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午,学校给我分来一个学生。看过学籍卡后,我打算找领导退掉,她上学期期末考试平均成绩不到三十分。我不想让这么一个"问题儿童"给我的班级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我来到办公室门口,准备找校长,突然一个声音叫住我。
"李珂。"
我回头,看见一个身穿花棉袄、头上扎着两条小辫长得挺乖巧的小女孩。她一边吃糖一边冲我笑,糖汁从嘴角流出来,脏兮兮的。
我不太相信是她叫我,还没见过哪个小学生敢直呼老师名字的。我走过去,弯下腰用手扶着她瘦小的双肩,认真地看着她漂亮的眼睛问:"是你叫我吗?"
"嘻嘻,李珂!"小姑娘嘴里含着糖,毫无惧意地望着我说,粗糙的小脸蛋上笑出两个小酒窝来,显得调皮又可爱。
"你怎么直接叫老师的名字,这样不礼貌,叫我李老师,知道吗?"我装作生气的样子说。
"李珂,我就叫你李珂嘛。"她很坚决地嘟着小嘴说。
我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柳春花。"她望着我说。
我心里一沉,这就是给我分来的新学生。我正犹豫着,她从衣兜里找出一块糖递给我说:"给你糖。"
我注视着她,同时迅速地把她的学籍回忆了一遍。她是个孤儿,去年母亲去世了。
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眼睛和耳朵旁边那些嫩黄的细发,我不知怎么就改变了退掉她的想法。我握住她正举在我面前的小脏手说:"记住以后要叫我李老师,知道吗?"她冲着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没有去找校长,我把柳春花收下了,就算是发发善心吧,我想。
自从收下柳春花后我累坏了。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有七八位家长带着孩子来告状。他们说柳春花打人,柳春花把糖纸贴到他们孩子的脸上,柳春花用花园里的土撒他们的孩子,柳春花……。弄得我一面向家长们赔小心,一面还要挨校长批。有几天柳春花简直成了我的噩梦。哎,谁让我自己愿意收下她的呢?既然收了,我就得负责,有什么事我得替她扛着,还好那几个来告状的学生平时就十分调皮,早被家长宠坏了,所以虽然麻烦不断,但也没太大压力。我在处理问题时会偏向柳春花一些,我有意地保护她。
柳春花的确毛病挺多,虽然已经八岁了,却似乎只有四、五岁儿童的智力,这有一点不正常,从学籍资料中也看不出什么特殊的原因。她爱吃糖,我早就注意到了。那些糖,是那种城里孩子连看都不愿看一眼的很粗劣的硬糖,一毛钱可以买好几颗。说实话,从她衣兜里的糖果也可以看出她家的经济状况挺糟糕的。
有一次,我问她:"春花,告诉老师,你为什么爱吃糖呀,吃多了可要弄坏牙齿的哦。"
小女孩使劲地咬着糖吱唔着说:"我的牙齿没长小虫,它们都很好。"我乐了,接着问她:"糖是谁给你买的呢?""不是买的,我家有很多,爸爸每天都从袋子里抓给我,让我饿了吃。""你爸爸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我尽量把语气放温和些。"卖糖的,你不知道吗?"小家伙挺自豪地说。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也笑了,笑得很开心。
我决定进行一次家访,我想弄明白柳春花毛病的症结在哪儿,好对症下药,总的讲,这孩子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我去找了柳满才,柳春花的爸爸。
柳满才三十出头的样子,中等身材,偏瘦,黑黑的长形脸上一双疲倦的带着血丝的眼睛令人望而生畏。他看上去显老,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我是在他租用的小房子里见着他的。这间邻街的铺面从中间隔开,里面不足十平方米的地方被一张小床、一只炉子、一些锅碗瓢盆之类的生活用具挤满了,连坐的地方也没有,真难想象他们父女俩怎么生活的。外面是柳满才的糖果铺子,临街摆着一张木板,上面放着十几个塑料袋子,袋子里装着五颜六色的糖果,柳春花和她的爸爸就靠卖这些糖果维持生计。看着这些花花绿绿的糖果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镇上大多数人家的孩子恐怕连"阿尔卑斯"都吃腻了,谁还会买这样的糖果呢?我心里想。柳满才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笑着说:"这些糖果只能卖农村人家,都是很便宜的东西,想请老师你吃,又怕老师不喜欢","你每天都拿糖给春花吗?"我打断他的话头问。
