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人
聋子婆住在三街石坎子,与赵娃儿住的茶馆斜对门。 这是三街的街头,刚好拐弯,房子不与街面平行,成斜角,门前有一个较宽的三角形坝子,坐在那里,就能把整条三街都看得清清楚楚。房子座西向东,每天太阳最先照来,冬天的上午,坐在坎上晒太阳,暖洋洋的。夏天,太阳掉西,这里退凉快,风从石坎上和侧边鸡屎巷吹过来,很凉爽。男人周聋子死后,她就常坐在这个地方,看街景,看茶馆的人进进出出。 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聋子婆五十来岁,看上去却很老,脸上满是皱纹。她的耳朵不是完全听不到,只是听力差,别人要大声地吼她才听得,和她说话象吵架一样,除了借钱、还钱、计算利息,很少有人和她认真说话。 住在坎下的苟三姨,年龄比她小两三岁,对她最了解。苟三姨说,她以前不聋,叫聋子婆是因为她男人是有名的周聋子。男人有文化,打一手好算盘。男人在世时,在家门口摆一个小百货摊,卖针头线脑、毛巾手帕、内衣鞋袜等。男人耳聋管帐,女人不聋卖东西。 周聋子是五十年代末死的,丧事办完,复了山,聋子婆又摆出小百货摊,突然发觉耳朵“嗡嗡”地响,去看医生,也没个说法,开点药,不见效。到县城检查,说是耳膜穿孔,没啥医头,渐渐就聋了,成了名符其实的聋子婆。人们说,周聋子在阳间的罪没受完,冤魂不散,死了,让老婆继续受。 聋子婆不能再摆摊做生意,丈夫在世时有些积蓄,便放高利贷,十分的月利,一千多元在外放债,月进一百多,没有子女,一个人生活,几年下来,成了街上的富婆。 苟三姨说,聋子婆夫妇曾经有一儿一女,解放初期,先后死于天花,后来没再生育。有人问她子女的事,她都不答腔,好象根本听不见。是不愿提那痛心的往事,或许是思念儿女的痛苦剌激她耳朵什么也听不到了。 聋子婆不识字,连“1、2、3”的简单数字都认不得。在乐镇,她是第一个戴手表的人,手表是托到县城开会的熊代表帮买的,“东风”牌,价值一百二十元。熊代表是居委会主任,县人民代表,聋子婆戴上手表后,“代表不戴表,戴表不代表”一时成了小镇上的笑谈。聋子婆戴着手表,却认不得时间,有人去问,她要人家自己看,这人说也认不得,她就高声大骂:“老娘认不得,你也跟老娘一样认不得吗?”认为别人在愚弄她。 聋子婆不识字,人却精明,有特殊的记性,街上人说她的“小九九”凶,“小九九”是算账记账的意思。聋子婆特殊的记性就表现在来往帐目方面,让人惊奇,哪个向她借钱赊东西,无论过了多久,当时的情景如数家珍,时间、金额、物品、穿的衣服、在场人、背的背篼还是提的篮、带在身边跟着一路的是人家哪个娃等等,都记得一清二楚。男人死后,她放债,借钱人打了借条,她不认识上面的字,但几十张条子,哪张是哪个打的,一下找出来,从不拿错,谁都不信她不识字。除了记帐,她在其它方面的记性就太差了,喜欢看戏,看多少遍,戏名都记不着,更不用说故事情节。有几个戏,她倒是记着了剧中人的名字,虽然记不准,大概也差不多,比如《营门斩子》的樊梨花,她说是樊莲花,《下游奄》里的徐元宰,她说是徐元子。 聋子婆在街上出名,不是她有钱,哪年头,有钱并非光荣有地位。也不是她特殊的记性,她是一天到黑都把那些帐目在脑壳里过了很多道,当然记得了。她是以泼恶、歹毒、耍无赖出名的。 小镇太贫穷,解放前是水陆码头,上云南下四川,过往的人多,市场兴旺,商业繁荣,外地来此谋生并定居下来的很多。解放后将人固守在土地上,小镇萧条起来,人口又多,大多数都是自由职业者,找到一个吃一个,常常有上顿无下顿,要生存,有时就需要借贷。 借的都是少数钱,多数她也不借,就三二十的,也不怕别人还不起。收不到钱,就提人家的锅,拿人家的碗,还要抱人家的铺盖,如果去挡她,发生抓扯,她倒在地下不起来,泼口大骂。和她没有道理可讲,她是聋子,你说东她说西,耍横不要脸,死不卖帐,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钱,没钱就当东西,闹得四邻不安,鸡犬不宁。小镇人善良,敦守着“欠债还钱”的古理,认为她收帐是天经地义,合理不合情,因此,不管她怎样闹,都要让着她,还得想办法把钱还了。聋子婆本来长相就凶恶,咬牙毕剥的,人们背后说她是地主婆,是黄世仁的妈,不到万不得已,硬是揭不开锅了,是没人向她借钱的。 有人向政府反映,说放高利贷是剥削,是犯法,干部找过她,因是聋子,讲不清道理,一个孤寡老人,又能怎样,只好算了。人们说起她,都没好言语,刻薄的人说她之所以孤,就是心太狠了,咒她这世孤,下一世还要孤。 只有一件事,让人刮目相看,得到街坊上的好评。那是一九七0年,王家场一个重庆知青到乐镇赶场,与街背后的杨麻子发生口恶,羞辱杨脸上的麻子。杨麻子性情刚烈,暴打了知青一顿。重庆崽儿,是毛出名了的。那人回去,纠集了几十个重庆知青,要来乐镇报仇。杨麻子也组织几十农民,贴出海报,要和重庆知青在南园坝打群架。那时正是文革中,当地党组织和政府都瘫痪了,公安派出所已砸烂,没人管,只好听之任之。 聋子婆看到很多人围着海报看,三三两两交头接耳,问是什么,有人大声地告诉了她。她拿着一根竹棍,让人把杨麻子叫来,当众恶暴暴地痛骂杨麻子一顿,还几次要用竹棍打他,被在场的人劝住了。杨麻子是一个响当当的硬汉,平时天不怕地不怕,天王老子都不卖帐的,这回在聋子婆面前,一口一个“周伯娘”,喊得巴巴适适,象一个灰孙子,说您周伯娘喊不打,我们就不打嘛。过后,杨麻子在街上又贴出告示,说为了乡人的安定,架就不打了,并向被他打过的知青赔礼道歉,愿意付医药费。告示抄了一张贴到王家场,重庆知青捞回面子,也没说什么。 这场即将发生的流血事件,被聋子婆一顿恶骂平息。街上的人不解,猜测是杨麻子欠她的债,才会听她的。 这个谜直到十年后聋子婆死了才解开。 八十年代,聋子婆死了。她死前找了居委会,把她的钱全部拿出来,共有七八千,说是办完丧事,余下的,给街上的五保户置铺笼罩被、锅瓢碗盏。 聋子婆是外地人,没有儿女,也没有亲戚,街上的人都来相帮,但是没有孝子,这是人的一生最遗憾的。苟三姨提议,找两个姓周的本家晚辈,给她顶孝。可没人愿意,怕担得到什么好处的名声。正在这个时候,十多个披麻戴孝的人,由杨麻子带着来的,有男有女,大的四五十岁,小的二十多岁。个个都有深深浅浅的麻子。问其原因,才说出实情,原来这些人都害过天花,是聋子婆给钱治病,救了他们的命。 聋子婆的墓前立了一块碑,上面刻着:“善人周母齐氏之墓”,立碑人就是那十多个麻子。
2007年11月20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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