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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一个春天的傍晚,大学生无了冲了个冷水澡,回到散发着一股脚汗臭味的寝室,发现同室一个都不在。这是一个周末,同室都出去转去了。无了也想出去转转,倒不是想松弛什么绷紧了的神经,只不过觉得没事,想出去溜达溜达,以此打发周末难熬的时光。无了不喜欢一个人出去转,于是便到隔壁几间寝室去敲门,可通通都吃了闭门羹,待伏到门上的窄缝里往里睃时,才发现里面除了床和桌椅外,根本就没有人影。便有点犹豫:是出去转呢还是一个人呆在寝室里看那本没有看完的《收获》。无了时常觉得自己是一个内心敏感的人。他不喜欢一个人到外面去散步,他害怕一个人在熟悉或不熟悉的目光的注视下行走,那样他会觉得别扭、不自在。于是他又想看那本《收获》。拿起书,翻了翻,就又放下了。他觉得自己现在实在没有兴致看它。那么豁出去了,无了对自己说,兴许还能在路上碰到几个同班同学。 于是便锁了寝室门,穿过黑黢黢的走廊(路灯不知什么时候坏的),下了那几级肮脏打滑的楼梯,到了一楼,走出楼口,才发现天色已经很暗了。走出宿舍楼大门的时候,校园里的路灯一下子全亮了,昏黄的灯光泼在无了的眼睛上,无了眯细了眼眦,过了几秒才适应了光线。向左拐的时候,无了看见同寝室的同学们事先约好似的正向他走来,脸上的表情调子各异,队列也不整齐。无了伸出双手摆了个拦截的姿势,用一种无谓的口气说出想叫他们中的一些再陪他到外面去转转的想法。结果当然是失败了——谁也不会周而复始地进行无聊的所谓“转转”。便没有勇气自个出去了。但他们也无事可做,于是五六个人便在原地逡巡开来,像是在那里找一根缝衣服的细针。无了想,我们这大概就叫徘徊吧。 宿舍楼门口有几棵年轻的法国梧桐树,因为是春天,便都披着一身绿茸茸的新装。从各个方向投射而来的灯光浓度不均地铺在法国梧桐和它下面的水泥地上。他们在这灯光树影中边躞蹀边商量是出去看电影,还是在学校里跳舞或者看录像。可他们都没有学校的舞票和录像票,便有人无可奈何地提议还是到外面去看电影算了。然而应者寥寥,全都无言无语,望着不知什么地方愣神儿。无了无法忍受这种比墓地里的气氛还多点什么的场面,便一个个挨个儿问,去不去看电影?“不想去!”“倒想去不想去的。”“还没决定。”“你问我什么?”就是这几个让人心里发堵的答案。无了想,他们那个聪明的玩意儿现在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最后有三个要去看电影的,和无了一起一共四个。四个人摇摇摆摆地到了街上,在那些小餐馆、小摊以及高低不平的房屋构成的街道上心不在焉、懒心无肠地有一句无一句的闲聊着。边聊边走。走过那些昏黄的街灯和雪亮的路灯切割的地方,每个人便都皱一下眉头、换一下嘴脸。偶尔有摩托、小车或者卡车经过,扬起一阵呛人的烟尘,四个人便如灰尘似的往街边逃窜。在街道上一个转弯的地方,无了他们碰到了他们班的一个散兵游勇。这家伙牛皮糖一块,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要跟他们走,说也要去看电影。他们接收下这个新成员,队伍由四变五。事实证明,五个人没有四个人快活。这小子一插进来就让人觉得碍手碍脚的,极不畅达。可是四个人中没有一个人有勇气赶他走,只隐约地表示其冷淡。无了想,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呢。 五个人慢慢地向市中心挺进。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了,行走的阻力也越来越大,那种束手束脚的感觉像灰尘一样在五个人的脸上越积越厚。灯开始多起来,非自然的颜色变得越来越复杂:红葡萄酒似的朱红色、白葡萄酒似的乳白色,绿豆烧酒的那种淡绿色、啤酒的那种尿黄色以及一些无法分辨、无法描述的杂色。