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开的时节
油菜花开的时节,所有的日子都是灿烂的,心,也是灿烂的。周五的晚上,带着这份灿烂的心情,来到邀请了我很多次的农民朋友江哥的家,在好客的主人丰盛的酒宴后,已是子夜,我微醺地躺下睡了。 春眠不觉晓。在这农家小院里酣睡了一夜,醒来时天已大亮,疲惫的身躯得到休整,紧张的心情也为之放松。窗外一片翠绿,竹叶上的露珠滚落出“滴嗒”的声音,凭着听觉神经,我知道,早起的女主人已在院子里的井台上打水,江哥正吆喝着牛走向田野。 受屋外的阳光吸引,我不想再贪恋这慵慵的晨觉,披衣起床,走到院坝里。在狭小的开着暖空调的办公室里绻缩了一个冬天,对这暖融融的早春阳光,感觉特别的珍贵。深深地吸着清新的空气,呼出昨夜残留在心里的那点酒气,伸个懒腰,活动一下手脚,精神振奋起来。 江哥的小院是用水泥铺的,一堵院墙与外界相隔,十分宁静。院子的一边是一丛簧竹,竹丛中一只母鸡带着小鸡在觅食。另一边是水井,井旁是洗衣台,江嫂正在洗衣,当看到昨晚我换下的满是泥浆的皮鞋已擦得干干净净地放在洗衣台上时,心里一股暖流涌过。 我感激地向江嫂道一声早安,便推门出去,江嫂要我别走远了,说她一会就给我煮荷苞蛋作早餐。 出得门来,眼前一亮,瓦蓝的天空中一轮昭昭红日,原野一片金黄,象一张金色的地毯,一直铺到远处青山脚下,轻风过处,荡起微微金浪。哦,油菜花开了。 我的心胸更加开阔明朗,不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这无边的美景,信步走进油菜地,在花海里手舞足蹈,不停地拂开油菜花,金色的浪迎面向我涌来,奔放的感情再不能自抑,于是放声高唱起伴随新中国几代人成长的《让我们荡起双桨》。老夫聊发一回少年狂,在这瓦蓝天空昭昭红日下,在这花海里,在这金色的波浪中,放浪于形骸之外,忘却了城市的喧嚣,忘却的现世的郁闷,我又回到金色的少年,我仿佛看见儿时的伙伴,正和我在家乡的油菜地里打滚藏猫。太阳暖照着我,风儿轻抚着我,还有这遍地油菜花,正热情地张开双臂迎接我。僵硬的四肢开始活泛,干涩的心灵得到滋润,我从心底里深深地感谢大自然,感谢大地,给了我的生命,给了我的精神,给了我的灵感……我高声大喊:你好啊,太阳!你好啊,春风!你好啊,油菜花! 我在油菜地里走啊唱啊,唱啊喊啊,终于走出了菜花地,来到大公路边上。忽然,我的心急剧下沉,刚才那份愉悦、那份轻灵、那份心旷神怡,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看见了他,看见了正在公路边上修车的张三哥! 张三哥是昨晚受江哥之托,开着农用三轮到镇上车站接我的。这是一个厚道质朴、性情开朗的人,穿着虽不时尚,却十分整洁,一看就是一个生活严谨、安分守己居家过日子的善良农民。我刚下车,他就走到我面前,问我是不是到江哥家去的,当得到确切的回答后,他作了自我介绍,同时接过我并不重的包,扶我上了车。 从镇上到村里江哥的家,车开了四十多分钟,和张三哥一直闲聊,话题就从这辆农用车说起。我问他是不是就主营这车,他说是,农忙时种庄稼,农闲时才经营车,主要是搞短途货运,顺便偷偷搞客运,拉赶场的乡人,他们背篼萝筐一大堆,都放在车上,每人收三元钱,带的东西就不收钱了。“我们这种车是不准载客的,农机监理站逮着要遭,罚款很多,有时还要没收车子,他们说是黑车,其实手续是齐全的,就是不准装人。” “你被逮过吗?”我问。 他告诉我:“去年要过年时被逮过一次,监理站的那个老同志很好,知道我的家庭情况后,要我交了五块钱,卖了一本《道路交通安全法》,教育了我一阵,要我回去不再拉人了。我回来后还是照样拉人,没有办法,家里穷。” 我说:“你还是该遵守国家交通法规,多想点其它办法,不要拉人,万一出点事,一生的遗憾。”他回答说要得,等再积攒点钱,到秋后把队里的鱼塘承包下来,车就专门用来往城里送鱼,就不载人了。 随着我们就谈起他的家庭经济情况,他说他家里有五口人,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双目失明,因哮喘常年卧病在床,两个孩子,大女在成都上大学,二儿在镇上读高中,妻子患有类风湿关节炎不能下地干活,只能做点轻省的家务活。四年前他外出在福建厦门打工,在建筑工地上搞搬运,因为找不到好多钱,老板又常拖欠工资,家里很困难,女儿已上高中,正是用钱的时候,于是他就回来了。村里的人很好,看到他家这种情况,凑了几千元钱,又帮他在信用社贷了几千,买了这辆车。