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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他时,我还很年轻,准确地说是还比较小,只有十五六岁。
那时我们的家因为妈妈和她另外一个同事工作变动,刚刚从县城搬到离县城十多里远的一个小公社的供销社。那个小公社不但很穷还真说得上小,没有集镇更没有街,只有穿着海绵胶底很厚的解放鞋也觉得硌脚的凹凸不平的乡村公路两旁的四个单位:公社、公社医院、公社信用社和一个小合作商店。还有一间说不上是单位的作为煤炭转运站的小屋。除了小合作商店的老两口是长年累月住在小商店里和医院里的一对医生夫妇也长期住扎外,其他单位的人都是下班就屁股着火似的连忙跑回到自己附近的家里去了,连公社的那个老炊事员也不例外。如果不是我们家和母亲那个同事的家一起搬来,这个所谓的公社,白天倒是多多少少有一些或是去城里赶场的人或是去干活的人从几个单位夹着的公路中穿路而过,夜里就简直没有一点生气了。拿医院里那个女医生的话说,是天一黑鬼都看不到一个。
乍从热热闹闹的城里一下子给弄到这种地方,我们几个孩子完全不能习惯也完全忍受不了。我们总是对原来在县城里的家恋恋不舍,对县城那其实并不宽敞的街道和一条条弯来拐去的小巷子故土难忘。于是每隔一两天就到县城去逛逛去寻旧就成了我和女伴(妈妈同事的女儿)雷打不动的日程。虽然没有公共汽车,连货车也个把小时才能看到一辆,步行十多里路对原来很少走过这样远的我们来说也不能算不累,但我俩还是乐此不疲。
那一天我和女伴从县城里逛了出来,刚走到城郊,突然听到身后有个年轻男人的歌声,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 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
我和女伴都很诧异,这既不抒情也不悠扬,严肃得一般都是在开会时才会唱的歌曲竟然会有人把它唱到了公路上,还大白天的。你唱唱白毛女或者是红灯记沙家浜的插曲多好,智取威虎山也行呵。
我和女伴相视暗笑,两个人同时回身一望。
这一望却让我们看到了更搞笑的事情。
离我们身后二三十步路的地方唱着歌向前走来的男人明显是一个刚退伍的兵。但是他与我和女伴见过的其他刚退伍的兵不太相同。我们以往见过的退伍兵可能是因为不再是一个正规的军人了,抑或是已经过厌了严肃的军人生活而自然而然地想要松懈下来,所以都不注重什么军纪了。或者不戴帽子,或者根本不扣风纪扣甚至是敞开衣扣,自由自在随心所欲,除了没有领章的军服尚能证明其退伍兵的身份外,其他言行表现与普通老百姓毫无二致。而我们见到的这个退伍兵不仅帽子戴得端端正正,衣服穿得端端正正,风纪扣领扣也扣得端端正正。如果仅仅是这些也许还能让我俩对这个前军人生发出一点敬佩之感,而同样端端正正明显过紧地拴在上衣上的那根宽宽的军用皮带就显得过于严肃过于生硬了。不仅如此,这个旁若无人的大声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的退伍兵,还在没有人为他喊“一、二、一”的情形下一丝不苟自顾自地甩动着双臂走着下操的步伐。这真有点令人啼笑皆非。
眼前这个退伍兵除了不算高的身材还算粗壮外,相貌实在令人不敢恭维:粗黑的皮肤细小的眼睛不说,那张唱着歌的大嘴巴简直可以一下塞进一个大梨子。不过他也有优点,他牙齿很白,不是一般的白,而是非常的白。非常白的牙齿和非常黑的肤色形成极大的反差,使我一下想起了非洲的黑人。只是面前的这个并非黑色人种的黑人缺少一头卷发。而他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自己的缺陷和自己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表现,非常自信非常坚定,一副自我感觉良好,豪情万丈冲云天的姿态。
我和女伴都觉得太滑稽,不约而同的小声说了声“宝气!”,不禁悄悄的笑了出来。
而令我们没有想到,更滑稽的事情还在后头。那个退伍兵迈着军人的步伐大步走到我们面前时,竟然向我们说起了不很标准的普通话,
“同志,请问某公社是从这条路上走吗?”
