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治泓 于 2012-7-1 08:31 编辑
故乡的幺姨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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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中期,一个成年的城镇居民,每月国家供应二十五斤定额口粮,其中一半以上是玉米、红苕、杂豆等粗粮。大米在镇上粮站买,其它粗杂粮在粮站开好票,各家各户到生产队去背。
有一年秋天,镇上修青山大堰,爸妈去做义务工,我和院子里的向三结伴到麻塘坝背粮,来回二十里路。那年我十一岁,向三小我一岁。
太阳很猛,天气炎热。母亲说,早点起身,凉快点。吃了早饭,一人带了两个包谷粑,手帕包好,背起背篼出发。
以前随大人到麻塘坝去背过粮食,地点找得到,路也熟,只是就两个娃儿去,还是第一次。临行前,大人们有点不放心,反复叮嘱,早去早回,两个包谷粑,去时在公社农机厂吃一个,回来时在公社茶厂吃一个。
我们实在没有生活经验。走出上场口,把包谷粑拿出来,边走边一小块一小块地掰来吃,象吃零食一样。结果还没到达目的地,两个包谷粑已经吃完。
到了生产队的保管室,正在开社员大会。人也老实,他们让等,我们就老老实实地等。散会时太阳已掉西,一人背十五斤猴儿豆,走上回家的路。
下午的太阳更烈,衣服裤子全湿透,两个肩头被背席勒得火辣辣的。越走脚步越慢,走一会歇一会,而且歇的时间越来越长,更为严重的是肚皮饿了。到了公社茶厂,太阳已经落山。看到又长又陡的坡,才明白为什么大人要我们转来时在这里吃第二个包谷粑。但是,那两个包谷粑,已随走的路、流的汗、背的粮食消化干净。
向三坐在茶厂的檐坎上,说没得力气走了。我吓他说,天要黑了,路边上的草笼笼头有蛇,要爬出来咬你,他才又背起背篼走。刚爬了一小段坡,又放下背篼,说脑壳都饿昏了,眼睛也发花。我便诳他说:“三娃,快起来,爬上坡去,到我幺姨婆家头吃饭。”他的眼睛突然发亮了,问:“当真的吗?”
“咋不是真的,走的时候我妈跟我说的。”理虽不直,气却很壮。
他来了精神,站起来,背上背篼爬坡,一边走一边问了幺姨婆的好多事。我不过是哄他的,哪里有什么幺姨婆,就胡编一些话来支吾他。
上了坡,天已完全黑了,我还没想好怎样跟他解释,他指着路边一家有灯光的房子,问是不是幺姨婆的家。我“嗯”了一声,他就急匆匆地朝那户人家走去。我赶忙走到前面去,心想进去看一下,如果屋里没有老年人,就说幺姨婆不在,不好跟人家说吃饭的事。反正上完坡,只有两三里平路就上街,我们可以随便把背篼放在人家屋头,回去叫大人来背。
进了屋子,只见堂屋里的方桌上,还真有一个老婆婆,一个人坐在那里吃饭,桌上有一盏煤油灯。我麻起胆子喊了声:“幺姨婆,您吃饭没有?”
“正在吃,你们哪里来,还没吃饭哒,快来吃。”老婆婆站走来,热情地招呼我们。
我连忙说:“我们去背猴儿豆,吃过了的,在您这里喝口水。”说着,就走到水缸前,用木瓢舀起水来喝。
喝完水,回转身来,看见向三已跪在高板凳上,端起一只粗海碗,急急地开始吃饭。
老人家笑了:“你看你们,都饿成这个样子了,还说吃了的呢,快来吃,甑子头有饭。”
三娃已开吃,无论是面子还是肚子,都不允许我再佯装。不一会儿,半甑子包谷饭,一大盆黄南瓜,还有一碗油海椒,我和向三吃个精光。
这时,老人家才问我们是哪家的,我说是四街巷子里面的,我姓蒋,他姓向。她问我母亲是不是姓王,我说是。
她亲切地笑着,对我说:“鬼娃娃儿,你咋叫我幺姨婆,我姓范,是你外婆家的亲戚,你妈是我表姑娘,你该喊我是表姐。”
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回到家里,两家大人已到麻糖坝生产队找了一个来回,不知道我们半路在幺姨婆家吃饭,正急着。
过了几年,我考上县城重点高中,和向三说起这件事,商量该去看看幺姨婆了。于是,各人向家中要了一块钱,到商店里买了两斤饼干。
远远地看见了幺姨婆的房子,四列三开间外加一个耳房,人字木串架瓦屋面,大门临公路,背傍小山溪,外墙全用石灰刷白,院坝很大,简洁明亮。
幺姨婆坐在屋檐下,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斜襟布扣衣服,虽然满头银丝,腰板却挺得很直。怀里端着一个簸箕,一边抓粮食撒在院坝里,一边嘴里“咯—咯—咯—”地唤着一群由母鸡带着的小鸡。慈眉善目,满眼含着慈爱。
喊了一声“幺姨婆”,她显然没有认出我们来,弄清楚后,她笑了,眯着眼睛说:“喂哟,你们都长这么大了。”
