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十六岁那年的初夏,我在一个离家二百多里的一个三线建设工地找到了个“临时饭碗”,也就是干临时工。虽然是临时的,招工条件却象皇帝的女儿选女婿,很是严格。知识青年不行,家庭有政治问题的和本人政治表现不好的更不行。而出乎意料的是,我在这里竟遇见了周安琪。
到工地的第二天,我被分到管道一班上工。管道一班的工地在一个小山坳里。当我走到工地不远时,忽然听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老同学,你也分到管道班了?”我我抬头一看,竟然是周安琪。
“小杨修!”我惊喜地叫了一声。周安琪个子比以前高多了,但样子依然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一头黑黑的卷发,还是那样白里透红的皮肤,只是额头上有了一道不太明显的浅浅的疤痕。
我问周安琪,你额头上怎么会弄了一条伤疤?
周安琪淡淡一笑,挑脚炭时爬车摔的。他沉默了一下,眼睛定定地望着地下,又说,我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李二娃连命都没有了。
原来离开学校后,周安琪就去挑脚炭补贴家用。他去挑脚炭的煤厂离家有二十多里。每天天刚麻乎乎亮,周安琪就一根扁担别上一挑鸳篼,带上妈妈用一个旧瓷盅为他装好的中午饭,和一群与他一样的半大孩子睡眼朦胧地上路了。为了省时省力,孩子们来回的路上都想方设法偷偷扒上运煤的货车搭一截路的便车。背上有扁担有鸳篼,扒起车来撞天戳地。关键是那一刹那用力一跃,要有爆发力,象跳高运动员一样。周安琪说。早上去的时候还好,而挑完一天脚炭后已经手粑脚软肚子又饿得眼冒金星,扒车时就很有些相当于一个手短脚短的矮子去攀越跳高的世界纪录了。
所以孩子们会有失手的时候,手未抓稳或者未翻过车箱就会掉在公路上磕得皮破血流。对于失手这个问题,孩子们如同每天挑那一二十挑脚炭一样已经习以为常。已经爬上车的看到伙伴摔下去也从不大惊小怪,因为他们爱莫能助无法让车停下来,只有顺其自然。周安琪的伤疤就是扒车时掉在地上摔的。而周安琪说的李二娃,却在回家爬车时掉下来让车子压死了。
“脑壳压得像一个摔破的南瓜。脸都压扁了。好多好多血从口里鼻子里汩汩的流出来,一会儿就凝成了血旺子。一个人的血好多,流在公路上好大的一摊哟。”周安琪叙述得很平淡,其语气好象是在并不干渴的状态下静静地喝一杯白开水,没有激动,没有抑扬顿挫,完全没有往日在学校里给我们讲故事那种吸引人的魅力。但他眼睛里已经有泪水,正努力着不让泪水掉下来,
“那天他忘了带中午饭,我分了两口给他吃。他是饿得没有力气爬车了。他是他妈的独儿。他妈是个寡妇。”
这个故事很沉重,沉重得让人几乎窒息。周安琪讲完后好一阵没有再说话。我和其他听的人也都为李二娃的惨剧而唏嘘而叹息。而我甚至有些懊悔,不该因为自己的好奇心而引发了周安琪这不堪的话题这苦痛的回忆。
渐渐地我发现周安琪有了一些变化。在学校的时候周安琪象一个“话包篼”,经常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个笑话紧接着又是一个故事,很少见他有嘴巴歇气的时候。关于这一点我在前面已经叙述过。而在这个工地在这个我们所在的管道班,周安琪多数时候都很沉静,讲笑话和故事反倒成了他偶而的表现。管道班的管道工和焊工们总是要用粉笔画线,我们到材料库领粉笔一领就是五盒六盒的。管道班的工地上随处可见师傅们用后乱扔的粉笔头。工间闲暇时没有讲故事也没有讲笑话的沉静的周安琪总是随手捡一个粉笔头在地上写着画着。有时是一些诗句,有时又似乎是一些计算公式。
建设工地上的精神生活文娱生活就如我们每天缺少油荤的伙食一样匮乏一样寡淡一样枯燥无味,所以周安琪偶而的诙谐偶而的滑稽偶而表现出来的聪慧都会给大家带来一顿愉快的“精神牙祭”。
工间休息时,周安琪一本正经地问我,你说太阳远些还是我们宜宾远些?
