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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跬步集》之《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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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9 08: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江     岸
中国古老的传统风俗留给了后人们一些必要的仪式——据说,祭奠亲人时必须洒几滴酒,这样才能抚慰长眠的魂灵,寄托生者的哀思。两年前的今天,我的挚友邹鹰蒙难,长辞了人世。一下班,我便揣了一瓶酒向江边走去。酒哪真能抚慰死者,其实倒是慰藉活者不安的心灵。
岸边生长着两棵古柳,粗壮的树干上刻着大大小小的疮痕,记录着它饱经风霜的经历,它是那样的稳重老成。与树干截然相反的是低垂的枝条,几朵嫩黄的芽叶象小姑娘辫梢的绒绳结,伴着风儿,天真撒娇地晃来晃去。一片金黄灿烂的菜花一望无垠,四溢出醉人的芬芳。阵阵春风拂弄,泛起金黄的涟漪。蓦地,我看见江边站立着一位沐浴在夕阳余辉中的姑娘。调皮的细浪亲吻着她的双脚,和暖的春风抚弄着她散在肩头的短发。
“啊,肖雪!”只见她胸前捧着一个洁白的小花环,长睫毛上闪动着泪光。我默不作声走近她的身旁,对她点了点头,然后慢慢转过身来,平静地面对着江水,肃穆地站着,心里虔诚地祈祷:“安息吧,亡友!”好一会儿,我掏出酒瓶,履行了古老的仪式。肖雪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花环放在水面上。酒滴在江面上,荡起一层层细微的波纹;洁白的花环在水中转动,任江水把它带向远方。江水无声无息地流淌,我的思潮却卷起了一阵阵巨澜……
一九七六年的春天跟往年一样如期来临。我们工厂也象万物一样接受着时令的变迁,机器仿佛也象经过冬眠的蛰伏,又发出了欢乐的叫声。去年贯彻执行了“三项指示”,厂里才显得略有生机。然而气象台却给今年的春天笼上一层阴影,它随时预报将有冷空气侵袭。
邹鹰仍象读书时的脾气那样,一头扎进一项技术革新中。人熬瘦了,眼睛里常布着失眠的血丝。我作为老朋友,不知劝过他多少次,叫他注意身体。经过他的努力,革新项目终于有了眉目。听说可以暂告段落,厂领导决定让他休息一段时间,特意让他回家探亲。
邹鹰和我是同乡,我们曾经十二年同窗。孩童时,我们形影不离,他家里是我学习、玩耍的好地方。高中毕业后我们才分手,他考上大学,我随后进了工厂。这期间,我们虽然只能在书信互相勉励,但友谊的绳子却把我们系得更紧。没想到,天遂人愿,他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到我们厂当技术员。旧情加上新谊,我们更加亲密无间。现得知他要回家探亲,我买了两袋水果糖,让他带回家去,略略表示一下我对他的母亲—一位善良而正直的老人的心意。
一跨进邹鹰的小寝室,就闻到清新的幽香,原来窗台上放了一盆兰花。大概有好些日子没来的缘故,屋里显得比往日更加整洁,桌上零乱的书藉,今天整齐地排放在一旁,嵌着肖雪照片的小镜框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正中央,镜中人甜密的微笑象一朵绽开的芙蓉。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肖雪正在床上整理衣服,一看见我就用她那银铃般的声音冲着我嚷。邹鹰从凳子上站起来,对我点点头。
“嗬!才几天没来,这儿就大大改观了。原来是肖雪姑娘回来了!你这一来呀,可算是把春天的气息也带来了”。我的一番话,说得肖雪笑了起来。
肖雪是三车间的团小组长,不几天才从外地出差回来。谁能料到,邹鹰这个平时不声不吭的人,竟被一个口齿伶俐的姑娘爱上。记得一年前,我一看见邹鹰有时近乎神魂颠倒的样子,便猜想他是中了爱神的利箭。不久,肖雪就出现在这间寝室里,他俩尝伏在桌上比着、画着。我又发现他俩漫步江边,在树荫下谈心。被我逼不过,邹鹰只好告诉我其中的原委:
在协助三车间改装机器的过程中,有一天突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故。一个沉重的零件无缘无故地从机器上脱落下来,直向肖雪砸去。肖雪正弯着身子,一点儿也没有觉察。站在旁边的邹鹰猛跨前一步,奋力推开肖雪,可是飞速降落的零件从邹鹰的手臂上擦过。手臂上揭去了一层皮,露出红乳乳的肉。姑娘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美丽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在邹鹰养伤期间,姑娘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听说,才貌双全的革委会李副主任其时正拼命地追求肖雪,然而肖雪却婉言谢绝了。就这样,邹鹰完全溶化在同肖雪的热恋中了。
“正和邹鹰谈起你,你就来了。”肖雪边说边让座。
“哈!我来得真不是时候!”在桌前坐下后,我看肖雪还眨动疑惑的眼睛,便笑着说,“我这一来,你们就不好谈情说爱了”。“去你的!”肖雪撅着嘴骂了一声。邹鹰在一旁一声也不吭,只是微笑着望着我们。
“几时动身?”我换了个话题问邹鹰。
“明天上午十点,肖雪也一块儿去。”
“嗬嗬,肖雪也真该一块儿去才对呀!”我话还没有说完,肖雪就调皮地冲着我扮鬼脸。“肖雪,你是第一次去看伯母呢!伯母实在太想你了。上次我回家探亲,听见她一个劲儿地念叨你,直把邹鹰骂。”
“真的?”肖雪顽皮的笑脸上透出妩媚的神色。
“谁还骗你不成!”