我们在檐坎上的竹凉椅上坐下,她端出一大盅老林茶,放在矮凳上,说声“打伙喝”。又对我说:“我是你表姐,不要叫我幺姨婆。”
我也“嘿嘿”笑着没说话。向三说:“我们一辈子都喊您是幺姨婆。”
“好,好,你们高兴咋喊就咋喊,只是别当着你们大人喊,那样好笑人哦。”幺姨婆眼眶有些潮湿,牵起衣角擦拭。“这回你们还是去背粮食吗?现在都不用到农村去背了嘛。”
“不是,我和三娃是专门来看您的。”这时才想起将手中的礼物交给她。
“这怎么要得,这怎么要得。”她说着大笑起来,笑声很爽朗,象牌坊上的古铜铃,感染着我们也大笑起来。
笑声中,她伸手捉起院里的黑母鸡,身手还很矫健。一会儿,灶房里传来杀鸡的声音。
鸡炖好了,院坝头放一小方桌,说有吃不瞒天。她几乎没吃,不停地给我们挟菜,笑眯眯地看着,问好吃不。我说好吃,向三却说没有那年的包谷饭南瓜汤好吃,幺姨婆又大笑起来:“鬼娃儿些,那是你们饿昏了嘛,饿了,啥子都好吃。”
我和向三把那只母鸡连肉带汤吃得干干净净。
慢慢知道,幺姨婆是一个人生活。二十多年前,县国营煤厂工作的丈夫,一次矿难中死了,丢下她和两个女儿,大的三岁,小的才一岁。她一个人,山上地头,屋里屋外,把娃儿怀头背上地拉扯大,而且都读了书。后来大女顶替父亲煤厂工作,小女读卫校,毕业在县医院当医生。两个女儿都结婚有了孩子,姐妹俩要接母亲去一起生活,去了一阵又回来,说城里人讲究,一天三顿饭要按时吃,又不准她喝冷水,也不能喂鸡鸭,她不习惯。“还是回来一个人生活安逸,想好久吃饭就好久吃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我和向三每年都要去看她,她都炖老母鸡。知道我喜欢吃包谷粑,每次做一篮要我们带走。
有年她在县城女儿家过年,恰好我正月初四开始在学校补课。初六那天中午,她到学校来看我,我已吃过饭,她硬拉我到学校对门的馆子里,买了四两抄手给我吃。她没吃,还是老样子,笑眯眯地看着,不停地问好吃不。还说我读书亏脑子,又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定要吃饱,如果粮食不够吃,她回家去挑谷子到粮站换粮票给我。
正月完,她要走了,又到我寝室来。我在教室里复习功课,同学要来叫我,她不让,怕影响我学习,把给我买的一双新尼龙袜托同学转交我,要我好好学习,一定要考上学校,才对得起妈老汉。我回来听说后,追到车站,汽车已开走多时。
我考上中专,临行的前一天,幺姨婆连夜给我赶做了一床蚊帐,送到我家来,说蚊子咬了要打摆子,出门在外,不比家头,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她还叮嘱了我好多生活上的事。
以后的日子,我在邻县工作,每次回老家,去看她,她都很高兴。八六年,我有了儿子,没回去,她缝了小铺盖,托我父亲带来。第二年,我带儿子回去过年,教儿子也喊她“幺姨婆”,她笑得合不拢嘴,说:“好啊,一家人都喊幺姨婆,我是你们全部的幺姨婆。”
九二年春天,我借用到地区工作,向三在镇上办了钳工房,进城购材料,专门来找我,说幺姨婆给我和他各做了双千层底的松紧布鞋。她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这是最后做鞋。这次做得多,女儿、女婿、外孙都有,以后再也做不成了。
我默默地想,好久抽时间回去看她,好好陪她几天,不想这个愿望成了我永远的遗憾。这年的五月十八日,星期一,我一进办公室,桌上赫然放着一封电报:“幺姨婆去逝,速回,向”我顿时觉得天昏地暗,去请假,领导说不是直系亲属,工作忙,不准假。我那时的郁闷是可想而知的。
直到星期天,我才慌忙赶回去,老人家已入土为安。向三带我到她坟前,在碧翠的柏香丛中,坟墓向着东方。我有些欣然了,她一生高尚光明,充满对这个世界的爱,死了也天天迎着太阳。
随着时间的流逝,年龄的增大,对生活的体验日惭深刻,幺姨婆在我心中的份量越来越重,那双黑面白底的千层底松紧布鞋,我一直珍藏着,想幺姨婆的时候拿出来在家里穿。
今年清明,我回到老家,三娃又陪我到了幺姨婆的坟前。
幺姨婆走了十九年,我脑子里时常晃动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斜襟布扣衣服,那件衣服包裹着的硕大无朋的善心,已经随她勤劳的身体静静躺了十九年。
青山环绕,绿水长流,在幺姨婆宁静的墓地,我只有怀念,没有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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