我不假思索地说,你这话说来等于零。哪个不晓得太阳远点。
周安琪狡诘地笑着说,我就说宜宾远点。你看我们抬头就看见太阳,但是却看不到宜宾。于是周安琪给大家讲了《晋书.明帝记》“日近长安远”的故事。
这是一个智慧的小故事。但我听了很是不服,我觉得自己上了周安琪的当,大叫周安琪诡辩。
为了安慰觉得上了当的我,周安琪又讲了一个小故事。他说,古时有一个小娃咡很聪明。但有一个大人评价他,小时候聪明大了未必聪明。
周安琪讲到这里留了一个悬念,问,你们猜这个小娃咡怎么回答?
大家猜了半天周安琪都笑着摇头。只见他慢慢地说,这个小小娃咡指着那个大人只说了一句话,那你小时候一定很聪明。
我们想了一想,不由得都大笑起来。
管中窥豹略见一斑,虽然周安琪多数时候的沉静好似一道厚重的幕布屏障一般掩住了他的快乐他的与生俱来的聪颖,但他这偶而流露出来的一点点诙谐还是让大家发现了他乐观的天性和智慧的本真。大家对周安琪都有点刮目相看。而管道班的师傅们,不管是管道师傅电焊工师傅还是汽焊工师傅,更是大大抬高了周安琪在管道班的地位,不但一天到晚小周长小周短,还一个个心甘情愿乐滋滋地手把手教周安琪电焊汽焊技术。周安琪不象一个干临时工的,倒象一个正式的学徒工了。弄得我心里暗地羡慕。
每逢开饭的时候,周安琪总是在大家都快要吃过饭食堂师傅快要关门时才到食堂打饭,而且很少打菜。常常是打了饭后到食堂盛清汤的大缸前往碗里舀一勺清汤,就端着碗匆匆离开食堂。听说他经常都是吃家时带来的咸菜下饭。我不明白周安琪为什么这样“抠”。虽然社会上大力提倡节约,连工地上也到处挂着“节约每一个铜板,为着战争和革命事业”的最高指示,但犯得着这样苦行僧般苦自己吗?
看到周安琪打好饭又要离开食堂,我不禁和他开玩笑,小杨修,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人是铁,饭是钢。你这样节省干啥!存钱来买水晶棺材吗?
哪知周安琪竟然轻松一笑,说,你没听俗话说吗?吃得好,死得早。吃素才长寿。你看那些吃素的老婆婆们哪一个不是活七八十岁?
看来他真是有点阿Q精神。
周安琪的邻居何大姐和我住在一间寝室。从何大姐那里,我才知道,周安琪为什么总是不买食堂的肉吃,为什么总是以家里带来的葫豆酱或者是泡萝卜颗颗下饭。
周安琪的父亲进监狱后在一个采石场干活,在一次事故中被垮塌的石头压死了。周安琪的妈妈悲伤过度,得了肝硬化。而周安琪每天去挑脚炭只能挣得少得可怜的两三角钱,一家人生生所资,未见其术,更没有钱给母亲治病。街道居委会看他们一家实在困难,才含含混混地在这个工地招工时让周安琪通过了政审。而周安琪就是为了养活妹妹,为了给母亲治病,才那样一分钱一分钱的节省。
和我们在一起干活的另一个同学吴明礼和周安琪住一间寝室。吴明礼和周安琪耍得很好,看起来象是铁哥们。吴明礼的父母都有工作,条件自然比周安琪好些。吴明礼说,琪子,我们饭票放在一起,打伙打饭吃吧。周安琪一开始没想到吴明礼是想接济他,只以为吴明礼是为了大家方便,就同意了。不久他发现吴明礼放的饭菜票总是比他多点,就坚决不再和吴明礼打伙吃饭。反倒弄得吴明礼很尴尬。
吴明礼说,琪子也,恩格斯也曾经帮助过马克思,马克思也没有拒绝接受帮助呀!
