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自传连载《我的辛路旅程》第六章 作者：单中行

辛路旅程

第六章 情天恨海雷打无辜
南方的初春总是滞留在严寒里迟迟不肯出来，正月初四这天，寒气仍然咄咄逼人。父亲一大早就从爷爷和姑姑的坟头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家里，奶奶把一个小拳头大小的烧红苕塞在了父亲的衣兜里：
“走吧孩子，路上饿了就咬一口”，奶奶催促道。
父亲来到母亲身后，漫不经心地为母亲梳理着头发，不断掉下的泪滴时不时地打落在母亲头上，母亲依旧是不停地傻笑。
“英啊，你究竟要笑到什么时候啊？”父亲转到母亲前面，弯腰抓着母亲的肩膀使劲地摇晃着。这声音饱含着积压在父亲心底的期望和祈求，这声音甚至饱含着父亲的抱怨和无奈……
中午时分，母亲用傻笑把父亲送出了家门，奶奶抱着我为父亲送行。村西口的山坳里，寒冷的北风肆无忌惮地刮着，父亲把一直哭过不停的我抱在怀里，一边哄着一边把奶奶塞给他的那个烧红苕往我身上藏。
片刻后，父亲上路了，没有半个行囊的他步履却显得那么凝重和深沉，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步一挥手：
“娘，回去吧，别冻坏了身子”！
父亲走后，我们的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母亲的表情依旧看不到在她的天国里到底有没有欢乐和悲伤，奶奶的肩背还是那么坚韧和刚强，无论是严寒酷暑还是雷雨暴风，母亲仍旧“坚守阵地”，奶奶却早出晚归。睡半夜起五更，坡上坡下、里里外外，奶奶一双手、两个肩，把心里的希望放在了不停的操劳里，把我和母亲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拽着。
“青黄不接”，在那年月里绝对让人刻骨铭心。这年，还没到收割季节，伙食团的粮屯就开始见底了。不得已，食堂只供应上工干活的人，每人每天依旧三俩七钱五的饭食，说是饭食，其实也就是红苕、米糠、干菜黄叶搅和在一起的东西，但那已经是最好的待遇了。为了保住那每天的三俩七钱五，一时间，村里凡是能走动的，无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加入到了上工干活的行列里，而我们家……
为了填补空缺，奶奶每天天不亮就摸到山上挖野菜、刨树根。后来，效仿奶奶的人越来越多，没几天，附近山上的树叶草根，只要是没毒的，都被洗劫一空。再后来，人们把目光投向了地里刚挂果的庄稼……
为了填肚，人们饥不择食，为了活命，人们杀鸡取卵，甚至挖肉补疮……
也不知道是天命难违还是进食所致，五月天，一场瘟疫袭击了附近几个村子，几天功夫，患肿病的人接二连三，这家一个那家一双，这里一群那里一片。专治肿病的医院添了一家又一家，可终于还是没能从阎王手里抢回更多的性命。
多谢老天饶恕了我们祖孙三代，如山一样坚强的奶奶硬生生地把我和母亲扛过了饥荒和死亡，直到山上的小麦泛黄，直到我牙牙学语……
时间停留在了我周岁生日的前一天——
这天，队里收工不是很晚，回到家里的奶奶把我放在床上，挑着水桶就出门去了。不规矩的我坐在床上，小手拍打着草席，嘴里“咩咩妈妈”地叫着，凳子上母亲的傻笑分明不是在迎合我的牙牙学语，可我望着她，听着那傻笑声，拍拍停停，停停拍拍，嘴里的“咩咩妈妈”一直叫个不停，最后干脆趴在床上爬了起来。不料，“咚”的一声，我摔下了床来，哭了一阵见没人理我，嘴里的哭声又变成了“咩咩妈妈”,并朝着母亲那个凳子爬了过去。我爬到母亲跟前，倚着凳子，倚着她的脚慢慢地站了起来，然后横着步子、叫着刚会的牙语、绕着母亲一步一步地挪动着……
挑着水进屋的奶奶看到这情景，赶紧放下担子把我抱在怀里摸摸小手又捏捏小腿，我想，奶奶绝对是再经不起半点伤筋动骨的打击了。长苏一口气的奶奶重新把我放回到了床上，可还没等她转过身去，我又趴到了床沿上，嘴里还是“咩咩妈妈”地叫。奶奶惊喜的望了望我，又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凳子上旁若无人的母亲，然后把我抱去战战兢兢地放在了母亲面前：