提起邹鹰的母亲,真叫人崇敬。她早年参加革命,和敌人作过顽强的斗争,可以算得上是个老革命。孩童时,我父亲常常对我讲起她。她出生在巴蜀农村,在重庆纱厂作工时认识了邹鹰的父亲。在邹鹰父亲的帮助下踏上了革命的征程。她为人忠厚,不多言不多语,工作上很有能力,组织上派她到某中心县委机关工作。同志们都尊敬地称呼她“大姐”。后来,由于叛徒出卖,中心县委机关遭到敌人破坏,她不幸被捕入狱。敌人欺她是个老实妇女,妄图从她身上打开缺口。敌人对她说:“只要在自首书上签个字,就可以放你岀獄”,她平时不多言不多语,此时却滔滔不绝,她大义凛然地说:“只有断头的共产党员,没有写‘自首书’的革命者。”敌人气得没法,十八般刑法又对她没用。狱中恶劣的条件使她患上严重的风湿。后来,组织上多方营救,她才逃出牢笼。出狱后,她就转移到解放区工作去了。读高中时,我曾以此为素材写个一篇《不屈不挠的人》,还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好评。
“肖雪,你知道吗?伯母可爱邹鹰哩!自从他爸爸死后,他一直伴在伯母身旁,就我知道,伯母从没打骂个邹鹰,只有一次例外,那就是邹鹰大学毕业时,他想照顾妈妈,要求就近安排,让伯母知道后,写信去狠狠骂了一通,逼着他去承认错误,服从国家分配。这样他才到了这里。谁知道又在这里找上了一位美丽的姑娘。”我这个人也真有点“神”,正经话在我嘴边一说就走邪了。
肖雪没有理会我的玩笑,对邹鹰说:“我真想馬上就看到妈妈!”那神情、言语中饱含着深情,是崇敬革命前辈呢?还是思念慈祥的老人?不,是两者兼而有之。这不只是肖雪这样的少女,而是我们所有青年人特有的感情!
邹鹰被她的话激动起来,“两年没有回去了,心里实在想妈妈啊!”
“咳!明天不就动身了吗?”我说。
“是啊!明天!,明天一登上火车……”邹鹰的话还没说完,肖雪就抢过去,小孩般地,惟妙惟肖地,“轰隆隆,……轰隆隆,……”邹鹰和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工作交待了吗?”我问邹鹰。
“只有一点小补充,准备今天晚上完成就回家去”。 邹鹰回答。
“那就好!曲路通幽境,春风伴恋人,祝你们一帆风顺!”我站起身子,准备辞去。
“瞧!好词儿都被你用尽了。”肖雪咯咯地笑。
肖雪,替我向伯母问声好!记住我的话,伯母耳软心慈,只要你美美地叫几声‘妈妈’!她的心就乐开了花,不过,一定要叫得甜蜜蜜的。”我的大笑着离开了他们。
回到自己的寝室里,我的心情还很兴奋。古人所说的游子思家的心绪,恐怕只有我们这些在外工作的人才深有体会,更何况,邹鹰还带回一个漂亮的未婚妻。伯母的高兴劲儿,就别提了……
第二天早上,一阵“乒乒” 的敲门声把我从梦中惊醒。
门一拉开,肖雪气喘吁吁地站在我面前,她急匆匆地对我说:“邹鹰……邹鹰被关起来了!”