我和女伴只从公社的广播里听到过川台和中央台的播音员讲普通话,所以乍一听他这样叽哩咕噜地问我们,我们委实吃了一惊,一下子还反应不过来。说来也是,平时间听公社播音员发什么通知也都是说的当地土话,从来没有讲什么普通话,突然间从广播之外听到了普通话,确实使人感到很不普通,稀奇古怪。
现在想起来,当时实在是我们太土了,而太土的我们却相反地认为他很不合时宜很“宝气”,简直宝得气都出不了。于是我们慌乱又含糊地回答了他一句,随手指了指前方。
他毕恭毕敬地向我们行了一个军礼,说了声谢谢,又大声唱着他的三大纪律八顶注意大步走了。
我们暗暗讥刺他是陕西骡子学马叫,宝得不能再宝。我们极力憋住想笑的感觉,等他刚走不远,两个人马上抱着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水也笑了出来。
第二见到这个大嘴巴的陕西骡子学马叫的退伍兵是在我们供销社门口的公路边上。我正端着一盆衣服要到小河里去洗。他从对面走来,又用普通话问我,同志,到公社怎么走?
问毕,又画蛇添足地补上一句,
我要到公社去报到。
已经听过一次他不洋不土的普通话,心理上已经有一定的耐受力,这一次听到他的普通话,也好象觉得不太刺耳了。我想,你去报到关我什么事,用得着告诉我吗?原来你也是一个这山旮旮里土生土长的呀?看起来出去也没几年,红苕屎都可能还没有屙干净,就只会洋腔洋调说不来家乡话了啵?
我一点也不热情地告诉他说,就在前面,医院前面就到了。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一点也没有显示出友好的态度,如同第一次我和女伴见到的那样,又毕恭毕敬地向我行了一个军礼。
大约半年之后的一天,我第三次听到了这个学马叫的陕西骡子退伍兵的普通话。那天我正在妈妈门市隔壁的家里煮饭。忽然听到了那个已经听过两次的洋腔洋调的声音,“你们供销社近来的工作怎么样嘛?”
跟着听到我妈妈问,啥子耶?你说啥子耶?
又听到公社惠秘书的声音说,孃孃,这是新来的汪部长,他问你们近来的工作咋个样?
惠秘书和我妈妈是本家,论字辈当叫我妈妈孃孃。
我妈妈说,还不是那个样子。谢谢你哈!汪部长,工作弄(这样)忙的还来看我们。
汪部长还是用普通话说,不用谢,不用谢,应该的,应该的。
只听寒喧了一会,汪部长说有事走了。妈妈其实平时也不爱打听什么,但猛然见到了一个不说本地话的领导,实在是可能感到稀奇,就把惠秘书扯着将新部长的故事问了个根底。
我妈妈问惠秘书,才调来的嗦?汪部长?
惠秘书说,啥子调来的哟!原来九台地大队的民兵营长!
妈妈说,我还说是从外地调来的唉!洋腔洋调的,格子(原来)还是当地的嗦?咋从来没有见过呢?
惠秘书说,才退伍回来没有几个月,孃孃你可能是没有见过。
我妈妈说,硬是还爬得快也。
妈妈不说提得快,而说爬得快,我猜测她心中许是对新部长有一点鄙夷,也许不是鄙夷汪部长这个人,而是鄙夷他那口并不见得好纯正的普通话。妈妈接下来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测。
人唉看起来还是象哈欠(音和害,意即和蔼),不过回都回家来了嘛,就说当地话嘛,叽哩咕哝的,不说人家听不懂,怕是自家的妈老汉兄弟姐妹也听不懂哟!
他有啥子老汉和兄弟姐妹哟!一个独儿,几岁时老汉就害病死了的。惠秘书说。妈还是个睁眼瞎,眼睛不好的。原来家里穷得很,锄头都找不出来两把。
我妈妈说,不是独子不当兵吗?他还去当了兵?
惠秘书说,你晓得咹?还是他妈叫他去当的耶。
惠秘书说,汪部长叫汪成安。当兵那年二十二岁,超期服役了几年,没有转干,倒是入了一个党。退伍回来时恰遇本大队的民兵营长因年纪大了需要撤换,一时又没有其他人选,就当上了大队民兵营长。在全县民兵集训中,他不改当年风采依旧一丝不苟的军人作风在散漫惯了的一群农民民兵中一枝独秀,崭露头角,不但使公社武装部长对他刮目相看,还给县武装部的领导和工作人员留下了深刻印象。当民兵营长没两个月,公社武装部长调到区上当武装部长,公社武装部长出现空缺。在前公社武装部长的极力推荐下,县武装部的领导们也觉得应该唯才是举,于是汪成安没费吹灰之力便顺理成章地当上了乡武装部长。
我妈妈说,硬是时来运转祖坟山葬得好耶!半年都没得就从农民娃儿转成吃皇粮的,还是当领导,你看你这些人干了十多年还没有爬弄(这样)高。
惠秘书说,孃孃你说祖坟山这个事情,要说不信也不信,要说信也信。不过他的老汉死据说是阴阳都没得钱请,随便在屋基旁边找个角角就埋了的。哪点有啥子风水哟!但是也难得说,人家不是说乱葬乱好吗?
