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听见过猫唱歌。当美国y城卡米拉动物艺术团的一只猫唱出美妙动听的人类世界的歌曲时，整个圆城都轰动了。
这是一只纯白色的美国产波斯猫。它有一双充满灵气的蓝幽幽的大眼睛，粉红柔嫩的美国式鹰勾鼻子，猩红性感的樱桃似的小嘴。被染成酒红色的长毛从头顶披散而下，在额前弯弯地收束成一个桃尖形，样子十分迷人。
不消说这是一只猫小姐。她的艺术造诣已经决定她什么歌都能唱，观众点什么她唱什么，水平和人类特级歌唱家相当。
K小姐只听了一回歌唱便被猫小姐弄得神魂颠倒了。
K小姐也是音乐高手。她曾在爱情河艺术湾歌乐堂深造过十年，是这个学府有史以来最最出色的高才生。她的音乐才情在圆城是盖了帽的。她的歌声让全圆城人都可怜巴巴地躲到她的裙裾下扭吊仰望她。这次K小姐超常的激动自然也引得圆城人都激动起来。他们知道遇上了和K小姐水平相当的顶尖人物了，以至猫小姐每曲终了谢幕十多次大家还不饶，连着加演六十三场大家还激情喷涌，以至到最后弄得猫小姐把气唱完只剩一张皮，终于在第六十四场再也支撑不住。唱着唱着眼睛一闭头一歪身子一软便折扑在台上。
幸好猫小姐没有死。知道猫小姐短时间上不得台了，大家才决定原谅了她，心痛地收敛感情，送别猫小姐和卡米拉动物艺术团。
但是猫小姐一走K小姐便过不出日子了。她的生命火光很快暗淡，全靠输入猫小姐歌唱录音液体吊命。
一天K小姐正吊命女友密斯张来了。
密斯张是K小姐培育的一株已见希望的大苗子。她的音乐才情已及K小姐才情的百分之二十七，知音率已达到白分之七点五。K小姐一声“嘘”，密斯张很知趣，赶快悄悄坐下，和导师一起共同沐浴猫小姐从头淋到脚的歌声。
K小姐一生最热爱最拿手的歌曲有两首：一首是美国歌曲《卡秋莎爱男人》，另一首也是美国歌曲，叫《哎哟妈妈甜蜜爱情从哪里来》。这回K小姐要求猫小姐唱的，六十四场要求猫小姐唱的，都是这两支歌。K小姐也承认，猫小姐唱这两支歌的水平和她差不远了，就像一前一后飞的两只鸟，后面一只只要重重搧两下翅膀，就有可能碰到前面一只的尾巴。猫小姐走了，K小姐赖以吊命的当然是这两支歌。
歌声浇淋五分钟，密斯张悄悄问：“密斯K，这是猫小姐哪支歌？”
K小姐鄙夷了，不理密斯张。过了一会，她又忍不住说；“哼，连哪支歌都听不出？不是《卡秋莎爱男人》么？”
“哦——”密斯张发出轻微孱弱的一声。她又愧又羞，不敢再出声。
猫小姐歌声一直拖。密斯张觉得耳朵被猫小姐拖得好痛。她捂住耳朵让声音拐个弯杀进耳朵里，这样耳朵好受些，但不知怎么歌声就听不见了。
“是歌唱完了？”密斯张想，因为她看见K小姐在掏片子，又换了另一张去。
“——哦，果然完了！”K小姐掏出的片子就摆在桌子上，上面的字显然是K小姐亲笔，道是：猫小姐自尊歌唱金曲专辑，美国流行爱情二步曲第二首《哎哟妈妈甜蜜爱情从哪里来》。
密斯张困惑了，她小心翼翼把片子凑到K小姐面前，祈求的目光：“密斯K，这歌怎么是《哎哟妈妈甜蜜爱情从哪里来》了？您刚才不是告诉我猫小姐唱的是《卡秋莎爱男人》吗？”
K小姐漫不经心望一眼，顷刻惊恐了：“——天！怎么了？这怎么了？不可能的事！怎么会歌名和歌曲相反起来了？”——她楞住了，不知所措。
听说“相反了”，密斯张心里“咚”一声。她赶快翻过歌片背面看，但没看出背面有《卡秋莎爱男人》的歌名。“到底怎么回事？”她使劲想——突然，她叫起来：“密斯K，想出来了！我想出来了！是写混了！是您把两首歌歌名相互写颠掉了！是这样！应该是这样！”
K小姐赶忙掏卡子里的歌片看，只看了一眼，她笑了：“密斯张，情况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它们没有颠掉！瞧——这张写的是《卡秋莎爱男人》，而唱过的这张写的正是《哎哟妈妈甜蜜爱情从哪里来》。刚才真吓我一跳，如果真颠掉，那它们成什么歌了？真这样我肯定活不了，因为我将再也听不到猫小姐原汁原味本来面目的歌了。好在事情并不，而且这些天我亲耳所听也没感到这两支歌颠掉。”
“不是啊，密斯K。”密斯张觉被误解了：“我说的颠掉不是歌颠掉，是歌名颠掉呀，而且从情况看它们两张是都颠掉了，这样会歌名和歌曲都相反呀！”
“——怎么会？不可能！”K小姐不高兴了：“它们本来没颠掉嘛。况且根据哲学逻辑，错的反面是正嘛。第一首既然我已经承认可能歌名和歌曲有些相反了，那这第二首只能是正确，怎么会歌名歌曲又相反呢？”
“会有这种逻辑？”密斯张懵了：“那——这第二首该是什么歌呢？”
“真幼稚！你没看见歌片上写的吗？当然是《卡秋莎爱男人》嘛。”K小姐不假思索地。但话刚出口，她立刻感到不对劲了：“——不，不是！……天呀，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你别问了！别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清！”她突然生气了。
——突如其来的责罚，密斯张呛了水似地噎住了。
