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趣园记
三、老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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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房二嫂,说她有两个小男人,先是我姐姐,姐姐到县城工作后,二嫂就要我当她的小男人。那时她已近五十岁,我呢,才六岁.
二嫂是疯子,不常年疯,间歇性的,每年疯一次,清明节开始发作,有时疯两三个月,有时只疯两三天。
春天里,四周山上,大地田野,勃勃地开着各种鲜花。街上却很静,太阳照着古老的青石板街,暖洋洋的,微风吹来很和煦。
二嫂坐在自家门前,用一把月牙型的只有一半齿的木篦子梳理着头发,头发已花白,浓密又长,象正月十五灯会上划花船的老梢翁的胡子。似乎有很多虱子,一直篦过不停。但人们知道她是不长虱子的,她是街上第一个爱干净的人。
篦子在长发上一拉一住,很有节奏,随着节奏嘴里哼着小曲。反复哼的就那么几句,是山歌的调,缠绵哀怨中有凄凉和愤懑。很多人听不懂她哼的词,也有人听得懂的,我爸爸、妈妈,对门甘大娘娘和几个年龄大点的听得懂,还有我,是妈妈教我的。唱的是:
正月里来(嘛)是新春,
妈妈(嘛)把儿生,
生下儿来(噻耶)是苦命,
长大(嘛)去当兵。
睡齐(嘛)半夜醒,
有人(噻耶)喊开门,
一定是(哪)保长,
要来(嘛)抓壮丁。
妻子(嘛)策划好,
打开(呀)后门跑
后门(嘛)有两个兵
萝索(才)捆背心。
送到(嘛)敞坝边呀,
妻子(嘛)泪涟涟,
手拿钞票五万元
你拿去(嘛)买香烟…….
这是街上李永清的老婆吴英编的,曲子很长,说的就是二嫂的身世。她是山那边筠连县镇舟的人,娘家父亲和两个哥哥都是壮劳力,佃了地主五六石租的田土,家里的日子还很好过。她是独女,结婚到洛表来,是她的父亲曾到这边打短工,得到过她后来的公公即我的三伯爷的帮肋,结为金兰兄弟,并把她许配到这家,定了娃娃亲,那时她才四岁。
十六嫁过来,三天丈夫被抓了壮丁,一去很多年没有音信。三夜的夫妻生活,丈夫在她肚子里留下了蒋家的根,后来生下了儿子,按大排行叫蒋老七。没有男人的日子是艰难的,好在儿子长得虎头虎脑。活泼灵利,是她生活的全部希望。“我最喜欢他的眼睛,又黑又亮,白天象两颗桂圆米米,晚上象是天上的星星。”这是二嫂跟我说的,我没见过蒋老七,也不晓得不识字的二嫂哪来的形容词,但我想象中那娃儿长得很可爱。
临解放时,丈夫回到了家乡,但没进家门,叫人送了钱,还有几斗米,她和儿子都没见着。他在石碑当了土匪,被解放军打死后,尸体抬了回来,二嫂已认不得,仅三天的夫妻,离家近十年,那时又没有相片,活人还不一定认得出,况且是战场上抬下的死尸。
三天的夫妻谈不上很深的感情,丈夫抓丁那天起,就预感了后来的命运。但是男人是个支撑,是个寄托,只要他在,就是完整的家,死了,只能算守寡。好在有儿子,在镇上的新学堂读书。“二嫂,好好把老七养着,这娃儿将来是有出息的。”我外婆对她说,那时外婆还在世,和她最说得来。因此,办完丈夫的丧事,她又快乐起来。
快乐是伴随着对未来的向往和憧憬的,但二嫂这份快乐只持续了三年,在解放初那场惨绝的天花灾难中,十三岁的蒋老七随他爹去了,没有棺材,父亲把我们家的楼板锯了几块下来,钉了一付小木匣,埋在蕉耦林边他爹的墓旁。
二嫂疯了。
第一次疯的时间最长,半年才好。以后每年清明,她去上坟,在坟前哭,哭过一阵就疯,不久又好,年年如此。
她做针线活为生,帮别人做衣服,老年人穿的那种斜襟布扣衣服,全街上就她做得最好,又爱干净,说话虽不很贴谱,做活和算帐却不含糊。
她要我给她当小男人,不是疯病发的时候,当然和常人毕竟不同,有些神经质。我才六岁,不干,怕人家说是疯子的男人。给我吃核桃,吃桔子,也不干。她用锄头威胁我,说要“两锄头把我的脑壳挖烂”,还是不干,我不怕,我知道,她不会打我的,她爱我呢。
后来她给我讲了一件事,我就干了。她说有一年,疯病发作,一个人到处跑,不知跑到哪里,想睡觉,就睡下去,感觉很暖和,还抱着什么睡的。一下惊醒起来,才发现她抱着一只小豹子,旁边还有两只大豹子,睡得呼呼的。吓出了一身冷汗,悄悄地离开了那个地方,她记得走时有只大豹子睁开眼睛站了起来,但没有跟她追来。跑回家后,再也记不得那是哪个地方。
“你不给我当男人,我就抱着你去和豹子睡。”我被吓住了,答应了她。
当小男人只做一件事,每天用砂罐把我们家水缸里的水,提两罐倒在她的水缸里,以前姐姐做了,我答应给她当小男人后,也得这样做。其实我们家的水也是她挑的,当时不明白她这啥要我这样做。
