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2339|回复: 11

[小说] 外祖父的英雄梦

[复制链接]

7

主题

56

帖子

157

积分

注册会员

威望
157 点
金币
0
注册时间
2013-10-11
最后登录
2017-8-9
在线时间
11 小时
听众
6
收听
1
发表于 2014-5-10 23: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外祖父的英雄梦
文∕陈先礼
1外祖说,少奶奶推开古石雕的柴门时,他正在护栏上看雕外的风景。传说中张献忠留下的古石雕,经过三百年星火传递地破坏与修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古石雕分内雕和外雕。外雕建在山间的石峁上,左中右各一道石门,雄伟壮观,却都是死门。从山下的小镇上看,雕下面的石廊与石门连在一起,但进来了才晓得中间还隔着很深的石谷呢!古石雕本来是一个天然岩穴,大得可以装下老爷家的四合天井的房子,里面又人工开凿了大大小小十几间石窟。当然,石窟里面装的不是何蛮蛮说的金山银山。
那时,晨曦灿烂,大雾朦胧,南广河像一条白色的带子,带子缠绕着的小镇母猪凼在雾霭中若隐若现,回廊翘角缥缈如海市蜃楼。昨晚走过的山路,像从天上随意抛下来的一条绳子,弯曲而杂乱,一头连着镇子,一头接着山隘里的四合天井的槽门。
少奶奶从她的厢房出来,要绕到后山的小路才能进入那条通往古石雕的隧道。小路上藤长草瘦,灌枝如棘,少奶奶一个小脚女人,肯定经历了很多踢踢绊绊。隧道狭长,不需要机关就机关重重,中间的铁门一锁就万夫莫开了。当然,外祖父说,古石雕是熊家的古石雕,少奶奶是熊家的少奶奶,她要跨进古石雕就是跨进自家的门槛。
古石雕里除了我的外祖父,还有外祖父的师父何蛮蛮。
昨天早晨,外祖父还在睡觉,何蛮蛮就来来邀约他了。
子石,你个狗日神猪的,跟老子到寨子上去。何蛮蛮说。
何蛮蛮把装满凿石用的铁锤、铁錾、凿子等工具的包箩放在檐下。包箩里还装得有何蛮蛮的一个细碗和一双象牙骨做的筷子,那是何蛮蛮的宝贝,所以他不敢把包箩扔出去。给人做手艺时,人家用粗碗盛饭,何蛮蛮吃得呲牙咧嘴,仿佛碗边上长得有麦芒,下一顿何蛮蛮就不再用粗碗而用自己的细碗。那个细碗磁白,肉嫩,肥腻,镶着金边,闪亮亮照得请他做手艺的人眼睛都睁不开。何蛮蛮用大如蒲扇的手掌使劲拍打外祖父的竹篾门,挂在房顶的阳尘串儿像黑色的鼻涕那样摇摇摆摆。外祖父晓得何蛮蛮又喝醉了。但是,他却在何蛮蛮的醉意朦胧里擦着眼睛,打着哈欠,拾起了堵在门口的包箩。
师父,去哪个东家?外祖父道。
咦,兀你个狗日神猪的,跟老子走,哪回少了你饭吃?何蛮蛮说。
嗨,子石,把烟给点上。
何蛮蛮把长得可以放下来当拐杖使的旱烟袋伸到外祖父面前,然后叭嗒叭嗒地吸着,边吸边将从肩头上滑下去的破棉袄拉上来。
x,寨子上的熊家,那可是大户人家,人家请我是瞧得起我哩——嘿,子石你小子咱就不开句腔呢?
嗨,子石,你他妈的耳朵扇风使么?老爷要做功德哩,要在雕里錾一个菩萨——送子娘娘。那古石雕可不是一般人能进去的,里面堆着金山银山呢。打开万石坪,世上无穷人。僰乡的万石坪就是熊家老爷的古石雕了。何蛮蛮说。
子石你信么?少爷是个独肾人哩!何蛮蛮又说。
我的外祖父笑了笑,这在僰乡不是什么新闻,但真假谁都不晓得。
外祖父不爱接何蛮蛮的话。
何蛮蛮却来了劲,把又松垮下去的破棉袄拉到肩膀上来说,两口子在床上才有趣哩,女的在男的身上又咬又抓又掐,男的就啊呀啊呀地大笑了,边笑边说别玩别玩别玩啊!女的还是又咬又抓又掐,男的就大叫爹娘来帮忙了。女的发疯了,把内裤罩在男的头上,说找我呀找我呀,男的就戴着内裤满屋子乱钻,说你在哪里,姐姐你在哪里。老公公就来了,抓起火筒就是一顿乱打。
我的外祖父又笑了笑。
何蛮蛮把燃着的烟袋往外祖父的裤裆里捅了过来。外祖父疼得大叫起来,肩膀上的担子差点掉到地上。何蛮蛮嘎嘎大笑了。
你猜女的饿坏了就怎么办的,用的是玉米芯子哩……
黄叶飘飘,鱼鸥点水。外祖父挑着包箩,健步如飞。何蛮蛮喷云吐雾,也健步如飞。他们早已走出了外祖父居住的妹妹窝,上了南广河边的官马大道,小镇母猪凼已可遥望了。到了镇子,跨过一道石桥,再翻十里的山坡就到寨子上了。
