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黄华良是隔洛表镇二十多公里的王家镇人,父亲是中学教师,母亲是个家庭妇女。山区的孩子,从小就吃惯了苦,家务活中挑水、挑炭自不必说,寒暑假还要挑千蔑挣钱交学费和添补家用。他说:“因为每捆有一千根蔑条,所以叫‘千蔑’。成人是把两捆千蔑绑成‘人’字型,中间穿一根扁担来挑的。我那时才十来岁,个子矮小,千蔑有两米多长,扁担放高了够不着,放低了又不平衡,蔑条不是往前就是往后‘倒栽葱’,只好吃力地将千蔑弯成两个‘火夹头’,用蔑条捆好来挑。五十多华里的山路,一边是岩,一边是坎,很窄,后面还有驮马。为避让驮马,经常用尽吃奶的力气赶路,找路宽一些的地方歇脚,让马先走。爬坡下坎、转弯抹角特别困难,常常是早晨四、五点钟出发,中午十二点过才从王家场挑到洛表镇。” 艰辛的少年生活,磨练出他坚强的人品意志。八四年叙永师范毕业,分回家乡教书,尔后,考上宜宾学院政史专业,离职学习两年。在历史教授的讲课中,在大学校园的文化氛围里,逐渐培养起他沧桑而清醒的历史文化心态,沉重的历史责任感在他人格品味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故乡一个消失了的古老民族——僰人,和蜚声中外的僰人悬棺,以其对川南和南方古丝绸之路的开垦和建设的不可磨灭的功绩、深厚宏沉的文化、壮丽的历史演进锐变、神秘悲怆地消失人间,在他大学毕业回到洛表教中学时,闯进这个年轻的历史教师的心灵和情感世界。
四川盆地向云贵高原过渡带上,群山连绵起伏,千沟万壑。悬崖绝壁上有很多天然洞穴,山间小平坝上,有冲天的石笋,数百年前,这里是一片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疠瘴横生,猛兽出没。僰人,就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繁衍生息二千余年。他们为了躲避猛兽的侵袭和官府的征剿,万般无奈地将居所安在山顶之上、洞穴之中和石笋顶部。这就是他们心爱的家园,代代相承,世世传递,活着,在悬崖生存,死了,也被亲人将遗体装殓在楠木和马桑棺材里,悬挂于绝壁钻孔楔进的木桩上,这就是闻名世界的“僰人悬棺”。 珙县洛表麻塘坝是现存悬棺最多最集中的地方。 麻塘坝距黄华良任教的洛表中学仅三公里,南北狭长,东西两侧奇峰挺拔,险陡峻峭的岩穴之间,许多棺木高悬山崖,现存悬棺二百二十多具。悬棺的崖壁上还有许多以红色为主的彩绘壁画,内容丰富,线条粗犷,构图简练,形象逼真,充满古老而神秘的色彩。 华良在这里工作后,常常有学生问及关于僰人和悬棺的问题,也有中师和大学的同学来悬棺旅游向他发出疑问,他都不能作出确切的深层次的回答,深为自己是僰乡人,又是学历史专业的而感到抱愧。 在想对故乡文化作全面和深度地了解的初衷下,他阅读了大量的关于僰人悬棺的历史典籍和研究文献,慢慢地,一个古老、神秘、多难、最后悲壮地消失了的民族,在他心里活了起来。
有一件事,对他产生了更加强烈的剌激。悬棺管理处邀请他为悬棺游客解说,在此过程中,听到一些游客说:“外面说起悬棺好不得了,纯粹是瞎吹,我看根本不值一来,就几块破板板和峭壁,有啥子看头?”还有游客说:“不来悬棺终生遗憾,可到了悬棺遗憾终生。”这些话使这个生长于僰乡的历史教师心情沉重起来。他耐心地向客人讲述僰人和悬棺深层次的文化内涵,惊奇地发现,客人们那种不屑一顾的眼神收敛了,并渐渐地流露出仰慕的神情。他十分释怀,为故乡的厚重文化骄傲。但他也想,要使僰人民族文明和悬棺文化,在这贫瘠的故乡土地上活泛光亮起来,让它们以一种原生态的壮美和不朽的精神实质,弘传于世,仅仅靠他向几个客人讲述是远远不够的,怎么让外界人士能更深刻地了解和清醒的认识呢?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梦想开始在华良的心中波动起来。 这也只是个梦,已过而立之年的黄华良,澎湃的激情后面,更多的是深刻的理性意识,他知道,在这个梦和现实之间,横亘着的,是一道宽阔无边、深不见底的鸿沟啊! 然而,毕竟有梦了,而这个梦本身也是一种厚实的文化。 正象赵林教授阐释的文化上的“酵母效应”,华良遥望着深邃的苍穹,想着自己的心事:卫星、宇宙飞船不也是从很多很多人的梦开始的吗?最终飞上了天,把人类带进了信息文明的神圣殿堂;二十世纪初哥本哈根大学不也是众多莘莘学子的梦吗?最终诞生了量子力学,奠定了现代物理学的基础啊! “这个被称为‘僰’的民族,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在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生活了二千多年,而于四百多年前消亡了的古老民族”,“生居悬崖,死葬悬棺,生死都同悬崖相关,是真正的悬崖上的民族”。华良沉思着。 这个民族四百多年前,在朱明朝庭军队的围剿屠杀中尘埃落定,“这个古老的民族消失了,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融入了历史的海洋”。那残留在南广河流域千仞悬崖上的作为这个民族象征意义的具具悬棺,又历经了四百多年的风雨沧桑,至今还在血色的黄昏中,随着山风吹过,“嗽嗽”地响,似乎在向人们低述着这个民族二千多年拂棘踩荆、攀岩劈路的血迹斑斑的创世生命史诗。然而,这些悲凉的低述,已没有多少人能听得到,更没有多少人能听得懂了。 凝视着悬崖上的具具棺材、累累桩孔和大量栩栩如生的岩画,华良深思着,他看到了悬崖上度牒着的一个古老神奇、神秘多难的民族的兴衰历史,看到了峭壁上蕴涵着的中华民族文明历史长河中一朵虽小、但却辉煌耀目的浪花,他更听清楚听懂了那些悬棺低沉而深切的哀鸣。他欣喜于自一九三五年以来的半个多世纪里,无数文化学者,把他们睿智的目光投向这个神秘领域,虽然对僰人悬棺的千古之谜还没得出确切的科学定论,但已有了很多富有价值的研究成果。但他也深深地遗憾着,至今没有一本综合、系统、全面反映僰人悬棺文化、内含深厚学术价值的资料,能够更广泛、更深远地引起世人关注,加快僰人悬棺文化的研究和家乡悬棺旅游资源的开发。 他在麻塘坝徘徊着,他在苏麻湾观察着,他在天堂坝凝视着,他在都都山深思着,他在九丝城凭吊着……当“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这一怀古思今的情绪在心底里油然升起时,一个大胆而艰难的计划也在胸中酝酿而成。 迫切地回到家中,打开电脑,进入Word文档,敲上了《悬崖上的民族——僰人及其悬棺》的书名,然后保存好,关上电脑,躺在床上,蒙头大睡。 这是二00二年的六月,天气持续亢阳,人的心情很容易焦灼。从这个时候起,他走上了这条荆棘丛生的悬崖上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