这时无了想到一个成语:流光溢彩。想到“流光溢彩”的时候无了觉得腿肚子酸软、头开始眩晕,他的几个同学的脸色也很难看,闲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全都一心一意全神贯注地躲避着滞重的人流和刺眼的灯光,同时不得不接受沉闷的喧哗和窒息的浊气。但他们居然没有抱怨,也没有人骂娘。无了想:我们的抱怨和牢骚是越来越少了,我们有气的时候全都把它闷在肚子里,虽然我们的脸色很难看,但我们的嘴却从不说这方面的一个字儿。不知怎么的,我们宁愿谈女人,谈肌肉、手指拇、脚癣、座疮,甚至大便,也很少谈我们以前无法忍受的事物,虽然我们以前曾经那么义愤填膺、气冲牛斗。我们已不再愤青。 他们顶着人流、躲着刺眼的灯光和呛人的烟尘,耳朵里装着喧闹,心里怀着掩饰了的烦躁不安,慢慢地向市中心进发。 有一瞬间他们发现牛皮糖不见了,便都松了口气。那个答应买单的同学甚至还说了句“走了还好点”的话。但牛皮糖终归是牛皮糖,当有一次无了偶然回头张望的时候,看见牛皮糖从后面追了上来,而且还跟着个女的。他和那女的追上他们,对他们说,等着我。他们四个便极不情愿地走出人流,在街边的一根电线杆下站着,看牛皮糖和那女的在旁边说话。无了隐约听到一些单词,有“自行车”、“小孩”、“回来”、“找他(她)”,最后是“现在怎么办?”。无了不知所云,也不想知道。那女的一会儿歪了头看着极不耐烦的无了他们,一会儿又盯着牛皮糖,希望盯出主意来。无了觉得他们像是一群保镖,保护着他们的老板和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进行非法交易。他们冷冷地打量着他们两人。牛皮糖侧对着他们,只能看到半张脸:半边鼻子、一半嘴皮、一个腮帮。那女人正对他们,看得就比较真切:高跟鞋、绸感灯笼裤、高腰牛仔衣,是那种当时的“古惑妹”流行的装扮;脸上却极不真实:廉价塑料耳环、黑色唇膏、扑得很厚的粉、夸张的眼影和抽得过细过长像把软剑似的眉毛。无了他们久经沙场的忍耐总算迎来了这场对他们来说极为枯燥乏味的绵长的对话的结束。牛皮糖和那女的“拜拜”后继续死皮赖脸地跟在他们后面。出乎意料的是,牛皮糖突然告诉他们那女的就是他们学校某班的。无了这才想起这个据说曾卖过淫的女校友。
他们五个总算到了市中心,离电影院只有一步之遥了,仿佛那能消除寂寞、烦恼和孤独的电影的画面就在眼前、声音就在耳边、情节已经进入心里。他们加快了步伐。为了缩短或者挽回损失了的时间,他们抄近路向电影院靠近。他们抄近路的那条街有点偏僻,行人稀少。一下从人流如织、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拐进来,无了产生了一种由繁忙的白天突然跌进寂静夜晚的感觉。他们轻车熟路地转过一道弯,便到了市中心派出所的那条小巷里。这时,他们听到了吵闹声。这条街光线很暗,他们适应后,便看见几个社会青年正围着一辆人力三轮车,对穿着黄马甲的三轮车夫动手动脚。混乱中,三轮车夫一个趔趄,一种略带夸张的嚎叫便向他们的耳鼓扑来。这是那种处在劣境中的男人向外界求援时才能发出的号啕。无了想,这也许就是弱者惯用的伎俩吧。三轮车夫继续用粗大的男性嗓门夸张地嚎着:“唉约——,唉约——,打死人了!”无了很奇怪,他的心里居然没有产生怜悯,他的心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正在纠缠不清的时候,巷子里出现了两个全副武装的巡逻警察。他们远远地就发现了这边的动态,无了以为他们会像电影里一样冲过来的,可是没有,他们仍然慢条斯理地移动着,甚至比在大街上的人群中巡逻还要慢。两个警察移动着,总算到了派出所的门口,这里与三轮车停放的地方离得很近。这时派出所里走出一个穿着便服的行政人员模样的中年人,他在门口停下来,朝事情发生的地方张望着。两个警察,一个朝派出所里走去,一个朝事情发生的地方慢慢走来。无了觉得他走的时间格外长。无了想,他走得可真像一个走向刑场的死囚啊。