现在他已把帐还清,女儿还有两年大学毕业,家里很快就会好了。我心里暗自为他高兴。 到江哥家时,天已完全黑了,张三哥用手电筒照路,搀扶着我到了江家。我给了他三元钱,他说什么也只收两元,说是江哥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也是顺路,按说都不该收的,就收点到车站多跑的那点路的油钱。江哥留他在家吃饭,他说老娘还等他喂药,就回去了。 在酒桌子上,我跟江哥谈起张三哥这人,说了我的初步印象,勤劳质朴,老实巴交,江哥一下就阴郁起来,用很沉重的口气告诉我:“他是一个好人,可惜,四年前,他得了肝癌,他也就是为这才从厦门回来的。” 我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他侃侃的谈话,爽朗的笑声,哪象一个身患绝症的人啊! 江哥喝了一口酒,才慢慢告诉我。五六年前,他就常说右边筋骨下面痛,到镇上医院检查,也没查出什么病,开点药吃就好一点,有几次还昏在地里。后来出去打工,过了一年多就回来了,什么也没说,天天下地做庄稼,等和他同去打工的人回来,才知道他有一次在工地上昏迷了,送到医院,才确诊是肝癌,可他不愿去医,说这种病医不好,也没钱。他老婆知道后,气得背过气去,他倒象没事的人一样,反过来安慰她。村上知道了,也准备想办法让他去医,他就是不肯。后来大家凑钱给他卖车,他边经营车,边到镇上捡中药吃。家里负担重,孩子很懂事,大女曾经想不读书了,他还大骂她,逼着她去读,后来考上了大学,明年就毕业了。不知怎么的,这几年病倒没发,不晓得是不是好了,有人说可能当初是误诊,要他去复查,但他不去,说反正就那么回事。他很勤劳,对母亲有孝道,对他老婆也好,地里屋里的活主要都是他做,重活是不让老婆做的,教育子女很严厉,要他们好好读书,必须考上大学。这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 张三哥的事感动了我,我原就想第二天去看望他,没想到就在油菜地旁碰到。我们寒喧几句后,我就问起他的病情。 他说,这几年,我得出一个结论,一个人,不管是得病还是遇到其它困难,你不把它当回事,它就不是事,你把它当回事,它就是事了。镇上老中医说,毛主席说的,医生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毛主席都说了,就是真的。象我们这种人,是不能生病的,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娃娃大人都看着你,等着你,你躺下医病,谁去管他们吃,管他们穿,管他们读书,而且医药费又从何而来。所以我不当回事,你看这不是就没事了。 说到这里,他发动了车,说了声:“我要去给他们拖肥料,晚上到家来耍。”就开着车走了。 直到冒着黑烟的农用三轮车消失在公路的尽头,我才回过神来。我在想,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张三哥,使他在身患绝症的时候,并没有被病魔吓倒,而是更加坚定地承担起养家的重任。他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普通农民,讲不出更深的道理,只知道一家老小就等着他。我知道,这就是责任,这是生活搁在一个农村汉子身上沉重的责任,只有挺起胸膛,勇敢地承担起这个责任,才是作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唯一的选择。如果说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张三哥的话,就是赡养老人、抚育儿女、照顾妻子的责任,这种责任渗入到他的生命之中,凝聚起了生命的力量。 我被这种生命的力量感动着,心中默想:愿上天保佑张三哥这样的好人,愿现代医学出现差错,厦门医院是真正的误诊,就算不是,我也希望他身上的癌细胞早已被老中医的中药全部奇迹般地杀死。明年,油菜花的时候,我还要来,还要张三哥来接我,给他两元钱油钱,违背一次交通规则。等他女儿大学毕业,儿子考上大学,我是一定要来道喜的,一定,一定。 这样想着,回到江哥家,江嫂已把荷苞蛋煮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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