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街
有多少回乡的念头,就有多少“还乡须断肠”的感叹。当我伫立在故乡青石板街面,在我家门口的街沿坎上,我已模糊了双眼。 这条青石板街,曾记录了我童年时的欢乐,记录了我人生第一驿站的情感,也记录了我少年时代雄心壮志的梦幻…… 我依稀看到对面屋檐下,站立着一排我儿时的伙伴,在风雨天,向上摊着一双小手,接着屋檐水,向同伴身上洒去。 沿着思绪,我又仿佛看到小镇夜幕降临了,街面上很静很静,家家户户亮起昏黄的灯,从半掩着的门里照到街上,街上便映上了斑斑驳驳的昏黄,仍然很静。后来是对门的二姨,首先打破小镇上的宁静,她走出大门,站有街中间,扯起声气,长声吆吆地喊:“张大娃、张三娃,快点回家来洗脚睡了。”于是每家的母亲都走出屋来,也是扯起声气,也是长声吆吆,这家“高二毛、高三”,那家“才儿、张老幺”的声音此起彼伏。等娃儿些都规规矩矩、陆陆续续回家后,大人们还要在家门口说上几句: “脚板田范家那女的做的水盐菜还好吃,明场我再跟她买点。” “我还有几尺布票,明天看供销社有好看的布,扯几尺来给我那五儿打件衣裳。” 说着,说着,就各人关门睡觉,小镇再度恢复了宁静。 要是在夏季晴天的夜晚,街上就不安宁了。入夜后,家家户户都端出竹椅,在街上铺上凉席,大人们坐在椅子上聊天,孩子们睡在席子上,挤拢一堆摆鬼的故事。山区蚊虫多,便有了卖蚊烟的人,从上街到下街吆喝着“蚊烟儿、蚊烟儿,两分钱一根儿”,这是把烟字和根字“儿” 化了,读平声,很押韵顺口。大人们便买上一根,放在一块楠竹片上,点燃驱蚊。蚊烟是用农药“666”粉加在锯木面里,用纸裹成二尺来长的条型,点燃后冒烟,烟味挺难闻,很炝人,但管用,蚊虫被驱赶走了。娃儿些是很不安份的,鬼摆完了,就起来你追我打,满街疯跑,大叫大闹。大人们不耐烦,大声训斥:“鬼娃儿些,不要闹了,听李爷爷唱书。” 我儿时的心中,那个民间老中医李爷爷是个渊博的人,总觉得他一头白发,是饱经沧桑的标记,满腮银须,是知识丰富的象征。一条高板凳上,一盏煤油灯,就着昏暗的灯光,李爷爷开唱了,声音苍老,象是从远古传来,唱得胡须微微颤抖。内容多是民间传唱本,有《柳荫记》、《卖花记》、《张四姐》等,我印象最深的是每本书的开头都是千篇一律的那几句:“自从盘古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几多君王多有道,几多无道帝王君……” 月岁匆匆,我上了中学,李爷爷的书已经听厌,于是就去听甘老师讲故事。甘老师是邻镇中学的语文教师,在当地很有名气,都说他书教得好,也很渊博。他讲《三国》、讲《水浒》,讲得更多的是《史记》,后来我爱好历史,高考时考了全县前五位,恐怕就得益于此。在甘老师的嘴里,我还听到了许许多多科学伟人,有爱迪生、牛顿、爱因斯坦、居里夫人,我还知道神秘的飞碟、恐怖的百慕大三角、奇怪的野人等等……我少年的心,就这样被甘老师牵扯着,越过云烟茫茫的秀山碧水,驰骋到外面的世界——那片广袤的天地…… 在这种迷迷朦朦中,我悄然度过了人生的早春岁月,后来,为了理想,我负籍求学,为了生计,我奔波于他乡异地。时光的流驶,可以改变人的命运,却冲不淡从童年到少年留在脑海里的深刻记忆。二十多年,偶也回乡,却来去匆忙,成了匆匆过客。只是从母亲口里,知道小镇青石板街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变化着的人和事:街上的夜晚比先前更清静了,一到黄昏,家家户户的门都关着,人们在家电视,孩子们也没在街上打打闹闹,上学期间在家做功课,假期里便聚集在网吧上网;我最崇敬的渊博的甘老师已经退休,赋闲在家,儿孙绕膝;对门那个扯起声气、长声吆吆喊娃儿些回家洗脚睡觉的二姨,年龄已六十好几,正帮着她儿媳做服装生意;只是我一样崇敬一样渊博的老中医李爷爷,连同他那一头白发、满腮银须和象远古传来的苍老声音,都早已作古,如今他的坟头已是绿草凄迷。 每念及此,我又感慨于“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的叹息。当我真正地伫立在故乡青石板街面时,我的心底里,真是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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