柳满才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说:"孩子挺可怜,她妈妈去年得癌症死了。她妈在的时候总爱拿糖给她吃,她妈没了,她就总爱吃糖。不给她糖吃,她就哭着闹着要她妈,闹得太厉害还抽搐,只好每天给她一点,只要嘴里有糖,她就安静了,不吵不闹去上学。原来孩子的学习挺好的,自从她妈死后,成绩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医生说这孩子有一点心理问题,要等她长大一些才会慢慢好起来,哎……"。
回家的路上,我走得很慢,我有点难过,为柳春花的不幸。妈妈的死对她的打击或许太大了,以至于她一时还不能接受,所以要借助糖果味儿来保持对妈妈还活着的幻想吧。这样的难题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我打算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帮助她。
自从家访后,我更加照顾春花。我在班上给所有同学讲了春花和她爸爸妈妈的事情,我讲得很动情,所有的学生都听得很认真,有好几个女生甚至还哭了,让我挺感动的。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讲台上竟然多了一些衣物、学习用具之类的东西,同学们说是大家送给春花的。我为此狠狠表扬了孩子们一番。春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个劲儿地笑。
放学后,我一手扲着衣物,一手牵着春花去她家。老远春花就叫:"爸爸,同学们送给我的,同学们给我的。"等柳满才明白过来,我看见这个经历过丧妻之痛的男人一双带血的双眼更红了。他一句话也没有,但我明显能感受到他的激动。我把东西交到他手里,"洗洗再给春花用",我说。"谢谢老师,谢谢同学们。"柳满才有点哽咽地说出这几个字。我看见他的眼睛湿了。柳春花在一边嚼着糖果笑着,一副很幸福的样子。
经过我一段时间的帮助,柳春花渐渐有了进步,开始做作业。虽然还是离不了吃糖,但我已经从心里为她感到高兴,也更喜欢她了。班里的同学也都接受了她,那几个调皮的男生也没告状了,他们甚至还承担起了保护春花的任务,以免春花被别班的同学欺负。我开始计划着下一步怎么让春花从自闭中走出来。
这个学期,我早就打算带孩子们去学校附近的小河边春游。这条小河有个挺美的名字--菜花溪。清清的河水边现在正成片成片地开着金黄色的油菜花。
星期五的下午,天气很好,太阳很温暖。我牵着春花,带着全班同学来到了小河边的一块空地上。同学们开始分组去观察油菜花,这是我给大家布置的春游任务。柳春花在我身边吃着糖、玩着泥巴。我对她说:"春花,老师教你认一认油菜好吗?""好的!"她冲我甜甜一笑说。我在一边找块石头坐下说:"那么,你去河边摘一朵油菜花过来吧,要小心别掉进水里哦。"她愉快地向河边跑去。很快,她就摘了油菜花向我跑过来。"给,李珂,嘻嘻。"她又叫我的名字。我没有批评她,看着她脏脏的小手里一朵小小的油菜花,我把她揽过来紧挨着我坐下。我指着她手心里的小花说:"春天有很多花会开,这是一朵油菜花","老师,我呢?我是不是春天开的呢?"她打断我问。我还没明白她要说什么,她又问:"妈妈叫我春花,我是什么花呀?"我明白了,这小家伙联想还挺丰富的。我笑着对她说:"春花真聪明,你就是春天的花朵,你春天出生,妈妈就给你取名叫春花呀,春花你要记着,春天花开的时候就是你的生日。""生日吃蛋糕,嘻嘻。"小家伙笑了,笑得真美,毫无瑕疵,让人心疼。"老师,春天花总是会开的吗?"她突然很认真地问我这个问题。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很认真地回答:"会,一定会的,春天花会开。""那么妈妈去的地方也有春天和许多的油菜花吗?"她接着问。我回答她说:"是呀,无论在哪里都有春天和许多的花朵,妈妈看见的和你所见到的是一样美丽的春天,因为妈妈心里永远都有春花,永远都爱你。妈妈希望春花能健康的成长,希望春花好好地学习,做一个聪明、快乐的好孩子,如果你做到了,妈妈在另一个世界也会……",我还没说完,她就抢着说:"也会很高兴的,还会表扬我的,对吗?李老师。"我冲她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更紧地抱住她。一阵风轻轻从我们身边吹过,我闻到了她身上的糖果味,甜甜的。
星期一的早晨,我早早地起床坐早班车到学校。一想到就快看到孩子们的春游作文,特别是春花的作文,我就激动起来,盼望着马上就把作文本拿到手。