好处却更多,有好吃的,总是想着我,我的衣服都是她做的,有时是母亲买的布,有的是她给别人做衣服剩的边角余料。我上小学,妈买来布料,要她给我做书包,她没做,不知从哪里买来一个黄挎包,仿军用的,是班上最漂亮的,我好神气。妈怪她不该花钱,她闪着狡黠的目光,得意的说:“他是我小男人呢。”
我不高兴的是她在街上喊我小男人,当很多人的面,那种情况我是不会答应的。有一次,天下大雨,她拿着斗笠来接我,在教室门口,又喊我小男人,同学们轰堂大笑,我窘得直往地上找地缝,撒腿就跑,没戴她的斗笠。
那个时候好恨她,几天都不理她,但也只恨了几天。街上有个老年人死了,接她去做寿衣,完了给了一块腊肉作谢礼。她让我美美地吃了一顿,剩下的给我留着,我就又和她“好”了。
“文革”中,母亲不能做小生意,姐姐因派性精减回家。那年春天二嫂的病又发了,跑出去了很久。父亲和何廷贵到骡子岩打石头,几个月没回来,家里已揭不开锅。姐姐去找,父亲没在那里,何伯伯说他到上罗找石头,具体地点不知。几天后的下午,父亲回来了,是二嫂背着回来的,一身是血,昏迷不醒。父亲被救了过来,记得是从山上摔下来的,算了下日子,已昏迷了两天两夜。二嫂怎么晓得他昏迷在那里,又是怎么把他背回家来的,全然不知道。二嫂也不知道是怎样疯到那里去的,只记得看到一个人睡在那里,这人很熟,想了半天,才认出是“幺爹”,一下全清醒了,慌忙把他背起往家里跑。
二嫂最后还是死在疯病上。那年有些反常,清明她没有疯,上了坟,也哭了,但就没疯。人们都以为她好了,她也以为好的。七月半时,头天晚上她在家里为丈夫和儿子烧了纸钱,第二天晚上提着一个大口袋,说出去“赏孤”。当天晚上没回来,第二天、第三天也没回来,十天了,还没回来,她疯了是要到处跑的,街上人也没在意。秋天来了,有人来找她做衣服,我妈就帮她把布料收下,说这两天该回来了。一直过了一个多月,中秋的第二天早上,有人上街来说,幺姑凼发现一具女尸,象是“蒋疯子”(我们那儿对守寡的女人是以夫家姓相称)。我爸爸妈妈都去了,派出所已有人在哪儿,一看就是二嫂,水淹死的,脸还没变型,只是肚子很大,灌了不少的水,应该死不久。
这一天是一个惊天动地的日子,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毛泽东主席逝世。由于日子特殊,二嫂的灵就只能设在靠公路边后门吊脚楼下那间屋,这间屋是二嫂做针线活的。
高音喇叭里放着哀乐,念着“治丧委员会”的名单,那是毛主席的,二嫂的灵柩静静地停放着,穿着她生前自己缝制的寿衣。二哥是独儿,有几个和我们一样的远房本家为她料理丧事,娘家没人来,不知具体地址,无法送信。她睡的床铺草里有一百九十多元钱,父亲帮买了棺材,装殓入棺。出殡的前一天,父亲才悄悄地请了刘道士来,很小声地敲着锣,做了不到一个小时的道场。
我白天为毛主席守灵,晚上为二嫂守灵。二嫂的死我是很悲伤的,哭了好几回。在毛主席的灵前,我也哭了,只是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为毛主席还是为二嫂。前次同学会上,徐顺聪说,毛主席死,她是把口水抹在眼睛上装哭的。
刘道士为二嫂做道场,有一个情节叫“辞灵”,那唱词我至今还记得:
辞灵苦,苦辞灵
悲悲戚戚儿女们
都说辞灵苦
好比苦辞灵……
当时听到这里的时候,眼前出现那个我从没见过面的侄儿——蒋老七,二嫂说的,他的眼眼白天象桂圆米米、晚上象天上星星。那是她儿子,辞灵本该向儿子辞呀,可他已先他娘去了。悲也,二嫂!
二嫂的墓地选在梭耳岭,当时有人建议埋在她丈夫和儿子旁边,让她一家团聚。可我父亲坚持不,说那阴宅风水不好,埋了她丈夫儿子,她就疯了。选块风水好的地,虽然她没后人,不能荫庇子孙,但能让她在那边安安生生的,她生前遭的罪太多了,来世好好享福。
梭耳岭离镇上十多里路,我在前面抬着灵牌子,举着引魂幡,我们那儿,小叔子可以为嫂嫂顶孝。一路静悄悄地,除了抬丧的人,只有两个人送她,我妈,还有我姐姐。
二嫂离开人世三十年了,我和姐姐都在想她,开始几年我都去给她上坟,后来是隔几年才去,不是淡忘了她,是因为我在外面读书,后来在外面工作,清明节常常不能回去。再后来,就没去过了,因为我得了病,行动不方便,那十多里地,我是无法走去的。
今年清明节,因通了乡村公路,我和姐姐雇了一辆“面的”车,去给她上坟。她生前爱吃腊肉,我们装了满满一盘,还有核桃、桔子,也是她爱吃的。说不出的悲伤和怀念,二嫂,真想你再叫我一声“小男人”,可是我拿什么祭奠你,仅仅是腊肉和核桃、桔子,够吗?我的“老老婆”,我们全家的恩人。
生活是流变的,生命永远无常,人生的价值不是威然喧赫地来到这个世界,而是离去后还有人怀念着,这样想,也不枉你来人世间走一回,说不上潇洒,总还没有太多的遗憾。
安息吧,一个罹难蒙灾、创巨痛深的善良灵魂。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4-25 18:51:02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