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治泓 于 2012-9-10 20:05 编辑
找 人
十五岁离开故乡,外面生活了三十多年。有一年冬天回去,几个同学围炉茶话,正扎劲,来人通知镇上开选民大会,都去了,屋里便只剩了我一个人。突然感到孤独,心中失落起来,在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我成了过客。 街是一条,俗称“一条枪”,长度不会输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相邻的任何一个县城,一色的青石板,没有人知道何年何月铺筑,一代一代的乡民聚居于此。青石板年深月久经风历雨供人行走,石板翘起拱起和下陷,明显错位变形,表层已现横的竖的斜的直的弯的裂痕,条纹分布象一张阔大的世界地图。我常常凝视街面,看这地图,寻找巴黎,寻找佛罗伦萨,也寻找三山五岳和长江长城。寻得最多的,是地中海湾,我在找雅典,找二千五百年前审判苏格拉底的法庭…… 出门久了,虚幻的浮华常常让我目眩神晕,便回故乡去。我爱赤着脚在街上行走,我喜欢东张西望,喜欢听街上人和乡下人买菜几分一角讨价还价和争执的声音。青石板象一面镜子,镜子里的我穿着皱皱洼洼的棉布学生服,留着“马桶盖”头,眼睛是那样的清澈,神色是那样的纯真。这是我吗? 外面西装革履,摩丝头油,举手投足还要考虑形象故意整点风光出来的我,回到故乡,被人叫着小名绰号,儿时伙伴拉着说曾经一拳头在我额上安了“转弯灯”,邻居大婶说我爬上她家的老酸枣树,被牛角蜂蜇了肿得眼睛都睁不开……我哈哈大笑,开心极了。更多的老辈人讲我婴幼儿到少年时的我记得和不记得的趣儿,讲父亲、母亲那些我知道和不知道的往事,甚至还有我外公外婆,我抿口听来十分亲切。 常常想,我到这世界来,到底要做什么。想了很多,想了很多年,想不出个头绪。一个春末夏初细雨霏霏的夜晚,我涡居的小区假山前,我站住了。周遭寂静得只有细雨在小叶榕上轻微的“唰唰”声,我还在想那些永远也想不明白的事,心里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找一个人说话。我站在雨里,等了很久,终没一人走来。蓦然脑子里一片灵光,似乎明白了什么,到这个世界做什么来着?原来就是找人呀! 当我欣然地认为多年的疑惑有那么一点点儿头绪,随之来了更深沉的问题——找谁?找到了吗?这个问题终不得贯通。于是我又想起故乡的青石板街。 青石板已被水泥街道代替,然而我心里储存的及至在我眼里看来,依然是那破损纹络的青石板,依然是我的世界地图。碌碌奔波,风尘劳顿,回乡便能歇上一口气儿放松自己。站在地图上,脚下象生了根,蓦然间,在这张图上,我觉出我的位置。一时空明起来,心灵如水晶一般通澈。 漂泊还得漂泊,因为还要生存。漂泊中没有十年如一日枯寂的面壁,漂泊中也没有夜色下江水茫茫中过目不忘的渔火。只是在故乡,在青石板上,随波逐流恍恍惚惚跟着感觉走了这么些年,才发觉这个世界原本真正存在一个我,一个真正的我,才明白为什么每一次回到故乡泪水总要湿润我的眼窝。 滚滚红尘找人找了这么久,找到最后找到的居然是我。当白发苍苍的老街坊端来一盅滚烫的老林茶,双手捧过来我的手我的脚我的心,都在颤抖。已经没有眼泪,泪往心窝里流,心潮起伏,象滔滔江水浪奔浪涌日夜不休。 春天过去了,秋风起时我还在思索,我又回到故乡。 上场口的婴儿弥月,乐队演奏着喜庆的音乐,街上翩翩起舞;下场口燃放起鞭炮,乡亲们敲锣打鼓送别一个九十五岁的老人驾鹤西去。生也无常死也谁也摆不脱,该来的必然要来,该去的终归要去。可是我,站在自家门口,挪不动脚步,是该去喝一杯小儿的弥月酒,还是去送老人百年归寿还葬青山?问询邻家老人,回答是都应该去,随便你,想去哪去哪。老人的话让我好生感动,看他淡化尘俗的苍桑面容,不知怎的,我想起庄子那种飘逸和迥脱。 在这滋生着生和死的古老街道上,我仿佛看见了一支永远也看不见的手,这就是万缘归结的命运之手。我还得漂泊,还得劳碌,还得离开这里,象三十多年前一样。不管命运给我的是坦途还是坎坷,什么样的日子也要人来过。 为什么每一次回乡,总要增加一分厚重,背负着行走,千里万里,遥遥也只一步。岁月如烟如雾,湮没的已经湮没,存留的已经存留,为什么湮没的那么多,存留的也是那么多。岁月是一个魔,一个魔鬼的魔。时间排列着一种规程,各人都有自己的线路,所有的指向,都会迂回到出发地,这也是命运吗? 我还得找人,还在找我,路上,我颠簸着跌撞着,身后一只抓子,抓住我的心窝,一刻也不放过。突然一个巨大的问号,呼啸着盘旋着撞进我的脑子里:我在找人,我在找我,可真有一天,我找到了我,我还是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