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
记得她姓龙,老三届的高中生。家就在离工地十多里远山那边的小镇。 她也是在这工地上找“临八天”饭吃的。不过比我们低一等,没有订合同,完完全全干一天算一天。而她又比我们优越。她是以家属的身份被照顾在工地上干活的,工地在一天她就可以干一天,说不定还比我们干得长。 据说龙的爱人比她小几岁,部队转业的,没什么文化,在这个大单位的锅炉房烧锅炉。由于工地万事需兴,基本没有供已婚者住的工棚,所以虽然两人结了婚,虽然近在咫尺,虽然龙作为家属受到照顾被安排做临工,却依然男方住在男人们的工棚,龙住在我们这间几十个人一起的大工棚。我们这群民工,文盲半文盲不乏其人,最高学历只有我们类似的冒牌初中,现代南郭。每天一下工后回到寝室里,一大群婆婆大娘姑娘大嫂在一起,边纳鞋底边做鞋垫边东拉西扯的闲聊。内容不是添油加醋张家长李家短,就是绘声绘色你的儿子胖我的男人犟,三句话离不开油盐柴米酱醋茶。嘻哈打笑甚至吵闹哭骂之声常不绝于耳。这些都是理所当然自然而然应该发生应该出现在我们这间住有几十个女人的大寝室里的生活故事。因为原则上你不能设想这些以家庭妇女为主要成分以街道居民为主要成分的女人们会拿可以为丈夫为儿女补衣服做鞋子的有限时间去讨论琴棋书画国家时事,或者去干诸如此类她们认为不务正业离经叛道的事情,如果真是那样反倒可能令人不可思议令人觉得不合时宜。这大概就是所谓市井层次市井人物的市井生活。而龙却颇有一点引人注目,鹤立鸡群,虽然她除了一对发质很好色泽适中的长辨子外实在相貌平平。她不象其他结了婚的女人那样无所顾忌地说脏话开玩笑,也不象那些似吃碎米子长大的女人们那样爱唠唠叨叨,亦不很和她们接近,每天默默上工默默吃饭和睡觉。 那时的我混沌未开,十十足足小傻大姐一个,把恋爱结婚看得遥遥无期,还暗暗立下破釜沉舟的决心,不找到正式工作誓不处理个人问题。所以对她身为老三届却自甘沦落到当家属的地步,我颇有一些不屑,常冷眼旁观她一举一动。终于有一天,我正心不在焉装腔作势地翻弄一本书时又不屑地睥了她一眼,不算友好的眼神被她恰好捉住。本料她会惶恐或者会生气,不想她宛然一笑说,小妹,看什么书呢?我看你一天到晚都在看。 真是不打不相识。一来二去,我和龙熟了起来。她比我年长七八岁,我们却成了很谈得来的朋友,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我这才发觉龙其实很健谈。又奇怪她为什么不和那些女人们“打堆”,她淡淡一笑说,话不投机半句多。认识龙以后,我最大的享受就是静静地听龙悄悄给我讲述那些我没有机会阅读就已经被封存的小说书上的故事。一次龙说起了她的家庭,她的丈夫。她说其实和现在的丈夫结婚是她始料不及的事。年龄文化的差距倒不是主要原因,而是她有自己的初恋。一个与她同届又和她一起下乡却劳燕分飞没有落户在一个地方的男生和她相恋多年,却不幸在一次修渠的塌方中丧生。龙一字一句背诵着他给她那文采飞扬、通篇没写一个爱字却通篇充满爱意的长长的信,仍是激动得不能自持,泪水盈眶。据龙说他给她的每封信都没有少下过八页,每次寄信都因为超重而加贴邮票。龙说他挣的那点可怜的工分大概都花在邮票上了。听着龙的爱情故事,我觉得不咎在听孔雀东南飞梁山伯祝英台罗密欧朱丽叶的恋爱悲剧。我惊奇那男生怎么会有那样多话来写。因为我平时给爸妈写信总是写了爸爸妈妈你们好近来身体好吗以后就江郎才尽文思枯竭尽管收索枯肠却再也找不到话说了。我更惊奇龙的记忆力竟那样好。事隔这样多年竟然还能一字不漏地背诵那一封封在我看来是又长又拗口的信,虽然听起来优美而动人。龙在乡下熬了八年。有能耐的知青们都成了“飞鸽牌”。唯有她无论怎样吃苦耐劳无论怎样表现依旧是“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因为龙有一个戴黑牌子如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地主分子兼历史反革命的父亲。这残酷的先天不足不仅向她展示了难以接受的现实,也暗示了她不可知的未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龙转眼滑到了青春的边缘,无奈地进入了偏远山区市俗眼光中的老姑娘行列。