我大吃一惊,忙问:“怎么一回事?”
“听说是隔离反省,详细情况不清楚。”肖雪用焦急、求助的目光盯着我。
“我去看看!”
撇下肖雪,我一口气跑到邹鹰的寝室里。哪里还有昨天的整洁、雅致?映入眼帘的全是一片杂乱,天蓝色的窗帘只剩半幅还斜挂着,兰花钵摔成了几大块,凳子钻进了床底,箱子底朝着天,昨天看见肖雪收拾的旅行袋已经不见了,嵌着肖雪相片的镜框躺在桌子脚边,只有镜中人没有理会这一切,还露着安祥的笑脸。我弯腰拾起脚边印有鞋印的图纸,慢慢地展开,这大概就是邹鹰昨天说的那一张。忽然,我看见图纸边缘上有几滴凝固的殷红殷红的血,一阵恐惧顿时笼住了我。
打听了几个人,我才搞清楚:昨天半夜,革委会李副主任带人抓走了邹鹰,罪名是“里通外国”。
三天过去了,我和肖雪都没有见到邹鹰。我找过李副主任几次,他都说不行,甚至连送东西也不成。肖雪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女性固有的怯弱,此时在她身上显著地反映出来,她忧虑、徬徨,有时还偷偷掉眼泪。
气象台预报的冷空气,果然开始侵袭。转瞬间,阴霾笼罩着全厂。工厂大门围墙上新刷上了大个的墨渍:“坚决反击右倾翻案风!”、 “彻底批判唯生产力论!”凡是能张贴的地方几乎都贴满了标语。党委书记弄到“五七”干校去了,管理生产的几个干部弄进了学习班,喧哗的车间变得一派静寂,只有冷作车间间隔很久才传来单调的敲打声。
我看出有两篇大字报就是针对邹鹰的。一篇《唯生产力必须彻底批判》,另一篇是《臭老九和走资派是一丘之貉》。这几年无意识积累起来的经验使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邹鹰成了一条导火线,大概引爆的是曾经支持过技术革新的干部。还听说,上级有关领导对邹鹰也挺有“兴趣”。
在李副主任的指挥下,厂里连续两次召开批判大会。邹鹰被两个大汉架着押上台前。仅仅几天时间,邹鹰变得十分难看,两頰瘦削而惨白,额上刻着两道明显的血痕,深陷的眼窝里藏着布满血丝的眼球,乱蓬蓬的象刺猬似的直立,只有那深邃的眼神没有变。台上,揭发人一阵阵大声地呵斥,台下,人们窃窃私议。这时,邹鹰扬扬头,张开嘴,刚说出:“我要……”,就被两条大汉抓住头发使劲往下按。会场上响起一阵混乱的喧哗声。
我终于弄清楚了邹鹰所犯的罪:邹鹰进行的革新试验,迫切需要一些资料,而国内目前暂时还没有。邹鹰拿出一本杂志去找党委书记,说那上面曾介绍过英国某公司有这方面的资料。征得党委同意后,邹鹰写了一封信去联系。当时,大家都认为是属于技术交流,可现在却成了邹鹰“里通外国”的罪证。而且牵连党委书记以及支持过革新的干部们,说什么走资派和臭老九勾结在一起,说什么他们借口抓生产,破坏革命,搞右倾翻案复辟。我真替邹鹰犯愁,或许所谓的老实交待,揭发后台,能够减轻处罚,但是要叫邹鹰承认自己是“里通外国”的反革命,还要再胡乱说一气,我知道邹鹰是不会的。然而将是什么灾难等着邹鹰呢?我简直不敢往下想。
    越是怕听到对邹鹰不利的消息,偏偏这种消息又特别多。有的说他多次顶撞李副主任,骂李副主任不懂生产瞎指挥,一上纲就说成是攻击造反派,否定文化大革命;有的说他几次变动李副主任的生产安排,想破坏生产。杂七的谎言夹着杂八的诽语。还更有说得稀奇的,说他和肖雪的恋爱也不合适,说臭老九竟然勾引工人子女。这一切都能让邹鹰罪上加罪。