我妈妈说,或者是他老爷的坟葬得好也难得说。
惠秘书说,倒也是。
我妈妈问,他婆娘是哪里的?
惠秘书说,啥子婆娘哟?虽然说当兵的吃香,但他那个家境那会儿咋个好说婆娘哟?
怕是长相也有点关系哟。我这是在这里说,好看点的姑娘怕是吓都要吓跑了。
对妈妈这句话,惠秘书未置可否。
而我妈妈对汪部长的长相与婚事有关联的评价不久却得到了相反的证实。
汪部长当上部长后,前来给他提亲的媒人络绎不绝,几乎踩断了他家破旧的门槛。汪部长的家离公社十多里路,地势偏僻,但好酒不怕巷子深,因为出了汪部长这瓶“好酒”,说媒的人们绕山转水不辞辛苦你前我后地都到他家来说媒。虽说都提的是本乡本土农村的姑娘,但对于已经年近二十八岁的汪部长和一直忧愁自己的儿子娶不上老婆的汪部长的娘来说,已经是喜从天降,俩娘母都欢喜得合不拢嘴了。汪部长到了这时还说得上镇定又有头脑,他象一只蜜蜂从容不迫地地在百花丛中飞来飞去,花中选花,最后驻足在一个清秀姣好身材苗条的姑娘身上。那姑娘刚刚才十六岁,叫杨春娇,是个独生女。
人们都啧啧称赞汪部长的新婚妻子漂亮得不得了,不但身材好,长相好,皮肤也好,说那皮肤嫩得简直好象掐得出水。甚至有人说不光是人,连名字也实在漂亮,春娇春娇,不就是春天里娇艳的一枝花吗?人们左来右去都是对汪部长小娇妻的赞美,却绝口不提汪部长与她是否般配。而和我妈妈也是一个姓,论起来我该叫姨姨的公社副乡长却悄悄和我妈妈议论不已。
她说,你要找嘛找个合适的嘛,不说相貌相当嘛找个岁数相当的嘛,整整大了人家十二岁!长都怕还没有长醒哟!你看她干筋筋的一把把儿,发育都怕没有齐全。男方再大两三岁噻要是结婚早的可以当她爹了!她娘老子也硬是下得起心哟!你要攀龙附凤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随便把姑娘往外推嗦?硬是把一朵鲜花活生生的插在了牛屎堆上头!你都是个独女嘛找个上门女婿也好嘛。只看到是个当官的就看不到其他的!要我说呵,爬得快当跌得也快当,这个官当得了好久我看都难得说。你看他那个长相嘛,就不象是个方方正正的人。还有就结婚这件事来说,女方法定婚龄都没有到,就结婚了,还扯了结婚证。惠恒松(惠秘书)那个瓜娃儿才会给他办。要是我就不办。这是没有人告他,一告他怕就是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 以汪部长后来的情况看,我该叫姨的这个副乡长对汪部长的一番评价,简直可以上《世说新语》的《识鉴》篇了。《世说新语》识鉴第七上有这样一个故事,潘阳仲见王敦小时,谓曰:“君蜂目已露,但豺声未振耳。必能食人,亦当为人所食。”后来果然。
《世说新语》上还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人欲为其妹择夫,看到一个青年有俊才,就想把妹妹嫁给他。而他母亲观察了那个青年后却说,“此才足以拔萃;然地寒,不有长年,不得申其才用。观其形骨,必不寿,不可与婚。”那个青年果然数年后就死了。这个当娘的是何等有眼光,何等会识人,何等有预见性呵。而汪部长的丈人和丈母娘却一点也不具有这样的识见。对女儿能够嫁给一个部长虽然这个部长不过是最基层的部长,他们在有点诚惶诚恐受宠若惊之后,其乐陶陶。不过对于连上县城赶场也有回数的那样的一对农民夫妇,也好象不应该强求他们懂什么相面术,更不应该强求他们能够预见什么将来。这些事即使是再聪明的达人也很难办到,更不要说他们。要是人们都能够预见将来,能够看清自己身后的事,这世上还会发生什么祸厄?
汪部长的小娇妻虽说如我该叫姨的那个副乡长所说的那样好象有点发育还不完全,却在三年内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两个长得和他一模一样,象是和他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儿子。喜添贵子的部长和喜得孙子的部长母亲都一样地乐不可支。而更令汪部长得意的是,他的事业在那几年也似乎一帆风顺,年年受到县上的表彰。汪部长事业家庭双丰收,好象飘到了云巅里,自然心旷神怡,逢人一脸喜色,一派春风得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