好不容易汽车到站,我第一个冲下车去。一路小跑来到学校,开门的王师傅才把锁从大铁门上取下来。我飞快地向王师傅说了声"早"就向教学楼跑去,一边上楼一边往外掏钥匙,等看到二年级二班的门牌我才喘了一口气。打开教室门后,我开始打扫卫生,我习惯星期一早上把孩子们的座位全都用手帕擦拭一遍,等他们到了之后,我就会对他们说,老师已经把座位打扫干净了,希望同学们注意保持卫生。这个办法挺管用,孩子们整个星期都会注意清洁,因为他们都想把我擦过的座位保持干净的样子,他们能从中感受到我的关怀。
我刚擦完最后一张桌子,年级组长陈老师在教室门口出现了。
"李老师,你到年级办公室来一下。"年届四十的陈老师用少有的严肃口吻对我说。
"嗯,我马上就来。"我笑着说。
带上教室门,我小跑到办公室。
一进门,我看见几位校领导都在,这可少见,我忙收敛住笑容,挨个儿向领导脸上望过去。大家都挺严肃的,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样。
"坐下吧,李珂。"校长对我说。
我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我已经有点着急了。
"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你得有思想准备。"校长等我坐下后说。
我更着急了,看着大家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我已经准备好了。
"你班上有一个学生昨天下午去河边玩的时候不小心掉进河里。人已经捞起来了,可惜死了,叫什么名字?陈老师。"
"孩子叫柳春花。"陈老师说。
……
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我没命地跑,从教学楼一路跑到柳满才的糖果铺。
泪水一个劲儿的流,从冲出教学楼一直流到柳满才的糖果铺。
糖果铺前挤了很多人。
我拼命地挤开围在柳满才糖果铺门前人群,我看到白布裹着她。
"春花……老师来了,老师来了,你不能死,老师来了呀,春花……"。
……
我完全不能接受老天的这个安排,为什么要让春花就这么离开人世?我真的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呀!呜呜呜……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学校那边的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来了很多人。
我坐在春花小小的躯体旁边。
我看见柳满才也蹲在女儿小小的白色的躯体旁边。
这个经历过丧妻之痛的男人一双带血的双眼红肿了。
他一句话也没有,但我明显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和绝望。
一旁有人在不断劝说,有一个老太太蹲坐在糖果铺的门槛儿上一直在劝说,她一边劝说一边抹泪。
柳满才一句话也没有。
"怎么会这样?"我的语气像在审问犯人。
柳满才一句话也没有。
"怎么会这样呢?"我在哭喊。
柳满才一句话也没有。
蹲坐在糖果铺门槛儿上的老太太说:"娃娃去河边看油菜花,说要写文章的,娃娃呀……",老太太痛哭起来。
我开始自责,拼命地自责。我为什么要带她去看油菜花呢?为什么没想到她会一个人跑去看油菜花呢?为什么没想到她可能会因为去看油菜花而掉进河里去呢?
泪水再次爆发开来,我无法控制。我从小凳上滑到地上,我跪在春花白布裹着的小小的躯体旁边,泣不成声……
"老师,你快起来,春花,她对不起你,让你操心了……她走了,好了,她妈妈会、会照顾她了……",柳满才还没说完就把他粗黑的大手搭在额前,痛哭起来。
我是怎么离开柳满才的糖果铺,怎么回到学校,然后又怎么乘车回到家里的,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手里有一个小作文本和一朵小小的油菜花。
一朵小小的完全没有了生气的黄色的油菜花。
这朵小花是从春花身体上,她小小的手心里取出来的最后的东西,是这个八岁小女孩,我的学生,留给这个世界的和我的还有她父亲的最后的东西。
翻开她的作文本,几行歪歪斜斜的铅笔小字:"今天,老师和我Kan了油菜花,老师Shuo是春天开的,我也是春天开的,我就是春花……"。我又一次泪如雨下。
一转眼,时间匆匆忙忙过去了一年,又是一个春天。
我离开了菜花溪小学。
临走之前,我去小河边坐了一会儿。我去怀念春花。
小河边,油菜花依然成片成片,开得金黄金黄。
我来到河边坐在石块上。翻开手里的日记本,里面夹着一朵小小的已经变成褐色的油菜花,这是春花留下的。
你过得好吗,春花?现在是不是正和妈妈在一起,一起看油菜花呢?我在心里问。
四周很静,只有春风轻抚油菜发出的微响。一阵风儿轻轻从我身边吹过,我闻到了油菜花香,甜甜的。我哭了,泪水落到褐色的小花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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