虽然她并不想结婚,但总得有个窝。男人倒老实,但最放心的是成份好,响当当的贫下中农出身。龙想自己抬不起头,下一代说什么也不会因家庭政治问题而受委屈了。 听她讲了许多,我小心翼翼试着问她,以前有没有过理想。我之所以这样问她是想着自己暗藏于心里的理想,那一片片宏美而幻丽的华彩。虽然眼前的生活并没有鲜明的亮色,我却始终相信不远的地平线上会有一轮属于自己的希望的太阳,那灿烂的阳光下一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等待着自己。龙听了我的问话很难形容的一笑。至今回忆起来,那笑容依然很复杂,似乎有饱经沧桑的漠然,也有落拓无奈的酸辛。她缓缓地笑过了又缓缓说,理想么,倒是有过。小时候爹对我期望很大。时不时说我姓龙,又生在龙年,是一条玉龙呵,长大肯定有大出息。这倒是他迷信。不过我读书时常拿第一。我原来想当老师,站在讲台上执一根教鞭,台下无数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注视着。我也想过当一名工人,头戴洗得发白的工作帽在高精度的车床面前专心操作。也想过当一名售货员。这些想法都不算过高的奢望吧。可现在呢,还不如说当初是梦想。再说吧,横起想竖起想,人还是实际点,脱离不了现实呵。 当时她的话好象是给我上了一堂人生的启蒙课。我猛一下从平素编织得完美无缺的幻梦中跌醒过来。自己的理想与龙的理想相比,可以说是大相径庭,好高骛远。我想过要当女飞行员,当画家或者作家,却从来没有象她似的想过当一个普通的劳动者。她的微不足道的想法尚且落空,我的理想岂不是成了镜中月水中花?会不会她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半个多月没见龙来上班,我隐隐有一种惆怅失落和不安。龙是不是生病了?那天下班扛着铁锹回宿舍,忽然见到几个女人正眉飞色舞说着什么。我好象听到在说龙的名字,忙向前打听。号称小喇叭的李大嫂比手划脚地说,你还没听说呀!龙的男人遭逮捕了!真是烂脚杆带系好脚杆!当初她结婚就该铛铛配铛铛,咚咚配咚咚,找个成份与自己相当的男人。那个男人遇着她倒了十八辈子的霉!本来锅炉刚刚烧干,事故说大就大,说小也小。换别人也许写个检查什么的也就算了。谁叫是她的男人!领导说了,这是阶级立场不稳,受地主阶级孝子贤孙影响,破坏三线建设。判了三年的徒刑哟。哉哉。你们没注意,我倒早就看出来了,这个女人生的一付克夫相呢!你们没看她颧骨好高哟。听说她原来好一个男的也是被她命相克来摔死了的。听着李大嫂叽叽呱呱的乱嚷,我当时真想给那个女人一耳光,可是我没有那个胆量。我这才明白龙为什么这么久没有来上班。我不知道命运为什么这样捉弄人,使一个在生活的险峻崖壁上好不容易才攀到一根救生藤蔓的人又断绝了仅有的希望。如果生活都是这样苦不堪言,这生活还有什么值得留恋。我很为她提心,又不敢表露。好不容易等到了星期天,问着路爬过大山到了她的家。走上那给牵脚泥弄得高包矮包凹凸不平的檐坎,轻轻扣了扣那虚掩着的半截子木门,一个又黑又瘦的老头应声而出,点头哈腰地把我让进屋内。只有两块发黄的亮瓦透进一丝微弱光亮的黑黝黝的屋内,龙睡在一张老式床上,薄薄的土花被子盖着她隆起的肚子。脸白如纸,好是憔悴。老头跟着我进屋,吁着气说,唉,你不顾自己总得顾顾孩子吧。凡事都得往宽处想呵。我坐在床沿上,握住龙那冰冷浸人的手。泪水从她的眼角悄悄地流下。良久,她的嘴唇才艰难地翕动了一下,游丝一样的声音说,我好苦。临走时,她横竖叫我以后不要再去看她。说是我是这种家庭出身的人,说什么也不能再影响你了。再来我们这段友情就义断恩绝。
回到工地不久,因为工程建设接近尾声,我们一大群民工就象被遣返盲流一般地被辞退回了原籍。我没有来得及去龙的小镇告别。以后几年里也不知她的消息,心里却一直沉甸甸的。
好多年以后,我的孩子都几岁了。忽然收到龙的一封信。不知她怎样知道我的地址。信上说,她的爱人平了反,孩子也长大了。她现在在镇广播站工作。一家人都好,欢迎去作客。
她的字迹那么流畅娟秀,真不愧老三届的。龙,我真为你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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