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静静地下
一个大牛皮纸口袋,一直把它放在老式的三开柜里,很少打开,相随了二十多年。妻子说那些家俱都很陈旧了,应该淘汰,便将柜送了人。整理东西时,我又看到那个纸袋,一百封信,按写信人分类,以写信时间的顺序编号,整整齐齐。 一段激情燃烧的往事,一个遥远的梦境,和我通信的几个人是中专同学,也是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那是刚刚踏上人生的路程,几颗年轻的心,把对生活最初的感念,书于素洁的信纸,借鸿燕频传。我把最有价值的一百封,那些火热而赤诚的话语,收在牛皮纸袋里,珍藏于心的最底层。 为什么很少打开来看,是我柔弱而浅拙的心智,无力承载这浩浩乎洋哉的感情,沸腾的青春岁月早已不再,想去拾回已不可能,只徒增怅惘而已。然而,可以封存书信,却封存不了这心,千百个日夜,千百回梦里,心潮逐浪般地澎湃,浪潮中,总要涌出那两张端庄秀丽、泪流满面的脸,我的心好痛,无穷无尽的回忆,无穷无尽的痛。回忆伴着泪水,甜蜜而揪心,痛得很美。那些激情的岁月在回忆中渐渐远去,去到了我遥不可及的距离里,人说,距离产生美,可这种美,教人痛得心都碎了。 “治泓,下雪了,真的下雪了,好多年没有看下雪了呢,明天和纪玲看雪去!”心痛的回忆,常常从素芸这句话开始。那场雪好大,一直静静地下着。 算来已经二十四年了。那天,我从陈村公社下乡回到县城,已是农历的腊月二十六,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天气冷得出奇,政府大院白杨树上的叶子已落完,只剩光光的枝,办公桌上放着一封电报,泸州来的:“初二到荣,我在贡站等,芸”。这个在学校因酷爱琼瑶小说,爱穿紫色衣服,有“紫贝壳”雅号的素芸。我搓着双手,笑了。 素芸要我陪她去荣县纪玲那里,迫不及待的,我知道个中原因。还是在秋天里,纪玲来信,说素芸爱上了陆羽,哇,被我称作“冷血动物”的陆羽,却是我今生今世的知己。我去信问羽,他不置可否,问及素芸,回信只一句话:“我们在一个城市里,在一个机关上班,却形同路人”。 而后又收到纪玲的信,信很长的。记得那天是冬至,太阳很好,风却很大,我在阳台上看信,晒着太阳,几页信纸在风中“哗哗”地响。信中说,羽的冷漠,让芸十分痛苦。 素芸对我到是很自信,知道我肯定会陪她去的。正月初二中午十二时,我到自贡,出了站台,素芸就接着了我,她已买好到荣县的车票。因车少人多,春运繁忙,车票是下午两点半的。我问素芸,纪玲知道我们来吗?她摇了摇头,说年前收到过她的信,爸妈要进城来,在她哥哥家过年。我心里有个疑虑,万一她又回老家去了呢?事情总是变化着的,但我没说,怕影响素芸情绪。 到荣县时,已是四点钟。果然不出我预料,纪玲单身宿舍的门紧紧锁着,这到没让我们失望,她应在她哥哥家。可那里也没人,邻居说他们全家年前就回老家去了,这下我们才开始着急起来。但还是抱着希望,要是纪玲没有去呢?素芸说去问张姐,纪玲的朋友,应该知道的,国庆节素芸来过荣县,认识张姐。可张姐明确地告诉我们,纪玲回老家了。 怎么办?素芸眼神怔怔的,告诉我,非见到纪玲不可,不然,她会疯的。我想也是,多愁善感且娇柔的素芸,是父母掌上明珠,新年之际,离开家人来会纪玲,这份迫切可想而知。直到问清了五点钟还有最后一班车去纪玲老家的区上时,她阴忧的脸上才有了一丝笑意。 纪玲的老家在一个村完小,父母在那教书。我们没有生活经验,也没问从区上到纪玲的家还有多远。等我们乘车到了区上后,才知道那里离她家还有十多里,有一条乡村公路,但没有班车了。 天快黑了,十多里路,如果我走,只要一个多小时,和娇小玲珑的素芸一起走,最多也就只要两个多小时。我问她敢不敢走夜路去,她把毛线帽取了下来,异常坚决地说,走。 我要她把饭吃了再走,她说不饿的,怕耽搁时间,早点动身,到纪玲家吃。买了一把三节电的大头电筒,我们就出发了。 天太冷,素芸把呢子大衣的领子竖起来,还把毛线帽拉下,把头和颈项捂得严严的,风呼呼地吹,象吹进骨头里。天只有麻麻亮了,素芸突然看着我,说下雪了,我的头发上有一层雪,我用手一抹,果然是雪。素芸高兴起来,大声喊叫,盼着雪下大点,明天好看雪景。 风越吹越紧,雪越下越大,小小的雪花成了鹅毛大雪。天已尽黑,大地一片白茫茫,路上没有行人,我们又冷又饿又累,素芸实在走不动了。到了一个乡场,街上空寂无人。借着手电筒的光,我们看到一家人的门口有灶头,象是开馆子的,便大着胆子去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老者,看上去很和善,我向他说明情况后,他把我们让进屋,在堂屋的火炉边坐下。