少奶奶穿着一件大绿旗袍,外面搭一件绛红的披风,乌云一样的头发盘在头顶上,露着白得像莲藕的长长的脖子。少奶奶一只手撑着小柴门,身体自然向一面倾斜,使她的大绿旗袍被绷得紧紧的,肥而不胖的胸脯在旗袍地挤压里不安分地微微起伏不止,臀部滚圆而匀称。中秋早晨的阳光,像泉水那样静静地在她身上滑落着。少奶奶侧对着护栏,可是脸却别了过来笑盈盈地看着外祖父。一双眸子像平静的水面上闪动的星光,使人觉得温暖而浮躁。外祖父晓得少奶奶是拜土来了——送子娘娘今天就要破土动工了。
我的年轻的外祖父身高五尺三寸,仪表堂堂,是读书人家的后生。晚年时,他他虽被疾病和往事折磨得头发脱落、皮肤焦黄,背已佝偻,但他的骨架还是那样高大,脸依然保持着国字型特征,他的腕骨挺大,十指虽然无肉,却像螺纹钢那样粗实。
师傅在看什么?少奶奶说。
少奶奶的声音像是从水面上飘过来的一串气泡。
我看河哩!外祖父道。
外祖父的回答道破了自己的心虚,他正在看傻少爷。傻少爷高不足四尺,却白白胖胖,一颗头硕大无比,像一颗巨大的萝卜。傻少爷在看着外祖父笑,牙齿又黄又尖,圆如太极的苍白脸上荡漾着一圈圈肉的波纹。外祖父以前只晓得少爷是个傻子,却不知道蠢笨得成了这个样子。但是,他却突然觉得多看少爷就是对少奶奶的大不敬了,就赶快把目光撤回来。
看河呀,河有什么好看的呀?少奶奶说。
少奶奶轻声地笑了,一只手举起来做了个掩嘴的样子,但很快就垂了下去。小小的举动,却带着说不完的雅致与灵动。
师傅是哪个去处的人啊?少奶奶说。
妹妹窝哩,外祖父说。
哟,都说妹妹窝里的女儿好人才,不想师傅是个当家的,眉儿眼儿也长得俏哩。
外祖父烧盘了。
师傅的屋里也像你这样长得俏吗?少奶奶又说。
年轻的外祖父还是一个单身汉,可是他却不知道如何回答了。撒个谎说屋里真长得俏吗?如实说自己还没有屋里吗?还是像对普通女人那样用调戏的口吻说没你俏的吗?他觉得许多种回答纠结在一起,怎么说呢?怎么说呢?他的刚刚撤回来的目光又投向了傻少爷。傻少爷还在笑,嘴角上已经挂了一泡口水,欲掉不掉的。
少奶奶朗颜大笑了,那笑声尤如一串银铃在清爽的空气里掠过,如一阵风穿过了树木的梢头,外祖父的矛盾和难堪都在她的笑声里暴露无遗了。少奶奶的身体在笑声中颤抖得像风中的柳枝。
年轻的外祖父简直觉得羞愧难耐了。自己与女人们调侃的能力到哪里去了呢?想象中遇见自己喜欢的女人时的风度到哪里去了呢?难道自己竟赖蛤蟆想吃天鹅蛋吃喜欢上少奶奶了吗?
他后来的动作都是像在云里雾里进行的一样,像风一样飘到石窟里,像影子一样守在明晃晃的蜡烛前,像干木柴一样站在石门边,傻乎乎地看着一朵红云闪闪地消失在石崖间的隧洞里。
外祖父晕晕乎乎,这就是传说中像刺梨儿一样的少奶奶吗?这样温柔和美丽的女人怎么可能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呢?与少奶奶相比,以前见过的女人都不算是女人了,女人和女人之间竟然有这样大的不同。傻少爷的龌龊模样尾随而至外祖父的心里,同时他的心里便升起了一阵悲凉。但是,他没来得及做更多的胡思乱想,管家的就来催工了。管家的短小精干得像一只蟋蟀,黑皮焦齿,鸠形鹄面,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像烟袋但不是烟袋,是像拄路棍也不是拄路棍,是专为打狗和指点别人用的。
x,天,太阳上山了还不动工么?老爷做的是功德事,吃,吃不得酒吃不得油晕听见么?管家的说。
仿佛听他说话的人都是聋子。管家的的恶声败气有点结巴。
外祖父说好。
管家的用一只手捏住鼻子走进石窟,将棍子向乱遭遭的干柴、煤炭、发芽的绿皮山芋、发霉的装在箩筐里的苞谷指一阵。
臭,臊臭,妈x,把你们溺尿屙阴河里去——将,将你们的尿筒倒干净。
就又将棍子向石窟深处指一阵。
外祖父说好。
古石雕里的隧道尽头有一条阴河,水声铮铮,石窟是在隧道的壁头上开凿出来的。
