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亲娘 言文 半夜回家,整栋大楼只有一家窗口灯火依然。我知道灯光之下,娘一定还在等着我的归来。 推门而入,娘坐在沙发上已经睡着,老迈的身躯伛偻成弓,满头银发被微风吹得凌乱,皱纹中几块老年斑特别地刺眼。娘历来是警醒的,可现在却对我的夜归浑然不知,娘真的老了,八十岁的娘真的老了。 娘是一个传统的农村家庭妇女,二十一岁嫁给我爸。爸一年四季奔波在外,一家娃娃老人的日子全靠柔弱的娘操持。娘常说,她一二十年没睡过瞌睡,说得有些夸张却也是事实。记得小时候,半夜醒来总看见昏黄的煤油灯下,娘还在缝衣服或者在打鞋底;而有月亮的时候,娘就会趁着月光料理家里的自留地,往往头天一块地还种满着红苕,一夜之后已经栽满了小菜。娘很好强,尽管日子难过,一家人一年一双棉鞋一双单鞋一件新衣是少不了,这惹得其他孩子十分羡慕我们有个好娘。人都不是铁打的,娘在熬夜时偶尔也会睡着,所以头发被烧着也不是一次两次。邻居都说她何苦来,她淡淡一笑:“谁愿意,这是没得办法的办法了!” 苦日子难过娘更难过,她恨不得一分钱掰开了花。那些年还是生产队的时候,我们家里爸在外上班,三个姐姐又在读书,缺少壮劳力,年年都要交缺粮款(分粮食的时候按人头分,折合成工分价值,不足部分用现金补足),村里多劳户很欺负我们,直到土地分到户才改变这种局面。这十多年来,娘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挨了多少白眼就不用说了,可娘硬是汗一把泪一把地挺过来了。 娘生育了九个孩子,养活六个——五个姐姐和我。她时常自责对不起逝去的孩子,而对活着的我们倍加珍爱。娘不是一个感情细腻的人,疼人在心里,嘴上却不会说出来。她对我们从未说过一个“爱”字,但她的行动却作了最好的诠释。记得我在读初中的时候,那时还没有双休日,我每到周六就回家。又是一个周六,因为老师叫我们帮着做事,没能回家,当时又没电话,无法告知家里。当夜十二点的时候,娘硬是让四姐陪着来到学校看我究竟怎么了,当看到我完好无缺时,她抚了一下颤抖的心:“这下,我放心了。”我鼻子一酸,泪盈眼眶。唉!儿是娘的心头肉啊! 不仅热忱地对待子女,娘对远亲近邻也简单、习惯性地做着一些她认为该做的事情。因为娘的善良与热情,很多乡邻都会找到娘帮忙,小到纳鞋底,大到别人借钱,只要自己稍微能行,她都绝不拒绝。甚至有外来收废品的人,路过家门渴了、饿了,娘都会毫不犹豫地端茶倒水,给人以帮助。因为娘的友善,热于助人,我也受益。出来工作后,每次回家,邻居们都会热情的和我打招呼或邀请我去他们家玩。家里有个什么急事,总会有邻居出来帮忙。最让我感动的是,我结婚时,所有邻居都出动了,他们动用各种关系帮我办了一场既热闹又隆重的婚礼。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我爸当了多大的官,其实不是,这一切只因为我有一个热心的娘。 娘大字不识,她希望儿女不要再像她一样也是“黑眼睛”。“再穷不能穷娃娃”,在娘的坚持下,我们姐弟六人都读完了高中,这在我们村子里可以说是个奇迹。我们慢慢地长大成人,娘也渐渐地老了,背驼了、眼花了、耳朵也背了,无情的岁月和沉重的负担抽丝剥茧般索取了她曾经拥有的美丽和健康。 由于爸多年从事粉尘作业,老来患上肺心病,娘为我们操劳了半生,又承担起服侍爸的重担。爸脾气大,娘也受了爸大半辈子的气。娘是平凡人,也有平凡人的小心眼,常对我们说:想起他早先那样对我,我才不管他。可娘是刀子嘴豆腐心,娘在爸病的时候尽说爸的好,全然忘了年轻时候爸对她的打骂。爸在离去时泪眼婆娑,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这生我娶到你,值了!”听到这话,娘嚎啕大哭。哎,我疼人的娘啊! “养儿防老”是老家的习俗,可由于我工作的调动,娘在我八姐家寄宿了七年。虽没在身边,每次打电话她总要嘱咐我不要跟妻子拌嘴吵架,叮嘱我不要管孩子那么严,叫我少喝酒少打牌,可断然不提自己的事情,我知道她是不想给我增加压力。听着娘的话,我嘴里答应着,心里温暖也痛。 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娘与我们住在一起,看得出来,能与儿子和孙子共处一屋,娘的内心是喜悦的。可听说我们买房贷了二十多万时,娘黯然了,一天到晚絮絮叨叨地埋怨自己:“我不来你们就不会背债了。”“要不是我浑身是病,每年还能给你们喂七八条猪,存一两万块钱。”在她心中,我们买房都是因为她的到来,听了这些话,我心里好难过。“丝丝白发儿女债,道道深纹岁月痕”,转瞬数十载,我们已成人,娘却是丝丝白发、道道深纹了。曾经对娘说,我要她幸福。当我用酒精麻醉着神经,用麻将寻找着解脱,用网络排遣着空虚时,娘也许在数着白发,想着在自己离开之前,她的儿子房贷还有多少……每见娘日渐伛偻的身影,我就无比愧疚,实在想不起来我为娘做过什么?哪怕是我力所能及的。 靠窗坐着母亲睡着了,皱纹像蚯蚓似的爬满额头,斑白的头发在微风中飘拂,撩拨着我的泪腺,我的双眼发酸生潮。我的白发亲娘啊! 忝列省作家协会会员,为文也不在少数,早就想写写母亲,但内心却有种怯怕,深恐自己笨拙的笔把母亲亵渎了。但现在,我要提起笔来,因为我害怕:说不定哪一天,我那白发亲娘一下就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