“英啊，看到了吗，儿子认出你来了”，奶奶把我和母亲的手搭在一起又说：“英，你说句话吧！都快一年了，你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吗？”
“二娘”，门外传来二婶和刘家媳妇的声音，她们推门进来，说是来看看母亲。见屋里的情景，便一起走过来想抱抱我，可我又哭又闹，怎么也不让她们抱。
“三嫂，你好幸福啊！”二婶抓着母亲的手说。
“二娘，平娃的脚一点也不明显啊”，刘家媳妇看着围着母亲挪动的我对奶奶说。二婶狠狠地拧了她一下，显然在责怪刘家媳妇不会说话。过了一会，她们站起来围到奶奶跟前聊起了村里的瘟疫：
“听说官庄坝患肿病的人很多啊，都死了好几个了”。
“是啊，这老天也不知道要为难我们到什么时候”？
“我们村这两天又多了好几个了，昨天王二爷家四个人全肿了”。刘家媳妇说着，心里很是担心，因为她公爹已经肿了好几天了。
这时，二婶见外面的风刮得很厉害，好像要下暴雨，于是便告辞了。临走时，二婶说：“三嫂，我们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她蹲下摸摸我的脑袋又说：“二娘，平儿真的比他爸还帅呢”。
“就你贫嘴”！
二婶她们走了，外面的风越来越厉害，奶奶利索地做完了该做的一切，抱着已经熟睡了的我呆呆地坐在窗前凝视着远方，无疑，二婶临走时的那句玩笑又加重了奶奶对父亲的牵挂……
……
父亲回到学校后，还没来得及理清离家时的愁绪却赶上了一场纷繁的斗争。他所在的学校里，接二连三的老师成了那些红袖标们发泄的对象，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贴满了整个校园，这天一个老师成反革命，明天一个老师成大特务。戴上“帽”的就得挨批挨斗，没一刻安宁，暂时没摊上的，你得勇敢地站出来检举他人，否则，你就是同党，你就是帮凶，一样逃不脱厄运。
和父亲同居一室的是一个有海外关系的姓李的老教师，两年前，李老师侨居海外的大姐送了他一台半导体。也就是这台半导体一下子成了红袖标们猩红眼球涉猎的目标，关于李老师是大特务的大字报从教室贴到了校园，从校园贴到了父亲和李老师住的寝室大门。一向受人尊敬的李老师一夜之间成了革命队伍里最大的特务。批斗会上，红袖标们竭斯底里，甚至拳打脚踢，有的吼着要他交出发报机，有的嚷着逼他交出收发器……有一天的批斗现场设在了东街的一个开阔地里，临时搭起的台上坐满了红袖标，坐在正中的一个拿起一只铁皮喇叭吼道：
“把罪大恶极的特务带上来”。
人随声到，四个红袖标把五花大绑的李老师推到台上，然后又将其架到了专门设置的一根摇摇欲坠的高凳上。
“老实点，把头低下，向人民低头认罪”，手拿喇叭的人声音很大，但李老师似乎没有听见。于是，一个膘肥体壮的红袖标跑过去，站上高凳摁了下李老师的头，第一下，不满意，第二下，还是不满意，第三下够狠的，直把瘦小的李老师足足推出了两米多远，脑袋狠狠地撞上了台前的一根木桩上，顿时鲜血直流，可红袖标们还是不满意，立刻冲上几个一顿拳打脚踢，理由是：
“装，我叫你装……”！！
……
父亲的厄运比李老师迟了两个星期。一天夜里，几个红袖标神秘地来到父亲寝室，其中一个年岁稍大的壮汉先发话题：
“我们今天来是要你勇敢地检举你身边的李XX这个大特务。他什么时候收电台，什么时候发情报，我就不信你会不知道？”
“是啊，检举了，你就是革命队伍里的好同志”。
那帮人你一言我一语，临走时放下一摞稿签撩下一句“把你知道的全写在上面，否则……”
第二天，那帮人在父亲那里看到了只有四个字的检举材料，那个壮汉血红着眼，指着父亲吼道：“什么叫做无稽之谈，看来你就是老特务的同伙，带走”。
父亲被红袖标们带走了，几个月来一直关在学校后山老宅的地下室里。负责看管他的是一个老头，之所以要安排一个老头看管，是因为那老头的儿子也是一个红袖标，他们觉得很放心。然而，随着接连几月的提审和批斗，老头见识了父亲从始至终的个性，目睹了父亲满身上下的伤痕，看过了父亲一次次流淌的鲜血。老头感动了，他开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叫醒父亲，隔着窗户和父亲说话拉家常。
七月的一天傍晚，老头又来到窗前，他叫醒昏睡的父亲神秘地说：
“小文老师，那帮狗东西到三中帮忙去了，说是明天要在那里开批斗大会，专门批斗前两天才抓出来的人”。
“哦”。
“听说下一站又要拿我们这里开刀呢”。
“随他们来吧”。
……