在方圆三百里的僰乡,寨子上的熊家老爷是最有名的财主了。房子盖的是四合天井,外面还有长长的厢房,厢房后面有吊脚楼。门窗上、檐石上、鼓磴上雕刻着各种戏剧图案,且无不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背靠的原始森林绵延四十多里,左面一峰独立,如笔又如印把儿,右面一脊笔陡如刀,即是所谓的母猪脊。四合天井就坐落在文武二山之间的隘口里,真是天生好地穴。方圆几里的人都是熊家老爷的佃户。南广河上,来来往往的都是熊家老爷的商船。他们往叙府和泸州运鸦片、五倍子、兽皮、三七、天麻、蚕茧,又从叙府运回盐巴、面条、马灯、布料、灯擎、烟枪……可说是富甲一方了。但是,熊家却为富不仁。那样大的房子空着就空着,长年、月货、牛倌、羊倌只能住吊脚楼下,像牲口那样和牲口睡在一起。寒冬腊月了,还穿着用山麻皮织成的衣裤,那裤子很短,刚好能兜着屁股。熊家的族长在两百里外的高县作了县长,官商一家,谁不怕他呢?人们恨透了熊家,可是又不得不靠着熊家。
外祖父心里痛恨眼前这个颖指气使而又粗鄙的小男人,他知道鸡叫三遍催长年、月货上山的就是这个管家的,催租子欺儿霸女也是这个管家的。
但这时古石雕的小柴门又咕嘎一声开了,少奶奶又走了进来。管家的小碎步跑过去叫少奶奶,但少奶奶却像没看见那样说我的香包掉了呀。管家的说我,我去给您找,又回过头喝叱外祖父给少奶奶抬个凳子来。但少奶奶却说我要他去找,就伸手指着外祖父。管家的面露难堪之色,但庚即就露出小黄牙笑了,仰着脸看少奶奶,他比少奶奶矮了一头。在他看来,少奶奶是在耍威风吓一吓下贱的手艺人了。
外祖父噼哩啪啦把石窟里的木桌子、铁香炉翻了一遍,每个旮旯里的家伙被他翻得一片狼藉,尽管明知香包不可能掉在那些地方。他太想为少奶奶找回香包了。但是,他什么也没有找到。出来的时候,他的额头上冒出了汗水,不晓得该说什么。但少奶奶却一拍腿哈哈大笑了,手里拿着要外祖父给她找回来的香包,却又转身对管家的说,功德事也是清静事,长根,你以后就少来催工了。说毕就转身走了出去。长根说是是,便慌不跌地跟了出去。
少奶奶和管家的截然不同的态度使外祖父形成了巨大的心里落差,但是他却唱唱嘘嘘开始煎錾子了。他把煎软的錾子放在大锤上用手锤敲打,然后再用水激。这活儿有讲究,水激得早了,使用时一碰石头就断,水激晚了一碰石头就弯。为了这活儿,外祖父不晓得挨过何蛮蛮多少錾头。何蛮蛮一试不对头就拿錾头往他头上敲,外祖父被敲得满头血淋淋里。
煎好了錾子,外祖父去阴河里打了一瓦罐水烧着,然后把玉米磨成面,加山芋熬成面糊羹,盛在粗斗碗里自己吃了,盛在细碗里给何蛮蛮留着。
外祖父是何蛮蛮的徒弟,也是何蛮蛮的仆人。八年前,苗家马帮劫了陈家,外祖父的父母,就是我的外曾祖父母被绑在柱子上烧死,外祖父被放在马背上带走,扔进了南广河,但他却爬上了岸,在荒山野岭里找些野虫糙果饱腹。外祖父不记得过了有多久这样的日月,但他记得遇上何蛮蛮的时候自己连衣服裤子都没有了,穿在身上的是厚厚的垢痂。
何蛮蛮终于在太阳完全照进古石雕的时候醒来,此时瓦罐里装的洗脸水已经被外祖父热了三遍,整个古雕一片金壁辉煌。
子石,寡公子寡妇来拜土了么?被外祖父洗过脸的何蛮蛮说。
来过了。外祖父说。
没有猪头祭么?
没有。
子石,你个狗日神猪的,人家不拿你就不要?荷包蛋呢,荷包蛋也没有是不是?烟泡儿也没拿一个是不是?你个猪脑子蒙皮了?
何蛮蛮表达了对外祖父的痛恨和绝望后,又轰的一声倒在草床上。
给点个烟泡儿来。何蛮蛮又向外祖父发出一道命令。
何蛮蛮将烟枪靠在铜碟上狠狠吸了几口,舒服地说,妈拉个x,没得叫鸡踩过的蛋的也卵得出鸡子来么?塑个鸡巴的菩萨。就又唱起一首艳曲来:
天上太阳亮光光,地上走来一个美婆娘。眼睛亮得像星宿子,屁股大得像箩筐。两砣奶奶高吊起,露出的腰杆儿脆又香。脆又香倒尤自可,整得我单身汉子好心慌。
外祖父操起铁锤和铁錾动工了,把何蛮蛮的艳曲儿和西游扔在只有一张草床和两只包箩的石窟里。但是,外祖父知道何蛮蛮在摆八大王的西游,八大王就是张献忠了。
何蛮蛮说张献忠是个龙生虎养凤遮身的孤儿,峨嵋山祖师爷收留了他。十八岁时,张献忠见一华贵的妇人羞羞怯怯地走进禅房里来,身上的裙罗红得像火那样。将近禅床时,妇人的裙罗被一阵风吹开了,露出像荔枝的果肉那样嫩白而丰满的身体。张献忠因此和妇人有了迷乱的肉体爱情。张献忠是一个出家人,初次尝到作俗人的乐趣,颠狂得恨不能死在妇人的身上。但是妇人还是离开了,并赐给张献忠一口宝刀,说你是天放你来收生的呢,你明天午时用祖师爷开刀吧,黄巢杀人八百万,你也杀人八百万吧,杀到八百万时我会告诉你,那时我们再作长远的夫妻。张献忠醒来时吓出了一身冷汗,翻一个身,竟然碰到一块冰凉之物,就是华贵的女人所赐的宝刀。