这段时间里,如果说我能对邹鹰有点帮助的话,那就只能是对肖雪的安慰。肖雪丰满红润的面孔变得苍白,长睫毛上老是笼着一层昏暗的雾,说起话来也丢三拉四的。一看见她就激起我的怜悯,我知道她的创伤比我更深,心爱的人儿相隔只有咫尺,然而亲见一面,竟万万不能,不用说也可以体会那是一种什么滋味。
肖雪的人缘本来就好,她的遭遇博得了人们的同情。姑娘们常来和她谈话,让她散散心。这其间有各式各样的感情,有怜悯,有叹息,有劝慰,也有开导。我风闻过,好心的糊涂人曾劝她抛开邹鹰,说什么难道真甘心作一个“里通外国”分子的妻子?能忍受社会的歧视以及想不到的无数困境?明理的人都知道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里通外国”,然而现实生活却又十分的无情,此时谁能解释得清楚?姑娘们的心象飘浮的白云,外观纯洁而又高渺莫测,谁能保证此时的肖雪不变心呢?也许就是这些想法,促使我又到肖雪那儿去。
刚想推门,就又缩回手。屋里传出一个人的声音。我赶忙躲在门外凝神偷听,虽然我知道这不太规矩。
“……”。
“肖雪,你别死心眼老记着邹鹰!”原来是李副主任的声音。“他一直在欺骗你。他的母亲根本就不是什么老革命,而是一个大叛徒,历史很不光彩……”。
我大吃一惊,同时也听到肖雪疑惑的声音:“真的……”。
“千真万确!外调人员去过了,早就被挂起来了。”
“……”。屋里一阵沉静。一会儿,又传出李副主任甜蜜的声音。
“肖雪,我对你是一片真心啦!一年多来,我一直默默地爱着你。你就象盛开的芙蓉,你就象婉啭的百灵鸟 ……”。
“你胡说些什么!”肖雪斥责的声音。
“我知道,这一年多来, 邹鹰老緾着你。他妈的,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下有他好受的了。他色勾结走资派,‘里通外国’,真是罪恶滔天!对他的处理嘛,我们已经上报了,大概是个有期徒刑!”
“什么?有期徒刑?”肖雪惊恐的声音。我的心也一下子提了起来。
“肖雪,你答应我吧!你不知道一年前我就爱着你吗?你不是想入党吗?我可以给你当入党介绍人,没有问题;你不是想学技术吗?我保证让你上大学,没有问题;什么大衣柜,穿衣镜,你放心,我有办法,没有问题。我们一定会很幸福,我一定驯服地听从你的指挥。”
“住口!”
“肖雪,你就答应我吧!我一定使你幸福。你看,我把心都掏出来了……”。
“……”。
“肖雪,肖雪!”李副主任的声音越来越甜蜜。
突然屋里“啪”的一声,接着,肖雪愤怒的呵斥:“滚开!”
我不自觉地推开门。只见肖雪气呼呼地站在桌前,地上倒着一张凳子,李副主任手足无措地站在她身旁,一双色性的眼睛,饿狼似的盯着肖雪。
开门声惊动了两人,他们不约而同侧过脸来。一见我,李副主任回过神来,困窘地对我点点头,然后急步走出门外。李副主任刚一走,肖雪就伏在桌上委屈地哽咽。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默默地站着。
好一会儿,肖雪止住哭声,拭去泪痕,说:“邹鹰真的完了吗?妈妈真的是叛徒吗?”一双叫人哀怜的眼睛盯着我。
我掉过身子,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真冤枉啊,一心为生产却落得这样的下场。……不管怎样,反正我,我爱他!”