没有了声音，屋子里好静寂。
K小姐不看密斯张，一直把她的目光凝注在桌上猫小姐的剧照上。过了一会，她又拨弄那个会打秋千的木头人小姑娘。许久，又许久。她似乎忍不住了：也许是失去猫小姐歌声的滋养她感到了可怜的衰竭；也许，是严肃的二部曲进程需要完整；也许，是要想知道这第二首究竟是什么歌，要把正确证实给密斯张听，于是，她的手抖抖地一点点地伸向片子，拈起它，填进卡子里……
猫小姐的歌声响起来。顷刻，屋子里充满了美国风情的罗曼蒂克的柔情蜜意。
K小姐用眼睛瞟一眼密斯张。她把头落到了椅背上，安详地合上了眼睛。
猫小姐的歌唱技艺已经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随着歌声的跌宕起伏，如似推转出千百种画境：一会儿是春风杨柳，燕呢莺啭；一会儿是疯婆泼醋，罐倒缸翻；一会儿是小窗喁喁，软玉温香；一会儿是樊笼踏破，河东狮吼……
K小姐脸上显出崇高和感动。随着歌曲的一步步深入，渐渐地，她不能自持了。对激动的克制使她面部肌肉扭拧，眉心皱出疙瘩。她的头一点点往后仰，晶莹的泪珠从紧闭的眼皮里突围而出，在脸上汇成小河，弯弯曲曲流向鬓边，一绺绺垮落的头发遮盖住她的脸……
“嗷——！”
突然一声女人的，使人心悸的，高亢，颤动，能穿透金属的拉长声的尖叫！
——被吓得猛一颤栗的K小姐痛苦地想抬起头却无法抬起。
“——听出来了！我听出来了！”
K小姐歪着头上的眼睛看见密斯张一脸癫狂的喜悦，歪歪扭扭向自己扑过来了！
——只是一刹那，K小姐感到狼狗的爪子搭到了自己肩上，皮肉被爪抓进去地痛，一团喷热冲向脸鼻，一张毛嘴撮向耳心，一个破锣的声音震动耳膜地嘶喊：“密斯K！听出来了！我听出来了！《卡秋莎爱男人》！猫小姐唱的是《卡秋莎爱男人》！真的！真的是它！您告诉过我《卡秋莎爱男人》和《哎哟妈妈甜蜜爱情从哪里来》的分辨方法：它们的风格唱法一样，调子都是‘多来米梭梭’。唯一不同的是《卡秋莎爱男人》在唱最后一个‘梭’时要唱跳一下，也就是说，拍子要往前赶三分之一拍，而且声音要高五分之一度。刚才我听见猫小姐在唱最后一个‘梭’时唱跳了一下，这肯定是她在唱《卡秋莎爱男人》了！哈哈哈哈……”
“——劈！”
K小姐兜手向脸边的声音狠狠一巴掌。
——密斯张连退数步终于站稳，张惶的样子，捂着腮。
“你——！”翻身坐起的K小姐胸口梗塞得几乎说不出话，瞪大愤怒的眼睛。十几秒钟，她的血液才从脑顶皮回到心脏里。她抖颤的手臂咬牙切齿地抬起，标枪似地指向密斯张，从里面射出仇恨的子弹：“哒哒哒哒！消灭！消灭！彻底消灭！太不可思议了！太恐怖了！什么东西？怎么蹦出这么个鬼怪？这么嚣张！这么不自爱！这么没教养！这么不懂礼节！做人安静平和有什么不好？谦虚谨慎有什么不好？你的狂妄自傲，自以为是，是不是以为刚才只有你——一个人听出了这首歌，而我就没有听出？事情能这样吗？有这种可能吗？——我可以把实际情况告诉你而不怕你伤心：你之所以能听出这首歌是《卡秋莎爱男人》，完全是靠了我的主观努力帮助——在猫小姐唱最后一个‘梭’时我故意触动了一下桌子，让猫小姐唱抖了一下的缘故。而且就算这种情况也只能够说这首歌是进入了《卡秋莎爱男人》的范畴，还不能够说这首歌就是完全正式的《卡秋莎爱男人》。因为完全正式的《卡秋莎爱男人》还应该有声音高五分之一度这一项。这一项这首歌其实有，只是你水平不够听不出，而我够水平早就听出了。也就是说，这首歌其实就是完全正式的《卡秋莎爱男人》。不过你能够听出‘梭’跳也不简单，说明你的才情刚才来了一个飞跃，水平一下便上涨到我的肚脐眼部分高了。（密斯张，虽然我口里骂你，但我心里却疼你，为你的可喜进步感动啊！）相信，凭着你的才情，这种涨势还会继续，涨到我的下巴颌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虽然，你的水平往后不可能再往上涨了，但是能达到我的下巴颌高也就已经够称得上名人级了。能够称得上名人，当然也就能够勉强和我平起平坐，可以稍稍心灵感应沟通了。当然，具备名人水平，识别‘梭’跳可以不在话下，就是‘声音高五分之一度’这样的高精尖科学难题也可以迎刃而解。但是做名人也有一件事不好挺麻烦：要谦逊。”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0-1-31 22:52:19编辑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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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31 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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