张献忠大吃一吓,忙去禀告祖师爷。此时鸡声大作,祖师爷正静坐在禅床上养精神。见张献忠进来,祖师爷就闭着眼睛说,午时尚早。张献忠再次吓出一身冷汗,就跪在地上给祖师爷磕了四个响头,说祖师爷,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不杀你也不杀任何人的。祖师爷说这是上天安排的,你也不从吗?不从我就马上撵你下山。张献忠视祖师爷如父母,最听祖师爷的话。就再次跪下说,那你躲起来吧,我去找别人开刀。张献忠来到上山的路口时天已大亮。张献忠一等不见人,二等不见人,终于有个上山的,却是给寺里送柴的樵夫,他不忍下手。又等了一个时辰,来了个敬香还愿的怀胎妇人,他还是不忍心下手。午时已到,张献忠退进林子,靠在一根枯木上休息。枯木黄桶那么大,倒在地上,皮都脱了,长着茂盛的木耳。张献忠突然想,既然无人可以开刀就拿这棵枯树开刀好了,以后不用刀杀人倒可用刀砍柴。他把刀举起来,只一晃,空心的枯木便断成两截,祖师爷的脑袋便咕噜噜滚了出来。从此,张献忠见鸡杀鸡,见狗杀狗,鸡狗不留。
外祖父在石壁上搭起一把木梯,把铁锤狠狠地砸在錾帽儿上,锤起锤落,石碴子像子弹那样乱跳,坚硬的石头的皮像女人的衣服那样一件件剥落下来。
“咣,咣,咣”,石窟里响起了有节奏的金属碰撞的声音。挂在木梯上的煤油灯有节奏的在金属碰撞声里一闪一闪,把外祖父的影子拉长缩短,缩短拉长。
古石雕也是张献忠留下的,哼,小子,说给你听听。
何蛮蛮还在喋喋不休,却也唠叨着拾起了铁锤和凿子。
说实话,何蛮蛮的手艺比我强哩!他作强盗真可惜了那好手艺。外祖父说。
外祖父也常常这么说。
2我的记忆里的外祖父披着暮日黄昏,白发苍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没有纽扣的大褂子亮如铁甲。外祖父一回家,村里的毛孩子们就跟着他鱼贯涌入我家的场坝。
外祖父疲劳地坐在土墙院的梧桐树下的竹躺椅里,毛孩子们便给他拿来酒壶和喝酒用的搪瓷盅子,噼哩啪啦用木凳子、竹椅子把他包围起来,然后把自己的屁股嘎吱放在木凳或竹椅上。毛孩子是捣蛋的毛孩子,但在我们家却勤快得恨不能长出三只手来。他们在家里白米大饭咽不下,在我家一钵红薯也一抢而空,吃得满嘴流油。他们对外祖父尊敬得像自己家的爷爷那样。外祖父喝一口酒,飞马流星地把一天的经历讲一下,当然我们是不喜欢听的,我们只喜欢他年轻时代的西游,他虽神志不清却仿佛也有一点知道,所以还是很快就进入我们期待的主题了。
外祖父摆西游并非易事,充满了坎坷和荆棘。坎坷和荆棘的制造者有三个人,一个是我的堂姨祖父,一个是我的堂姑外婆,还有一个是我的母亲。
摆我的鸡公摆我的俅,摆我的胯裆里两包油。一包给你下大米,一包给你做枕头。‘管控分子’,又摆西游?哄不了乡长哄娃娃,娃娃长大了哄鸡巴,嘻!
堂姨祖父总是人未到声先到。他说话简直像是在吟诗。
姥表,乡长给你发奖状没?叫个作家给你写部西游不?瞎俅编——酒不递来喝一口?堂姑外婆说。
堂姑外婆开玩笑开得最痴。她一边连珠炮般对外祖父进行戏谑,一边就端起搪瓷盅子,喝一口,笑眯眯地递还给外祖父。
外祖父接过来喝,却噗一口喷出来——酒里加了盐。
婆娘,你嘴皮上长痣!你的x上也有一颗哩,你敢不敢脱裤子,你敢不敢脱给我看。
外祖父大怒了,他边骂边把拐杖在地上敲着。
腌鸡公打鸣!你连下身都断了编什么花花事儿?
堂姑外婆说着便哈哈大笑地逃出了院子。
外祖父的脸涨得通红,他气得仰起头喝酒,却又噗一口喷出来。
母亲制造的荆棘更为激烈和充满杀伤力,先从毛孩子和我入手,瓦解外祖父的粉丝。
滚,滚回自家旮旯去!
母亲捡起赶鸡鸭的响槁子在地上啪啪地拍打,孩子们便像鸡鸭那样甩着屁股跑了。她又一把把我拉到土墙角里立正。
别沾惹人你听不见你听不见?
母亲的手指向我的眼睛狠狠地挖着。我无言以对。
咱家有多大家底你不晓得你不晓得?
母亲的手指头啪啪地敲在我的头上。我无言以对。
没有了粉丝的外祖父黯然坐在他的破竹椅里,无聊得再次忘了搪瓷盅里加了盐,喝一口然后喷然吐出。他又去端茶盅,茶盅里的茶早被孩子们喝光了。他把拐杖拄在地上,用力想要站起来,但不知是力不从心还是改变了主意,始终没有站起来。他颓然望着远方,像末路的英雄。
又摆你的西游,兀你个老鬼不瞎编你的嘴巴要馊?兀你要不成个‘管控分子’,这个家啷个可能是这个样?