我拧了一张湿毛巾递给她,让她擦擦脸。肖雪握住毛巾,如泣如怨地说:“昨天晚上,我梦见他——就是那次批判会上的样子。乱七八糟的长发,额角淌着鲜血,衣服染着鲜血……。他慢慢地向我走来,我扑上去拉着他的手……,突然,我听见旁边草丛里有响动,一看,原来是李副主任,他凶神恶煞地向邹鹰扑去!我赶紧推开邹鹰,叫他快跑……眼看李副主任就要追上他了,急得我大喊:‘邹鹰,你是鹰啊,怎么不飞啊?快飞!快飞啊!’——他真的飞起来了。李副主任突然从口袋里掏出手枪,对着邹鹰就是‘乓’的一枪,把我吓醒……吓得我一身背冷汗……”。说着,她的身子象筛糠一样颤抖着。
“这是你想邹鹰想得太深的缘故。并不会有那样可怕。”我笨拙地替她园梦。
“怕!我怕啊!那姓李的简直是条毒蛇!老缠着我……,我好象是在长江里漂流,踩不到实底,触不到岸边……”。那声音简直叫人心酸。
“想开些,会好起来的。邹鹰不会有什么差错的。”我平时很善辞令,现在却是那样的笨拙,简直找不出词语来温暖这颗胆怯的心。
两天后的傍晚,天气闷热,我烦燥地在寝室里踱来踱去。门开了,小刘轻轻走过来。他是人保组的,他就负责看管邹鹰。我没有理他,只管依旧踱来踱去。
他自己主动地坐在桌前,对我说:“邹鹰叫我来找你。”我停住步子,望着他,没吱声。“真的,邹鹰想见见你。”小刘迎着我的视线。
我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
“你不信任我。”小刘推开杯子。
“邹鹰,他还好吗?”我不再沉吟了,我管不得那么多,我急于知道邹鹰的情况。
小刘告诉我,李副主任一直逼着邹鹰交待罪行,随着报纸上口号的升级,邹鹰所需要交待的问题也越来越多。两天前,李副主任又来到反省室。他暴跳一阵,借口邹鹰不老实,一顿拳打脚踢,打得邹鹰鼻子里、嘴角上涌出鲜血。李副主任抓住邹鹰的衣领,猛烈地向墙角推去,邹鹰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头撞在墙角上,顿时昏迷过去。李副主任还不解气,又狠狠踢了两脚才离去。我揣摸,李副主任是把在肖雪那儿碰壁的气朝邹鹰身上发泄。
“今天晚上是个机会,我带你去。”小刘诚恳地说。
我点点头,随同他匆匆来到反省室。
邹鹰躺在屋角的一张光板床上,身上搭着一床破棉絮。我扑上去,紧紧地扶着他的肩头,俯着身子把他仔细端详。只见乱发搭拉在他清瞿苍老的脸上,嘴角上强挂着一丝微笑。他想从床上伸直身子,我紧紧把他按住,就势在床边坐下。他紧握着人的手,久久地没吱声。
好一会儿,邹鹰才问我:“妈妈的事,你知道了吗?”
我点点头。
“叛徒真是越来越多啊!”他长叹一声,又沉默了。
我环顾一下四周。这里原先是简易货棚,现在被分割成两部分,邹鹰住里间,外面是看守的值班室。除了这张木板床外,屋角里还有一张小方桌,地下十分潮湿,屋架上、墙角里到处是蜘蛛网。一盏昏暗的电灯吊在屋中央。
“肖雪呢?”邹鹰又开腔。
“还好!她一直惦记着你,盼你能早日出去。”
“出去?”邹鹰摇摇头,“不可能。”
“能!一定能出去的。”我打断他的话。
“我怎么不想出去,特别是想妈妈,但是……”说起妈妈,他的眼睛又闪耀着光泽。“假若真能出去,我一定要回到妈妈的身旁”。
隔一会儿,他递给我一封信,让我交给肖雪。
“这是……?”我觉得他的手微微发抖,神色惆怅。
“没什么,几句话”。
这时,小刘进来叫我,我只得再一次摇摇邹鹰的手,转身离去。
我详细地将邹鹰的情况告诉了肖雪,但是我隐瞒了那封信。一个疑团在我心中浮起,我不得不谨慎。背着肖雪,我悄悄拆开了邹鹰的信。其实信上只有寥寥的几行:
“肖雪:别再挂记着我,就当我已经死去。你的爱情曾给了我温暖,但现在却撕咬着我的心灵。让过去的事永远过去吧,别贻误了你美好的青春。忘记我吧!我们断绝一切关系,没有一丝一毫挽回余地。”
邹鹰的话是多么伤痛,却又是多么的无情。我明白他想牺牲爱情来换回另一种安慰。我为他的超脱而感动,可心理总不是滋味。
我能去完成这个使命吗?我闷了两天,然而又不能不去。我抱着惴惴不安的心,等待着暴风雨的降临。
然而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肖雪既没有痛哭,也没有狂叫,仅仅是闪动了几下长睫毛。她把信撕破,狠狠地抛在地上。
敷衍了几句,我匆匆离去。我猜不透肖雪究竟是怎么一个心思。
墙上的日历一页页翻过去了,又是一个阴雾迷漫的日子。
旋头风卷起了地上的灰尘,渣滓在低空中翻腾。风过后,一场暴雨降临,它象奔腾的烈马,用铁蹄沉重地敲打着大地。
刚走出厂门,我忽然看见一个散发的姑娘在雨中狂奔。她浑身湿透,迈动着艰难的步子,她边跑边挥舞着手,距离我越来越近。
啊!肖雪!我猛然一惊。我边忙奔过去,大声呼喊了她两声。她仿佛没有听见,从我面前匆匆闪过去。我脱下雨衣,急忙跟着追去。好容易追上了她,我把雨衣紧紧披在她身上。她使劲地挣扎着,头发上、眉头上的水珠直往下落。
“肖雪!肖雪!”我用力拉着她的手。
她没有吱声,只是用呆滞的目光盯着我。
“肖雪,肖雪!你怎么了?”