周安琪笑着说,问题是我没有马克思伟大,你也没有恩格斯富裕。周安琪的语气很婉转,但态度却很坚定。
在我们临工连里,爱开玩笑的人不少,其中不乏欺侮人的恶作剧。有一次一个三十多岁姓李的光棍,甩着几张伍角的菜票,对周安琪说,小周娃,你喊我一声爸爸,我买一份肉给你吃,我有菜票。
周安琪定定地望着他足足有十秒钟,眼睛笑意里依然没有消失,然后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地说,你有菜票好稀奇。___你晓不晓得君子不食嗟来之食?你菜票多了找不到地方丢买来喂狗嘛。
双方像是在开玩笑,又不像是在开玩笑。正在吃饭的人们听了周安琪最后一句话,一下子哄堂大笑。
青春的一切都是美焕。缺乏脂肪缺乏蛋白质营养不良的生活似乎并没有给刚进入青年时期的周安琪的身体或者精神造成什么不利影响,周安琪还是周安琪,周安琪依然那样白里透红而且太阳好像永远晒不黑的皮肤,依然那样黑得似乎流油的卷卷的头发,依然那样容光焕发玉树临风美仑美焕。所以正在组建业余宣传队的工地宣传组长毫不困难一眼就发现了用他的话说是“长得伸伸展展,是块演郭建光的料”的周安琪,立即将周安琪排为了宣传队的首选队员。
宣传组长很快为自己的伯乐眼光而大喜过望。周安琪在宣传队出类拔萃的表现很快证明宣传组长选中周安琪的决策是英明正确的。宣传组长高兴地拍着周安琪的肩膀说,我操!好家伙,真看不出你还很有两下子啊!你小子是一匹千里马呵!
宣传组长姓梁,二十多岁。梁组长拍着周安琪的肩膀,象一个大哥拍着小弟弟。梁组长明里在褒扬周安琪,实际也在表扬自己。周安琪是千里马,发现周安琪的他当然就是伯乐。作为旁观者的我看起来,宣传组长的的确确名符其实算得上一个伯乐,一个发现了一名优秀宣传队员的小小的伯乐,而周安琪的的确确名符其实更算得上一匹千里马,一匹在小小的工地宣传队里如鱼得水的大大的千里马。周安琪吹拉弹唱诸般武艺在宣传队里如夏天的大雨一样酣畅淋漓尽情挥洒。他在宣传队里无人匹敌的男高音和无人匹敌的俊拔使他囊括了八部样板戏里所有的男主角。而当他唱完郭建光唱完杨子荣回到后台该是休息一下的时候,他又拿起二胡为台上正跳着“大红枣儿甜又香”的女队员们伴奏,偶而他还会来一笛子独奏《沙家浜》选段“朝霞映在阳澄湖上”,那激越悠扬的笛声仿佛能够穿透夜空。更为叫绝的是,周安琪进宣传队不到一个月,又学会了拉手风琴。这一切的一切,使周安琪成了宣传队无人替代的台柱子。而与周安琪同时进宣传队只会跳点群舞打点快板什么的吴明礼就相形见拙了。
周安琪演唱的《沙家浜》中郭建光的选段在全地区样板戏汇演中得了一等奖。我们二队的宣传队在现场“走红”了。“现场”是我们对包括我们二队在内的十多个工地的称呼,大家约定俗成。而每个工地都有着自己的一个宣传队,说穿了这一点,谁都会明白二队宣传队的“走红”来之不易。我们二队的宣传队也许不完全是最佳的组合,比如我们跳群舞的女队员们高矮胖瘦不一,跳起舞来舞姿不整齐,比如我们演小常宝的女队员嗓音虽然不错,但却一脸土痣子扮相太平淡,诸如此类等等。但我们却有全现场最佳的一个周安琪。如果说大家是喜欢看二队的表演还不如说是更喜欢看周安琪的演唱。所以说二队的宣传队“走红”了还不如说是周安琪“走红”了更来得贴切。