母亲这才把矛头指向我的外祖父。
外祖父成为“管控分子”的事儿得从他蹲班房的事儿说起,那也是一部西游。那件事儿是我从堂姑外婆那里了解到的。那时是我的大学时代,外祖父早已魂游地府。我刨根问底,调查了所有知道外祖父的往事的人,因为我学的专业是心理学,我希望通过外祖父一生的传奇般的经历来解释他老年时的疯疯颠颠,提炼出几点规律性的东西,写出一篇有点价值的论文来。
外祖父去雷马屏丢监是因为一幅叫作《到安源》的画,堂姑外婆告诉我说。晚年的堂姑外婆鸡皮皓首,口齿不清,啰里啰嗦。
幺哥,兀你——兀你听说过《到安源》?堂姑外婆说。
嗯,听到过的。我说。
《到安源》画的是年轻的伟大领袖到安源煤矿考察工人运动。我的中年的外祖父巧夺天工,画中的年轻领袖英气勃勃,穿着青衫,怀抱着一把伞,配景是一只喜鹊站在鲜红的梅花枝头叫喳喳,梅花遒劲地倒挂在岩石间,虽是寒冬却生机盎然。那时的我的外祖父正值壮年,是文化大革命浪潮里的积极分子,他给革委会写岩标,画那种像鸦片鬼那样的鸠形鹄面的“四清”分子埋头认罪的宣传画,也画那种满脸红光振臂一呼气吞山河的“闯将”。外祖父很快便被乡革委会主任看上了,让他当上了村革委会主任。
那时的外祖父披着军大衣,雄辩滔滔,语惊四邻。在“闯兵”、“闯将”们的前呼后拥里,他主持过数以百计的关系“国家大事”的会议,指挥过数以十计的武装斗争,串联过数千里远的红色城市的红色武装。他在村里走路煽得起风,打屁能吹得火燃,他一呼百应。他给大队和乡政府很多重要人物戴过高帽穿过小鞋。
革命——革命那个东西是人人争先——人人争先啊!堂姑外婆说。就又唱起一首红色经典,——拿起笔来做刀枪——刀山火海我敢闯——一把抓他见阎王——这首歌是反了的——革命——革命那东西是——是没得阎王——
不久乡革委会就分成红旗派和红色派两派,红旗派和红色派都拥护伟大的领袖,但却互相指责对方不拥护伟大的领袖,村革委会也跟着分裂,我的外祖父变成村红旗派主任。再不久红旗派被红色派夺了权,外祖父被打成了反领袖、反党分子和敌特分子。原因是那幅有名的画,他的画中有领袖,有鹊,有石,有倒挂的梅。
领袖来了,鹊、石、倒梅,确实倒霉!嘎——嘎——!你的爷爷的脸就寡白——寡白俅了,人就变成了一条蔫茄子。幺哥,兀你——兀你个人只能威风一时不能威风一世!真是,屙屎不能尝,说话不能详。堂姑外婆又嘎嘎笑起来,她的笑声像敲打空葫芦那样。
从此,我的外祖父便被送往雷马屏大监关了十年。那是一座有名的大监狱,西南最大的监狱。
1983年,我的外祖父回家,村人为之骚动,因为村人不认识他了,家人也不认识他了。十年的班房使他变了一个虚弱枯槁的老人。那时的我正好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堂姑外婆说在村人和家人惊诧的目光里,我给年迈的尴尬的老人拖来了竹椅子,我拍着椅子给老人说啊—啊——外祖父回家的桥梁是我搭建的,所以外祖父最疼爱我,我想这是我和外祖父的缘分。
3何蛮蛮说八大王带着他的人马到了母猪凼,没去处安营,就用宝刀在猪脊上画个雕的模样,猪脊便破裂了,活生生冒出一座石雕来。安扎了营寨,张献忠就扮作穷人进村子访问,人口牲口全被记住,头一天访,第二天他的人马就到了,烧杀戮掠。有一天,张献忠走进了妹妹窝,见一妇人背着个七八岁大小的孩子,牵着个两三岁大小的孩子赶路。张献忠便觉得这妇人该死一百次了。
这大嫂,你怎么背大不背小呢?张献忠说。
这位大哥,八大王的雕修好了啊,你不逃么?妇人喘着气说。
张献忠说嗯。
背上的孩子呢是李楼家的,牵着的孩子呢是我自家的,八大王来了,我就把自家的孩子给他,我好背着李楼家的孩子跑啊。妇人说。
张献忠一时感动,就说你回去吧,在门檐上吊只艾狗,八大王怕艾狗哩。妇人听得蹊跷,回去就让每家每户都扎一只艾悬在房檐上。第二天,八大王的兵到了,因为分不清哪家才是妇人的家,就放过了整个村子。这下,张献忠可吃亏了,他就吃亏在妇人心肠上,先是吃僰人的败仗,接着明军又追来了,兵败如山倒,最后将个英雄的身子坏在自家婆娘刀下。
子石,你他妈的听么?人不能心慈的,他妈的天怕恶人,天只保佑恶人哩!何蛮蛮说。
何蛮蛮又对张献忠进行了评价,说张献忠成英雄是为了个女人,丢失性命也是为了个女人,女人是一种充满魔力的动物,是只能用来耍子的,男人不能为女人动心,谁把女人当成个屁谁倒女人的霉。
外祖父懒得听何蛮蛮唠叨。