“他死了!他死了!”她似乎认出我来,才喊出这几个字,好象是在回答我,又象是自言自语。
费了好大劲的劲我才把她弄回寝室里。我扶她坐在凳子上,她水淋淋的身子直打哆嗦。我刚转过身去给她倒开水,她又跳起来向门外奔去。我赶忙拖住她,只听她喃喃地念着:“他死了!他死了……”,眼睛上完全蒙着一片灰色。
真没想到,肖雪是这样来表达她的感情。我的心里好象插进一把刀子,我懊悔不及。
经过多次交涉,厂里派人把她送到神经病医院去了。
送走肖雪后,我收到一封家信。父亲告诉我,邹鹰的妈妈已经病逝。在一次批斗会上,伯母昏倒在地,虽经抢救但已经晚了,脑溢血夺去了她的生命。
这个悲痛万分的消息,我却不敢瞒着邹鹰。通过小刘的帮助,我又一次来到反省室。这里的一切依然如故,蜘蛛网上的大黑蜘蛛仍然尽情地吸着猎物的血。
“肖雪好些了吗?”一见面,邹鹰就问。他大概是从小刘那而得知的。
我敷衍地点点头。在木板铺边坐下后,我盘算着怎 样开口,用什么样的词句才能减轻一点对他的刺激。
“你怎么不说话?”他看出我的神色不对,“肖雪到底怎么了?”他还以为肖雪又有什么意外我才忧心忡忡。
“肖雪倒没有什么,还在医院里。只是……只是……”。我吞吞吐吐说不下去。
“说呀!说下去呀!”他好像预感到什么,突然痉挛地抓住我。
“我父亲来信说,伯母已经去世了!”话一出口,我恨不得打自己的嘴,我怪嘴太直。
他慢慢松开手,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我,仿佛不认识。控制不住自己,我眼里涌出泪水。他嘴唇微微翕动几下,没有发出声音。突然,他朝对面奔过去,头靠在墙上抽泣着。看着他悲痛欲绝的样子,我的心都碎了。我知道此时任何语言都无法慰藉他,只好默默地陪着他。
两个小时过去了。待他慢慢恢复平静后,我才离去。我知道,背着人,他一定会哭得更伤心。
第二天下午,我准备去和邹鹰商量商量如何设法回去料理后事。小刘告诉我,李副主任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放过邹鹰。
上午,李副主任又带人来折磨邹鹰。一进门,李副主任就嚷着:“邹鹰,你的叛徒母亲畏罪自杀了。”李副主任见邹鹰没作声,更加放肆地说:“你想趁机回去吗?不行!不能让你去躲避斗争。当地的组织会很好的处理的。再说嘛,死一个叛徒,就如死一条狗,算得了什么,倒是便宜了她“。
李副主任污秽的话激怒了邹鹰。他愤怒地逼近李副主任,眼里射出仇恨的火。李副主任畏惧地望着他,忽然拉长脸,骂了一声,伸出巴掌,狠狠地向邹鹰打去。邹鹰不顾一切冲上去,抓住李副主任的衣服。两个随从拥上来,狠命拉开邹鹰。李副主任趁机飞起一脚,踢中邹鹰的小腹。邹鹰痛叫一声,跌到在地上。李副主任跨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地踢。邹鹰只有招架之功,哪里还有还手之力。李副主任踢累了,掏出手帕揩干头上的汗珠,嘴里愤愤地骂着:“哼!狗崽子还想咬人!等着吧!还有好的等着你呢!”