“走红”了周安琪在二队女孩们的眼中更是红得象一个火辣辣的太阳。不管是大的小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美的丑的,女孩们似乎都成了周安琪迷,成了周安琪崇拜者,成了周安琪“追星族”。 “潘安至美,每行途中,群妪以果掷之,常盈车。”古时候的美男子潘安深受女人们的爱慕可以见之一斑。但那一段时间我的感觉是,周安琪比之潘安可能毫不逊色,或者说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女孩们没有以果子投向周安琪,但周安琪走到哪儿女孩们的目光就跟着到了哪儿。女孩们热热烈烈疯疯癫癲的目光就象一团团彩云,一团团火焰,紧紧缠绕在周安琪周围炙烤着周安琪。
时至今日人到中年的我已经不再想说我当时是不是也是那些女孩中的一个,或许是,或许不是。或许只是潜意识中对周安琪有好感,而且是非常的好感。但却似乎不是那种少男少女间相互吸引的爱慕。我非常理智地告诉自己不能爱周安琪,因为他的父亲是历史反革命。而我的家庭出身是贫农,虽然家庭社会关系有些复杂。那些女孩来只看到周安琪炫目的表面,而没有看到周安琪难堪的家庭政治背景。如果知道他的父亲是国民党军官加历史反革命,而且还是在监狱里死的,她们还会这么如痴如醉吗?我远远看着女孩们如蜂子朝王百鸟朝凤般明里暗里向周安琪扔出自己心中的绣球,悄悄庆幸自己洞若观火。
女孩们对周安琪如众星捧月,而周安琪好像是无血无肉一尊石佛,没有七情六欲一样,虽然周安琪依然是带着笑容的周安琪,虽然他的眼睛他的嘴角都依然是一天到晚带着笑意。周安琪偶而扫过女孩们一眼时,女孩们都希冀和他的眼神撞出动人心弦的那束火光,而周安琪的眼神却平静得和和看工地上的铁锹铁铲没有什么两样。
何大姐说,这小琪子还不懂事呢!还不晓得耍女朋友。
周安琪的年龄是不大,但是并没有小到不懂得耍女朋友谈恋爱的幼稚。三十年以后,我分析起当时周安琪的处境,我认为一定是家庭的政治背景和经济条件这两道枷锁桎梏了周安琪的情感或者说精神。以周安琪的性格和为人,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绝对不愿让一个姑娘因为他而背负沉重的精神枷锁和经济负担。还有,他可能也绝对不愿让更多的人知道他的家庭竟然如此阴暗。如同鲁迅所说,他只会象一只受伤的野兽,躲在无人之处悄悄舔拭自己疼痛的伤口,而决不会让那血淋淋的东西惨然示人。
发现周安琪和组建了以周安琪为主的二队宣传队给梁姓宣传组长带来的最大利益是,他自己从发现千里马的伯乐成为了被伯乐发现的千里马。曾经颇为自得地认为自己独具慧眼的宣传组长被现场指挥部负责宣传工作的一个领导慧眼发现,调到了现场指挥部任宣传组长还是负责宣传队的工作。这伯乐和千里马的角色在身上发生的戏剧性变化使宣传组长虽然说不上是平步青云,但却不能不说是连升三级。这表明他不但将摘掉在二队时好多年梦寐以求都没有摘掉的“以工代干”的帽子,从此享有干部编制,还预示着他可能有一个锦绣仕途。这是蚕儿向蛾儿的蜕变。这个蜕变真使他内心欣喜若狂。欣喜若狂的宣传组长当然也没有忘记周安琪。他明白如果没有周安琪,他组建的宣传队就和每天早上食堂里清汤寡水没盐淡味引不起人们食欲的白稀饭没有什么两样。
梁组长决定把周安琪抽调到现场指挥部宣传队。梁组长很费了一番唇舌才拿到盖到了二队公章的周安琪的抽调函送到了现场指挥部,就只等着指挥部发通知了。
一切好象都已经是水到渠成。一切好象都已是万事俱备。
梁组长觉得自己是为周安琪办了一件大好事。他来到管道班,第二次拍着周安琪的肩膀说,语重心长地说,好小子,好好干,以后在二队转正是没有问题的了。