那个警察总算走拢了。无了他们看见,他把两脚叉开站直了,威严地挺起胸,倒剪了双手,嘴唇动了动,一个中气很足的声音便擂在无了他们的耳鼓上:“啥子事?”随后车夫那带着哭腔的有一种撕裂感的声音传来:他们坐了车,不给钱,还打我。随后一个年轻男性理直气壮的声音传来:“他要收两块。我们从来没有坐过两块一趟的三轮,我们都是坐一块的!”警察用一种不耐烦的声音说:“走!全都给我走!”于是车夫继续“哎哟、哎哟”地嚎着,在几个青年的推搡下,推着三轮进了派出所的大门。 没有好戏看了,无了他们便朝着两个警察来的方向走去。穿过这条小巷,便又到了灯火通明的大街。于是各种声音、各种色彩、各种臭味一起向他们涌来。回避着或快或慢、乱七八糟的人群,他们像受惊的鱼一样往前窜游。 无了正往前走着,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家伙从斜刺里荡过来,撞在了他的身上。居然是个女的,还带来了一股有酒味混杂其中的香风。无了有点惊愕。回过神正想走掉,她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她向他喷吐着令他作呕的酒气,用一双好奇的眼睛盯着他,好像他是一只外星动物。无了没见过这样的事,一时间没有了大脑和自我,只是神经质地喝道:“干什么?”她却打着酒嗝,含混不清地说:“走......走...卡拉,OK...OK。”这时人群围了上来。他的几个同学站在外围,正伸长脖子紧张地望着他。无了定了定神,恢复了自我,有了大脑,猛地甩下她的手,说了句“有病”便拔开人群走了出来。围观的人群在他的身后发出一阵快意的哄笑。无了没有回头,一副失了尊严的愤怒样。 同学们追上无了的时候,他已到了电影院的售票处,正心有余悸地等着他们。他们围住了他,由于事情已过,便开了他几句玩笑,甚至还说什么“艳福不浅”。无了习惯性地把食指往鼻子下一抹,做了个不屑一顾的动作。这时一股奇怪的香味进入了他的鼻孔,他仔细嗅了嗅,发现香味来源于他的手腕,就是那女人刚才抓住的地方。无了一阵恶心,打了几个干呕。 答应买单的那个同学回来,说8:30 的票已经卖完了。于是就提议去看镭射电影。就在附近。到那儿一问,也没票了。便说去看录像。结果录像是9:30的,看完学校早就关门了。看来,这天的精神晚餐是吃不成了。人人便都觉得极不愉快,垂头丧气地从另一条街上打算回校。 走到市文化宫门口,发现有张今晚的名叫“强台风”的摇滚歌曲演唱会的海报,便一哄而上,占据有利地形,逐一看起海报来。无了挤在其中,看一个从来没有闻过其名的“著名”歌星的发迹史。他正看到“嗓音甜嫩,属纯情派歌手”的内容时,感到一个富有弹性的物体正在他的右手肘部来回摩擦。这晚无了觉得自己的右手特别敏感。这时他的脑海里闪电般地闪过一丝意念。他的身体“哄”地热了一下。他回过头时,弹性物已离肘而去。他只看到一个脸色蜡黄,不知是青年还是中年的妇女正侧着头若无其事地看着他旁边的那则海报,胸部一对高耸的乳房正在离他肘部不远的地方。无了二十岁的内心动了动,但脸上的表情却很平静。他若无其事地从那里退了出来,去看另一则海报。那个女人则向相反的方向移过去,心不在焉地看她面前的海报。距离远了,她的整个形体便进入了无了的视线,无了借机迅速地扫视了她一番:面容憔悴,蜡黄的脸上挂着一种挑逗的神情;下身穿着一条皮革的迷你短裙,裹在丝袜里的大小腿并不匀称;半透明的上衣束在裙腰里,勾勒出高耸的乳房。在明亮的广告灯下,无了能清晰地看到她乳罩的轮廓。无了觉得海报已经没看的了,便向同学们说声“走啦”。于是五个人陆续离开广告牌,向学校的方向走去。
回到学校,无了洗了脸,洗了脚,刷了牙,点着蜡烛(学校的灯已经关了)看那本《收获》。这期《收获》上有一篇叫《十八岁出门远行》的小说。无了直到眼睛酸涩,脑袋发胀,才吹灭了蜡烛,躺在床上沉沉地睡了。 第二天无了醒来,就是十年后的现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