我的年轻英俊的外祖父是读过书的,我家的神龛两边的对联是:九举十进士,六部五尚书。外祖父说,陈家的人不会做皇帝,却会写诗书。我们的三百年前居住在湖广省麻城县孝感乡陈家庄的祖先,以及填川以后的祖先,十代人便出了九个举人、十个进士,其中五人官居四品。沧海桑田,现在的湖广也不再是一个省,孝感也不再是一个乡。但我们陈家的光荣却世代流传。我随母姓。外祖父的父亲,就是我的外曾祖父是僰乡有名的秀才。缠着黑头巾,口里衔着竹哨的苗兵从木梯上爬上外曾祖父的书房时,外曾祖父正在读书,成捆的书籍被掀下来,雪片那样的书稿从楼上飘下来。书稿在屋子里飘飘荡荡,被冲天的热火抛上了天,他的书稿活该不能传世的。外祖父五岁,外曾祖父就教他读当家书,读增广。外祖父八岁,外曾祖父就教他礼记。我相信外祖父的话,晚年的外祖父虽然捉笔手抖,但却会写许多蹊跷字儿,有一些字在新华字典里找不出来,但在康熙字典里却找得出来。
外祖父和何蛮蛮在木梯上敲啊打啊,在木梯下打啊敲啊。他们作业的石窟是靠近阴河的石窟,简直没有阳光。石头的粉末很快便弥漫了空气,他们披着满身石末,像结满了一身薄薄的霜雪。两人在微弱的灯光里呛得连连咳嗽了。
雕外的阳光像麦芒那样,每一根都有质量和热量,扎在皮肤上,皮肤发麻,扎在眼睛里,泪水长流。眼睛淌出泪水也淌出石末。所有阳光里的事物影影绰绰,地在天上,天在地下,天地之间混沌不开,倒插着的红筒,倒挂着的煤油灯,忽明忽暗,闪闪烁烁。
天越来越冷了,已经到了一年中最寒冷的“三九”天气。
石窟里,除了寒冷和疲惫什么也没有。石栏上结满的冰块终日不化,石钟乳的末端、石横梁的低处都挂满了长长短短的冰锥。带着冰碴的雪风灌进了石雕,在每间石窟里呼啸,发出巨大的回声。早晨,手僵得捏不住凿子和铁锤,夜晚,瑟瑟倦曲到半夜,脚还是僵的。他们在石窟里生了一堆火,凿一会儿便烤一会儿,呛人的烟雾在石窟里驱之不去。他们在烟雾里敲啊打啊凿啊,坚硬的黄砂石在他们的錾尖下碎了,脱去一层层石皮,送子娘娘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一尊巨大的菩萨,石壁有多高,菩萨就有多高,石壁有多宽,菩萨就有多丰满。在石窟的有限的空间里,送子娘娘简直就是顶天立地的盘古,就是抟土造人的女娲。他们从来没有錾过如此巨大的菩萨。
手艺人和艺术家是没什么两样的,外祖父和何蛮蛮都陶醉在艺术的享受里了。
外祖父站在护栏边上眺望远处,何蛮蛮就骑在护栏上搓打草鞋的麻绳。天下雪了,小小的雪花飞舞着,远方的山脊上微微有一点儿白色,山下的竹林和灌木上青还是青,绿还是绿,黑还是黑,谷底的南广河像一个最懂风情的人,萧萧从远方流来,瘦瘦向远方流去。小镇上的人幸福地走来走去,小得像小狗那样。老爷的左厢房袅袅升起的青烟缥缈柔和。连接了老爷家和小镇的小路上上来一顶紫红的小轿又下去一顶黄色的滑竿。轿子和滑竿都不像是在走,而像是在游。
三个月后,何蛮蛮的烟土烧光了,他的酒也早就喝光了。开始,何蛮蛮把盛酒的陶罐放在鼻子下深呼吸,把装过烟土的铜罐放在鼻子下深呼吸,样子滑稽得仿佛要钻进那小小的窟窿里去。嗅过以后,他会继续搓麻绳或操起铁锤和凿子在送子娘娘的石的裙裾上修修补补。但是,随着陶罐和铜罐里的芬芳日益散尽,何蛮蛮又变得焦躁起来。他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摔碎了石窟里的瓶瓶罐罐。
当然,他的宝贝碗筷是没有摔的,如果摔碎了那个细碗,何蛮蛮就不至于被赶走了,外祖父说。
梧桐的子叶打着旋儿地飘落下来,跌进了外祖父喝茶用的搪瓷盅里,孩子们被母亲赶走了,只有我倔强地回到外祖父的身边。母亲在无奈之下把门砰地关上了,我暗自十分高兴。这时,月亮已经升了起来,蛾子和蟾鼠们在我和外祖父的头顶上飞过,院子外面响起了秋虫们嘈槽切切的歌声。外祖父把搪瓷盅里的梧桐的子叶捡出来,喝一口茶,便讲起了何蛮蛮被管家的赶走的西游。
外祖父说,那天管家的是来催早工的,走进古窟时何蛮蛮正端着他的细碗吃面糊羹。管家的像往常那样口里喷着恶声败气,手里用棍子向扔得满窟都是的破草鞋指一阵,向乱遭遭包箩和草床指一阵,萝卜花的眼睛随着他的棍子指点的方向游来游去。突然,管家的发现了世外桃源般的发呆了,把目光锁在了何蛮蛮的手上。
咦,细碗,粗,粗碗呢?管家的说。
管家的说的粗碗是熊家放在石窟里的粗碗。
砸了。
何蛮蛮回答时头也没有抬。
砸,砸了?
管家的吃惊不小。
那个细碗依然磁白,肉嫩,肥腻,镶着金边,闪亮亮的,象牙筷子也闪亮亮的,照得管家的的眼睛都睁不开。
你也配吃细碗?穷,穷鬼,我问你,你,你也配吃细碗?