梁组长的话让周安琪的心怦怦直跳。他心里很感谢梁组长。他有点百感交集。他内心纷繁复杂的思绪穿越他走过的短短的生命的时空,在他的记忆的曲线上打上了几个着重号。他想起了为了不让他退学而奔走的班主任张老师,想起了想方设法让他到这里来干临时工的“歪代表”,想起了教他拉二胡教他吹笛子的邻居李大伯,那个被人们背地里称做“老右派”的干瘦老头。他们都是好心人。周安琪不知道梁组长帮助他的后面其实也掺杂得有自己的利益因素。周安琪觉得梁组长也是一个好心人。周安琪离开学校以来,第一次看到了生活的美丽。
稍稍平静下来,周安琪隐隐地觉得这种美丽得近乎虚幻。他好象有一种大喜若悲的感觉。周安琪不是消极。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感觉自己一直是快乐的,他善于从生活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妈妈曾对他说,人一辈子总是灾难多于幸福,坏事多于好事。如果老是埋怨,你就会永远生活在痛苦中。要以快乐的眼光看世界。这样你的心就是快乐的了。他记住了妈妈的话,总是以快乐的眼光看世界,也总是被快乐感动着被快乐快乐着。他的快乐来自许多方面。他讲故事的时候会快乐,讲笑话的时候会快乐,唱歌的时候也会快乐。他还会从别人的快乐里看到快乐。他的脸上总是带笑,他的眼睛里总是含笑。尽管这世界给予他和他的亲人的总是太多的痛苦。
周安琪自己不知道,他其实又是悲观的。这种悲观从他知道了自己不容乐观的家庭政治背景开始就强烈地滋生出来并且潜藏在他内心深处,这是一道可能永远也不会痊愈永远也不会消失的伤口,既丑陋又疼痛。他的看起来的快乐其实是一块大大的胶布,牢牢地粘贴在这道伤口面上,遮掩了他所有的痛苦和悲哀。如果一旦揭开这块胶布。那将是巨大的不可想象不可思议的苦痛。他的表面上的快乐不过是一点点那痛苦胶布的粘合力,一点点麻醉剂。而这只是他的潜意识。只缘身在此山中,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到。
周安琪大喜若悲的感觉让他忐忑不安。晚上躺在临工宿舍里那几块木板拼凑成的简易床上,他翻来覆去不能入睡。明明是一件好事,不知怎么他却总是往坏处想。梁组长说以后转正没有问题,难道真没有问题吗?自己家庭的政治历史一点不清白,政审能过得了关?到时候歪代表还能帮得上忙?政审!这该死的政审!周安琪不愿想到这两个字,可这两个字总在他脑海里晃来晃去,如影随形。周安琪一会儿看见命运之神对他灿烂的微笑,一会儿又觉得命运之神灿烂的笑容后面藏着一双狰狞的眼睛。这难道是第六感官吗?他问自己。
而我们都替他高兴。虽然这个喜讯的主角不是自己。何大姐说,这下琪子的妈妈十分病都怕要好七分了。管道班的班长刘师傅说,我巴不得小周转正了还来我们班干。这小伙子是个小精灵呢。
好事总是在你知道该来了你认为该来了你觉得该来了的时却还是没有来,而坏事却总是在你不知道会来你认为不会来你觉得不会来的时候找上你。命运总是在刹那之间翻手为雨复手为雨,祸福总是在瞬息之间交替变换。如果你活了大半辈子,这些话可能就适用于你;如果你还没有活上大半辈子,这些话可能也适用于你___只要你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只要你不是那种老天特别偏爱的所谓命大福大的福星。天意从来高难问,白云苍狗刹那间。这就是所谓世事难料,天意难测。周安琪还没有从梁组长给他的喜讯中找到喜悦的感觉,梁组长带给周安琪的喜讯就成为了泡影。
二队有人写匿名信到现场指挥部,揭发周安琪的父亲是一个“历史反革命”。这一来非同小可。非但周安琪抽调到现场指挥部宣传队的事情泡了汤,现场指挥部的领导还特别打电话给二队领导,叫好好查一下,这种家庭历史不清白的人怎么混到三线建设工地的。听着指挥部领导气呼呼的挂断了电话,二队的队长马上叫来劳资科长,照本宣科地复述了一遍指挥部领导刚才的电话内容,然后不容置疑地叫劳资科长马上辞退周安琪。