老者告诉我们,这是一家面食店,新年里还没开张,家里只他一人,儿和媳妇带着孙子回娘家去了,店里没吃的,年前东西卖光了。随着又想起什么,说还有一点面粉,可以做削面,我们喜出望外,说当然好,他就在火炉上做削面。 热腾腾的汤面下肚后,暖和了,准备继续赶路,老者说太晚,外面风雪大,就在他家住,家里没其他人,挺宽的。我望着素芸,征求她的意见,她想了一会,说干脆住下,风雪实在太大,反正已不远,明天一早动身。 堂屋后面是一个小天井,围着天井边的檐坎上,几间住房。老者把素芸安排住在最里的一间,我就住她隔壁。 天井往后是一小巷,风从巷里吹来,在天井里绕着,门窗“啪啪”地响。我刚睡下,听见敲门声,素芸喊我,打开门来,她说象有人来撬门,害怕有坏人,我说她是神经过敏,这家只有老者一人,老者很和善。可她还是说怕得很,还说人不可貌相,有些坏人看上去比好人还善。 没有办法,我们就到堂屋里,把火炉的盖子揭开,又加了一些煤,坐在炉边的竹椅上,素芸还不放心,从案板上拿了一把菜刀给我,我拿着,实际是为她壮胆。我实在困了,又不敢放下心来睡,怕真的有什么事,将痛悔终生。我似睡非睡地靠在椅子上,几次睁开眼来看,借着火光,看着素芸睁着她大大的眼睛。 天亮了,老者醒来,莫明其妙,我忙解释说手表停了,不知道时间,就把她叫醒起来,看天还未亮,就在这里烤火。 老者宽厚地笑着,又给我们做了削面。向老者告别,算给钱粮,他坚决不要,我就放在桌上走了,他追出来,强行将钱粮放进我的包。我知道,这是一个忠厚的长者,昨晚真的是一场虚惊,但素芸的顾虑也不无道理,出门在外,是该处处小心。 雪,已没有昨晚的大,但还在静静地下,路上已积很厚。我们踏着雪,终于走到纪玲家所在的学校。在这条简便的乡村公路旁,一排教室后面是一个挺大的操场,操场边的保坎下面,又是一排房子,纪玲的家就在房子的这个当头,这边是围墙封死的,要到她家,还得从那边的石梯下去,绕一圈过来。我们在保坎上喊了一声,纪玲出来见是我们,掉头就向石梯跑去,素芸也过去了。她们在操场那边相遇,立即抱在一起,风雪中传来两个女子的哭声。 她们哭够了,终于分开,转过身来。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两张绝美的脸,这是两尊女神,两位天使,站在那里,与天地合然为一,天地间上所有灵气,所有的文字和诗韵,所有的音符和律动,所有的线条和色彩,一切构成美的素质,一瞬间,都集中镌刻在这两张淌满泪水的脸上,已分不出是哭还是笑,是伤心之极而喜,还是欢喜之极而泣。 我情不自禁地走向前去,她们同时伸出手来,把我拥着,那一瞬间,一种刻骨铭心的情感在我心底凝固,强烈地震撼着我,深深地吸引着我。四周异常安静,我的心里却是一阵沸腾。 天地间除了这极致空灵的美,还有就是飘飘洒洒的雪。 第二天,我因事先走,素芸还要住两天。她们送我到乡场上,这里是起点站,车上人不多,我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她们什么也没说,只紧紧依偎着,一只手相互搂抱,另一只手平举胸前,向我轻轻地摇着,眼睛里,布满泪水。 汽车开动了,在转弯的地方,我透过玻璃车窗往回看,她们的手还没放下,那两张脸好生动。 二十多年过去了,日落星沉,时序更替,经历了太多的人和事,华年已逝,岁月的飞霜露白鬓间。那一瞬间刻骨的美,始终铭藏于心。太美了,美得让人无法相信,蓦然回首之时,甚至还怀疑过我的生命中、我的心灵里,是不是真正地拥有过那两张似哭还笑的泪脸。我实在不知后来的二十多年的时光里,见没见过那种美。我想是没有的,就算有,都是虚假的,浮表的。
现实总有痛苦,人生总有十字路。为何珍视生命,因为生命随时面对死亡的威胁,为何留恋清纯,因为灵魂随时面临坠毁的诱惑。病魔缠身的我,一路潇洒地走来,也正是那两张绝艳绝美的泪脸,给了我一生纯情的精神世界。 二十四年,对于人类历史,不过弹指一挥,而对于个体生命,则是一个吓人的跨度,我们,都开始老了。 啊,我的同学,我的朋友,我的素芸我的纪玲,真想你们。有了你们,就永远不孤独,想起你们,心境就会安宁。我没有孤独地生,也不会孤独地死,那怕远隔千山万水,洒满一路的,都是思念的泪,和心痛的血。 我还想那场雪,那雪,一直在静静地下。
完稿于2007年11月11日晚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1-28 18:02:51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