因为吃了一吓和觉得不可思议,管家的说话更加结巴了。
何蛮蛮将细碗紧紧捏住,像紧紧捏住自己的尊严。腮帮停止了嚼动,眼睛都充血了。
管家的向前跨进了一步,他逼视着何蛮蛮。何蛮蛮站在石门里,像一堵墙那样挡住了石窟外面的光。
滚,滚开,穷,穷鬼滚开。管家的说。
何蛮蛮纹丝不动。管家的收起了轻蔑的表情,腮帮上的黄皮哆嗦了几下,浑身紧张地抖起来。他拿棍子向细碗拄去。细碗应声落地,碎了。何蛮蛮突然弓下身子,一头顶在管家的的短小精干的胸脯上,疾速向前奔跑,像发疯的黄牛。他把管家的顶在送子娘娘的腿上不放。管家的拿棍子打他的肩膀,打他的腰,打他的屁股,他还是不放。我的外祖父拉何蛮蛮,拉不动,拉管家的,也拉不动。管家的挣扎着,喘息着,却一把薅住插在石壁上的红筒。管家的将红筒倒过来,红筒里的煤油便淌在何蛮蛮的麻布衣服上,也淌在他自己的暗花绸褂上。红筒里的火也随之淌了出来。轰隆一声巨响,管家的和何蛮蛮同时被包围在了火海里。何蛮蛮放开了。两人像两团舞蹈的火那样蹦来蹦去。
外祖父一瓦罐水泼过去,火熄了,管家的逃了出去。
何蛮蛮的衣服差不多燃光了,他全身湿淋淋,却全身冒着青烟,脸上和颈子上的许多皮肤都焦了,头发和胡子也烧完了,整个人就像一块漆黑的煤炭。外祖父哭了,他扶何蛮蛮到草床上去,何蛮蛮不让。他用浸了水的破衣服盖在何蛮蛮的烧焦了皮肤的地方,何蛮蛮痛得哇哇大叫。但很快熊家的两个家丁就进来了,他们背着枪,像野兽那样看着何蛮蛮。何蛮蛮就跟他们走了出去。
一切都太突然,对外祖父来说,一切都像是在做梦那样。他呆呆地看着何蛮蛮和家丁走出去,呆呆地看着送子娘娘,像一个魂魄。这时,山隘里传来了啪啪两声枪响,狗的叫声一波高过一波,像浪头打击着堤岸。
枪啪啪响了两声,我的外祖父就啪啪抖了两下。这泼天富贵的熊家啊!苗家的马帮怎么就不劫了熊家呢?外祖父想。
十二岁是人生一劫,有的人的劫来得早,有的人的劫来得迟。十二岁的外祖父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他在丛林里找刺梨儿吃,捉蟋蟀、蚱蜢、青蛙,甚至捉蛇吃。外祖父说这些东西真能吃的。一天,他在草丛里追出了一条菜花蛇,可追到时蛇已经在一条臂长腿短的大汉的手中。大汉是从林间小道上路过的,身边放着两只装着铁锤铁錾的包箩。蛇在大汉的手上缠得像麻花,可颈子却被掐住。
蛇是我追来的。外祖父怯生生地说。
是你追来的,你喊得答应吗?喊得应老子给你。大汉说。
嚓喳一声响,蛇头已经被拧了下来。大汉手一扬,蛇头就在空中划了一条红色的弧线飞落在外祖父的乱如鸟巢的头上。蛇头张着的嘴咬拢来,紧紧地咬住了外祖父的耳朵。
伢儿,跟老子走,有饭吃。大汉说。
他不敢离开,就扒在地上给大汉磕了四个响头,挑上汉子的包箩,跟着上路了。大汉就是何蛮蛮。
外祖父估计管家的也不会放过自己。他等待着管家的和家丁们背着枪进来把他带走。但是没有,从此以后,管家的再也没有进过古石雕。外祖父又拾起凿子和铁锤。
当——当——当——,声音委婉、孤独、悲凉。
一个人的生活,没有白天黑夜没有春夏秋冬,虽然雕外又经历了二百四十个日头升落,无数次霜降雪消。单调的生活让我的外祖父的心里只剩下了一尊菩萨,美丽的菩萨。凿子下的送子娘娘基本定型了:天庭饱满、眉儿细细、眼儿弯弯,透出一股和蔼的温情,仿佛看透了每一个人背负的苦难,却又使每个正在苦难中的人在她温情的一瞥中解脱了烦恼、升华了灵魂。那头发浓而秀丽,束在宽阔饱满的额头上,只有在耳背后面才有两绺卷发紧贴着她的丰润的石的肌肤。
他不自觉的唱起了何蛮蛮唱过的艳曲:天上太阳亮光光——地上走来一个美婆娘——眼睛亮得像星宿子——屁股又大又圆像箩筐——唱到一半,他觉得脸红了,外祖父是瞧不起这样粗鄙的曲子的。
外祖父突然觉得送子娘娘像一个人,谁呢?像少奶奶,越看越像了,可是,少奶奶真是这个样子吗?他不知道了,少奶奶的容貌像一阵轻风吹过了,像一团云雾蒸腾了,像一串水泡破碎了,然后进入了他的每一颗细胞,进入了他的每一束神经,从而渐渐稀淡了。但是,在他没有刻意去想的时候,少奶奶的容貌又清晰起来,可当他认真辨认,少奶奶又像飘在天边的一朵彩云,随着他的痴望而碎在了天边。外祖父自嘲地擦擦脸上的石灰,他的眼睛灰暗了,周围的一切都笼上一层烟。
外祖父说那年的秋天出奇的炎热,连续三个月竟然一滴雨也没有下过,南广河被晒得细小得像一根黑色的线,远近的人都把牲口赶到河里去吃水,并把水桶放在牲口的背上驼回家去。槽门下面的小路上也常常走着驼着水桶的牲口和行人。后来,这一反常现象被僰乡的人说成是匪祸的象征。摆了这些题外话,外祖父就摆起少奶奶进古石雕二拜土的那些西游了。
其实,母亲时刻都在关注着西游的进展。这时,她会把柴门嘎一声推开,叫我去睡,叫我别听外祖父的疯疯颠颠的话,然后把破竹椅之类的家什扔到场坝中间。有时,我会迫于她的淫威去睡了,但有时也会和她争吵,然后跑出院子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无论她怎么叫喊也不答应。但是,无论母亲怎么阻挠,外祖父的这段西游我还是知道了。
少奶奶换上了一件圆领的粉色短衣,脆生生的长脖子显得更长了,颈窝里有一颗红痣,带着微汗的脸像海棠一样润红,滚圆的胸脯因为衣服的单薄而显得愈加滚圆了。
过来啊,也不帮姐姐提么?