我们听到这个消息后都大吃一惊。何大姐连声叹气,说哪个坏了良心的哟,要去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不知道究竟是谁把这个能够将周安琪置之死地的秘密捅出去的。
知道周安琪家庭秘密的不多,我算一个,周安琪的邻居何大姐算一个,吴明礼也算一个。其他的人多数从全县乡镇招来的,根本不知道周安琪家里的事情。何大姐头脑简单心地善良,平日里见了蚂蚁也害怕踩着宁可绕道走,肯定不会去做这种事情。何况她大字也不识几个,纳鞋底鞋垫做点针线活啥的还手脚麻利,若是叫她写什么匿名信,恐怕连信封都写不全。吴明礼就更不会了,他不是周安琪的铁哥们吗?
后来事情过了许久,从二队劳资科长无意中向我泄露的信息我才知道,我当时在匿名信这件事情上对吴明礼的判断是错误的。周安琪匿名信事件恰恰是祸起萧墙。吴明礼为什么要这么做,无从猜测。我万万没有想到周安琪是倒霉在最好的朋友手里。我想周安琪可能也始终没有弄明白这一点,始终都不知道吴明礼胸有鳞甲。想到这里,我不禁心寒齿冷。
梁组长闻讯更是大吃一惊。他没有想到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会发生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他更没有想到周安琪的家庭背景这样复杂。到这三线建设工地的临时工不是全都经过严格政审了的么?
梁组长觉得周安琪这个人才就这样走了实在太可惜。他想一定要帮助周安琪。如果说原先他帮助周安琪还掺杂有自己利益的因素的话,现在他想帮助周安琪已经纯属对于周安琪的惋惜。梁组长仔细了解周安琪的家庭情况后,连夜敲开了现场指挥长的家门。他说,出身不能选择,而道路可以选择。周安琪来工地后表现一直很好,应该属于那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们党的政策不是一直都是重在表现吗?再说周安琪确实是个人才。如果到现场指挥部宣传队,以后也可以多为队里拿几张奖状呀。
不知梁组长的哪句话打动了那个领导,总之梁组长那天晚上不虚此行。那个领导拿起电话给二队的队长打了电话,叫他辞退周安琪的通知不要再发了。
这可谓是一波三折终于风平浪静。梁组长终于松了一口气。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周安琪却自己执意要走。
无论梁组长怎样苦口婆心地劝说,无论何大姐和我们怎样挽留,都没法动摇周安琪要走的决心。在一个凄凄细雨的早晨,周安琪背着自己简单的行李悄然离开了工地。
周安琪就这样又离开了我们。周安琪离开我们时还未满十八岁。正值青春年华血管里流淌着青春热血的他本应充满着炫丽的青春幻想和青春的热情,快乐地书写自己美好而幸福的青春手记。而我们没有看到周安琪青春手记的幸福和美好。通过何大姐,通过我们在家乡的同学,周安琪的故事在我的眼前如一条崎岖险峻的山路一样艰难地吃力地一点点向前延伸。我们从他的故事中读到的是一页页冰冷沉重的文字,如铅如铁;听到的是一阵阵超过他的年龄负荷的怅然怆然的声音,如同悲鸟号古木,子规啼夜月。如果说偶而也看到那么一点点鲜丽的红色的话,我想,那也一定是周安琪心中血一样的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