布的人们又三三两两在苦楝树下走了过去。妹妹好是诧异，歪着头在苦楝树下的小路走过来又走过去，对着苦楝树遮掩的窗口看了好久。忽然她噔噔噔跑回灶房提了柴刀出来，又噔噔噔跑回苦楝树下，劈劈啪啪狠狠对着苦楝树砍了起来。我听得喊声跑出去一看，苦楝树已是遍体伤痕，枝残叶落。我急忙叫住她。她抬起头，一脸通红，恨恨地说，都是这该死的苦楝树遮了你的门面。你还不明白么？我不忍心毁掉她亲手营造的那一树全家的荫蔽，连连劝她说好酒不怕巷子深，生意慢慢会好的。可文弱的妹妹不知忽然从哪里上来一股犟劲，不由分说死活硬是将那苦楝树砍倒在地。
门口一片光秃。屋里忽然变得很亮敞。我的缝纫生意果然一天天好了起来。用不着实践妈妈传授的办法我的案板上的布也堆得越来越多。我一个人又裁又打又烫又熨还真有点应顾不暇。一个月下来，令我喜出望外：除了上交一百元给妈妈弥补家计，还给三个弟妹一人做了一件衣服。
日子一天天过去。后来我当了一名工人阶级，后来又进了学校重新读书，再后来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生活中美好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却始终没有忘记那一段当裁缝的日子，更无法忘记那一棵苦楝树。
它依然在我心中茂盛着一片很亲爱的绿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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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24 1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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