听完小刘的叙述,我的心情更沉重。我再三请求,小刘才又同意让我偷偷地去看邹鹰。
邹鹰躺在床上,脸庞微肿。他没有哭了,好象泪水已经枯涸,深深下陷的眼窝是两口深邃的枯井。
静坐一会儿,他开始说话:“没想到,我竟不能再看妈妈一眼了。”我奇怪的是他的声音平静得出奇。
“妈妈临终也没有见到我,一定很遗憾啊!”仍然是平静得出奇的声音。
邹鹰一反平时寡言的性格,絮絮不止地说:“……你告诉肖雪,请她原谅我,我害了她,我对不起她!”
“不,不是你害了她!”我激动地反驳他,然而究竟是谁害了肖雪呢?我却说不清楚。
“你一定要告诉她,我永远爱她……”
我点点头:“肖雪是理解你的。”
听着我的话,他的头微微抖动,象是摇头,又象是点头。
离开他,心理更加难受,饭也咽不下去。我和衣躺在床上,眼前闪过一张张面孔。一会儿是伯母 慈祥的笑脸;一会儿是肖雪呆滞的目光;一会儿是邹鹰凄悲中带刚强的神情;一会儿是李副主任狰狞的横肉……。
厂里的生产完全瘫痪了,工人们乐得各自去打牌、下棋、钓鱼。我心理挂欠着邹鹰,干什么都没有兴致。生活虽然枯燥乏味,可时光老人却不管这些,他依旧迈着稳健的步履,不回头地朝前踱,他转动着钟表的齿轮,一页页地掀开墙上的日历。
这天,我还没有起床,阳光就透进窗户。一定是个春和景明的日子。虽然没有生产,到车间走一圈,已成了我的习惯。刚走到厂门口,我就和小刘撞了个满怀。
小刘一见我,便急促地问:“邹鹰在你那儿吗?”
“没有!他怎么了?”我惶恐起来。
“失踪了!”
“快说,怎么一回事?”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清晨,我给他端饭去了。回到屋里却没有人。我到处都找遍了,还是没见,正打算来问问你。”
我好象预感到什么,“轰”的一声,脑袋爆炸了。邹鹰啊邹鹰,你到哪儿去了?……但我随即又安慰自己,说不定是逃跑回家乡去了,也说不定是到神经医院找肖雪去了……。我作着各式各样的猜测,难道他,真的……,不,不会的!
尽管是不吉利的猜测,我仍然告诉了小刘。小刘也觉得这两天邹鹰有些反常的地方。于是,我们沿着江边去寻找。
天下最不幸的事终于发生了。在江边的大柳树下,我们找到了邹鹰的遗物,他留给我难以忘却的痛楚。一件衬衣里夹着他的遗书:
“……他们不让我们母子会面,可我这就去见妈妈!……愿肖雪好,请她原谅……”。
我只觉得眼前发黑,什么也看不见了,耳畔间飞过春风的呻吟,江涛的呜咽……
小刘摇晃着我的肩头,我回过神来。映入眼帘的是两株柳树。粗壮的树干上刻着大大小小的疤痕,记录了它艰难的经历。与树干截然相反的是低垂的枝条,几朵嫩黄的芽叶象小姑娘辫梢的绒绳结,伴着风儿,天真撒娇地摇晃。金黄灿烂的菜花铺满江边,春风拂过,泛起金色的涟漪。
“呜……”,一阵汽笛声把我从哀思中唤回。一艘拖驳划破了平静的江面,螺旋舵卷起白色的浪花,一条钢绳连接两只载重木船,平平稳稳向东方航行,桅杆上鲜艳的彩旗有力地飘舞,把蔚蓝的天空点缀得别有一番情趣。这时我才意识到,今天是风和日丽的艳阳天!
“该回去了!”我转过头对肖雪轻声说。
她没有任何表示。
“该回去了!”我又重复了一声。
肖雪说话了,激动的话语里,包含着复杂的感情:“……安息吧!你永远不死的灵魂……”
春风吹动着江水,把肖雪的话捎得很远很远。
一九七九年二月
(原载《高县文艺》一九七九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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