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终于有天晚上,客人们走完了,我还东拉西扯地和他说话,称赞他当年的英雄气慨,特别说到兜米事件。他说,真正地要感谢一个人,是他把半边桥堆店五十石大米要起运宜宾的事告诉我的,现在这个人死了。 我问是谁,他迟疑了一会,才告诉我,是上场口的江二哥。 那么多年的秘密一直没有披露,章老板解释说,江二哥不让说,这关系他的职业道德,因为他当时在堆店做伙计,谨小慎微。他看到很多人饿饭,不忍心,才说的,虽然卖主,但不求荣。 哦,我明白了,难怪章老板在江二哥去世后,一直都在关心照顾着留下的孤儿寡母。我对他说,你应该把这个真象告诉别人,以免误会,他们都说你和江二嫂相好呢? 他又沉默起来,但没“冒火”,我心里提吊吊地望着他,过了很久,他才用特缓地语气说:“治泓,我知道你爱看书,喜欢小说和历史,你应该知道,世间事,并不是那么简单,对一个人,不要随便评论,更不要轻易下结论,别人说什么都由他们说,你封不了众人的嘴,但说的那些,不一定就说是事情的本相。比如我,你到底知道多少呢,我读过书,虽然没进过正经的学堂,可我读了不少的书,包括一些世界名著,只是有好多年再没看过书了。” 说到这里,他便打住,抬头看着门外高而远的天,时近子夜,天上几颗稀疏的星星。许久,他回过神事,哑然地笑了笑,说:“我已六十多岁了,在这世上已没有几年活头,很多积压在心里的事,我都告诉你。”我忙起身,往他的茶碗里续了点水,擦燃火柴,为他点着叶子烟。 “我是南广人,自小死了爹妈,本家叔叔把我养大。十六岁就在‘南广客栈’当伙计,东家姓胡,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小女儿,小女儿才十一岁,叫胡玉兰,小名小兰。 “胡家除了经营客栈,乡下还有二十多石租的土地,家业不算大,只是个小财主。 “小兰在南广的小学堂读书,从家里到学校有两里地,每天都派我接送她上学。她很乖巧,懂事,没有有钱人家的小姐脾气。 “她和我很好,那时我也小,只大她五岁,心里很纯洁,除了形式的主仆关系,我实则从内心把她当亲妹妹对待。胡家都是好人,对我也很好,不象现在宣传的财主对穷人都那么残酷。 “小兰还教我识字和写字,我年轻,尽管从没上过学,但学得很快,等她十五岁到宜宾上中学时,我都能看小说和写信了。 “我送小兰到宜宾回来后,她就给我写信,我们就不断地通信。放暑假,我去接她,她很高兴,把皮箱交给我后,带我到一个馆子里吃了饭,然后就一路回家。二十多里路,她不让雇轿子,我们就一直走,她在我耳边说过不停,讲了好多学校的事,说抗战就要胜利了,我们要解放了,国家也就太平了。她说这回带了好些书回来,假期里和我一起看。 “果然有十多本书,除了巴金写的《家》、《寒夜》和鲁迅的《呐喊》,其它的都是外国的名著。我们天天看,天天讨论。 “就这样,每个假期她都带了很多书回来,我都全部看了。到抗战胜利那年,她写信给我,提出要和我结婚,这太突然,我知道,她是主,我是仆,这根本不可能。她也说,家里肯定是要反对的,别看他们对你好,可思想里的门第观念相当深。但我们都是新思想的人,要冲突封建。 “在城里庆祝抗战胜利那天,我进了城,找到了她,和她在岷江边上谈了很久,度过了我一生最幸福难忘,后来想起痛断心肠的一夜。天亮时,我们依依惜别,她要我过两天收拾好行李,和她一起出去,不管到北平上海,都要和我在一起,国家太平了,天地之大,不相信就找不到一个安身地方。 “我的热血奔涌着,为她对我深深的情义感动。就在我准备和她私奔的头天晚上,她父亲把我抓了起来,吊在房梁上,不说任何原因,一顿马鞭抽打,把我打昏了过去。下半夜,厨师郑大叔把我放了下来,给了我一块银元和两百多纸币,要我连夜逃跑,并告诫我,他们把小兰都接回来了,关在楼上,要我别去找她。郑大叔还跟我说,是和小兰一起读书的她本家堂妹知道我们要出走,告诉小兰父亲的。 “我逃出来后,在乐山、犍为、井研等地打短工,一年多后,才悄悄地回到南广。打听小兰的消息,说她父亲接她回来后,不让出去,不久就把她嫁到很远的地方。我多方打听,才知道她嫁到这里来了。” “是我们这里吗?”我已预感到了什么,急迫地问。 这回他停了很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就是江二嫂。” “可江二嫂不姓胡啊!” “她出嫁时改的,跟她妈姓。” “为什么会这样呢?就算不让她和你结婚,也没必要嫁那么远嘛。”我真不理解。 “因为她怀孕了,是我的,就是那晚在岷江边上。用打药打了下来,不知怎么的,被外人知道了,闹得整个南广镇都晓得,胡家没脸见人。江二哥随船到宜宾卖粮食,常住在客栈里,她父亲见江本份厚道,又没成家,要她准备二十块生大洋,就把小兰嫁给他了。我当时不知她怀孕,后来才知道的。” “所以你就找到这里,并在这里住了下来。” “是的。我当时找到小兰,要她跟我走,可她不,她说江二哥是个好人,为了她破了财,现都背了很多账,她如果走了,江二哥人财两空,她下不了心。可她的命真苦,生了六个孩子,前面三个都死了,还有小的这三个,前年江二哥又死了,为医病又欠了很多钱,孤儿寡母一家人日子过不下去,你说,我不帮她谁帮她。别人爱怎么说,就让说去。” 这回他终于打住了话头,木痴呆呆的,面容十分悲戚。我已说不话来,章老板和小兰的事,在我心里回荡着。我是新社会的人,又年轻,还不能完全理解那个时候的思想。本来还有些事想问个明白,象他们现在的关系,今后怎么办等等,这些,我却又不想问了。正如章老板说的,世间事,不是那么简单,有时在命运面前,真是无能为力。 夜已深,我告别了章老板,回到家里。那晚,我彻夜未眠,脑子里全是章老板和小兰,多么痴情的男人,为了心爱的人,在这个偏僻的小山镇上,痴痴地守候了三十年,这需要何等虔诚而执着的意志,这种虔诚和执着已超越了自我,超越了生命。我又想起陈老先生题写的“天地茶馆”,这真是人生的一个小世界。这小世界里,到底还有多少这样可歌可泣、感人肺腑的故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