“要不这样吧，过会趁天黑你跑吧，跑得越远越好”。
“那不行的” 。
“怎么不行啊？我就不信他们能把我这把老骨头怎么样”？
“不行，我不能连累您”。
“你别死心眼了！”老头显得有些着急：“不过，你千万别往家里跑”！
老头的叮嘱一下刺痛了父亲，黑黑的屋子里不停地闪动着离家时的那一幕幕场景。
父亲强咽着泪水，心一横说：
“老人家，谢谢您！我现在就走，明天天亮之前我一定赶回来”！
“你还要回来干什么？”
父亲三言两语把我和母亲的情况说了一遍，老头听得直摇头：
“作孽啊！这年头，老天爷也瞎了眼跟着作孽”……
父亲在老头的掩护下从后院翻墙，迅速地消失在了那片一直延伸到河边的树林里。
……
风越来越猛烈，闪电越来越刺眼，雷声也越来越嚣张。此时已近午夜了，可坐在窗前的奶奶却丝毫没有睡意。
“娘！”，随着推门声，父亲突然闯进屋来。奶奶惊叫了一声：“孩子，你……”。
“娘，英怎么样了？孩子呢？”
还没等奶奶回答，父亲已跑到了母亲跟前：
“英，我回来了，你好些了吗？”他摇了下母亲，又连忙站起来问：“娘，孩子呢？”
“睡着了，孩子能叫妈妈了……”
“娘，明天一早我要到北方的一个学校学习管理，要去很长一段时间，我是今天才接到的通知，所以我赶回来看看家里，过会我要走”。
“这……”
“娘，我是去学习，去深造，是好事啊，您不用担心啊”。
奶奶顿了顿说：“是好事，你安心去吧，家里有我”，“回来的时候也该到你父亲的坟头给他说一声了”。奶奶被父亲带回的消息感动得有点哆嗦了，可语气里却掩饰不住那种期盼已久的喜悦：
“放心去吧，家里就交给我”！
父亲如释重负地松开奶奶的手，他转过身蹲在母亲面前，想对母亲重复欺骗奶奶的那条“好消息”，可还没开口，一道闪电突然掀开房顶、穿过泥巴，在屋子里“嗤嗤”地扫射了两下，几乎同时到来的霹雳在屋子的中央“轰然”爆炸，父亲和奶奶被震倒在了两边的墙脚，死一般的片刻寂静后，只听见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在惊叫:
“孩子…孩子……我的孩子……”
一下醒过来的父亲发现凳子上的母亲不见了，一个披头散发的身影在屋子里乱抓乱叫：“孩子？我的孩子？”。父亲突然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一切，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被霹雳轰打后的母亲大声地叫喊：
“英！英！是我啊！我是文”。
母亲摇了摇头，两眼惊恐地四下扫视，当目光落到父亲脸上时突然停住了，接着“哇”地哭出了声：
“你到哪里去了？你怎么不管我们啊？你究竟到那里去了？你怎么……”母亲放声大哭，双手在父亲的胸口上不停的一阵乱捶乱打，直到父亲一把将她紧紧地抱住……
奶奶在墙脚目睹了这一幕，她跑出大门、站在雨中、对着夜幕一阵阵地嘶喊：
“老天爷，你终于开眼了！你终于开…眼…了……！！………
……开……眼……了……”！！！
……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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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9-7-1 11:03:33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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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兰斋

看作者的遣词用语，包括人称，好像较长时间是在北方生活？

辛路旅程

回楼上朋友，本人一直就生活在高县、宜宾两地。

很少在网上看别人写的东西，今天看了你的文章，感觉很想看下去！不知道你每天都会上传吗？

雏菊

自传中有很多真实的东西，我喜欢看真善美的东西。

雏菊

不知道每天都会上传吗？进度怎么样？

白水

坎坷的历程,艰辛的人生!

烟霞卧石

　平实见真。
　能把漫长的人生写出来，需要韧性。佩服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