少奶奶的脚下放着一个上了漆的精致的竹篮。
他把竹篮提进来了,同时也明白了,开工已经三百六十天了,求子嗣的男女二拜土来了。他的心突突地跳动起来,仿佛从前自己根本没有过心跳。
外祖父帮小奶奶摆好了小木桌,陈列好九品香蜡,可是,少爷还不进来。按规矩,礼拜娘娘一定是要夫妻同来的。少奶奶的目光乍长乍短,像阳光那样照着他,像芒刺那样蜇着他。在他的不知所措里,一弯笑意在少奶奶的俊俏的嘴角浮了起来。外祖父就浑身燥热难耐了,本来很短的时间却使他觉得在进行一次艰苦而漫长的旅行。香炉里的一对小小的蜡烛往下奔淌着鲜红的汁液。澎湃升腾的焰苗,发出呼呼的声音。这种平时微弱得可以忽略的声音,在他听来,却似狂风卷进了林梢,浪涛击沉了木排。
少爷呢?外祖父说。
可是,他的心里又希望少爷永远不来,那样他就可以多看少奶奶几眼。在这黑漆漆的石窟里,在这明晃晃的烛光里,陪着一个美若天仙的女人是一件多少美妙的事呢!他的声音飘飘的,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少爷啊,少爷病了啊,老爷和长根也送少爷到叙府医病了啊。少奶奶说。
外祖父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少奶奶却又笑了,像大人面对不开窍的傻孩子那样笑了。
你就不可以当一会少爷么?少奶奶说。
轻轻的一句话在小小的石窟里也没有回音,却如一袭滚雷击荡在天边、一道闪电撕开古树。但是,外祖父很快就判断自己是听错了。如此美艳绝伦的大户人家的少奶奶,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呢?怎么可能对一个卑贱的手艺人说这样的话呢?他再看少奶奶的时候,少奶奶已经跪在了小木桌前,在给送子娘娘磕头,然后双手合十许愿,一切都十分自然,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少奶奶已行过礼,可是并不离开。他是多么希望她不走啊,可是他又盼望她快点走,走得让他看不见,让她的美貌留在心中,让自己去回忆一辈子,眷恋一辈子,惆怅一辈子。
少奶奶走进放有草床的石窟了,眼前一片狼藉:断了耳子的草鞋,呛了石碴子的布鞋,燃了大半截的旱烟屁股,发着臭味的尿筒……床上堆着满是尘土的破烂的坎肩和小衣,床头上挂着有补丁的褡裢……少奶奶带着笑地看着石窟里的一切,却从竹篮里拿出一个算盘梨,啃了皮儿,递了过来。
吃啊。少奶奶说。
少奶奶吃。
外祖父躲着少奶奶的目光。少奶奶就尖嘴咬了一口,又将算盘梨递了过来。
吃啊。
软绸从手臂上滑了下去,露出的手臂比梨更白更细腻。透过那蝉翼般的红纱,隐隐可以窃得那已映成了粉色的肌肤,粉色的臂弯里也有一颗痣,被映得紫红。
你是嫌脏吗?
梨已经送到他嘴边了,少奶奶袖口里透出的暗香使外祖父一阵眩晕。少奶奶笑盈盈的目光停在他的嚼动的腮帮上了。
你吃什么长大?
外祖父又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努力回忆曾经吃过的东西,断断续续地说大米,苞谷,红薯,芝麻,花生——
你真傻!
少奶奶自然地轻轻拍了拍外祖父的肩膀,像要为他拍去肩膀上的灰尘。
我是说你吃什么东西才长得这般好相貌的——哎哟——
少奶奶突然双手捧腹地轻声叫了起来。
少奶奶你怎么了?外祖父说。
哟,腹痛,我吃不得冷的。
外祖父马上又手脚无措起来,怎么办呢?少奶奶腹痛该怎么办呢?
你也不帮我揉揉么?
少奶奶的脸上飞红,身子却又像醉了酒那样站立不稳。他刚放下手里的算盘梨,少奶奶的身体就倒了过来。轰隆一声,外祖父的心被掀上了天。
……
两个月后,送子娘娘经过砂纸打磨了,经过颜料润色了,石壁上出脱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美人,接下来的事情是由释迦弟子“开光点相”了。
熊家老爷虔诚而赞叹地抚摸着送子娘娘的丰润的石的肌肤,本已昏花的眼睛闪着光,淌出泪水来了。二十年前,他还是一个穷得丁当响的佃人,讨了个傻婆娘过日子。一天夜晚,他将卖烧饼赚得的一锭银子拿到桐油灯下照。傻婆娘说你照什么?他说照什么你还有?婆娘说有哩,我见得多哩。次日,傻婆娘果然从一背篓茅草里翻出一大锭银子来。他傻了,跟着婆娘走到山坡下的南广河边,见一林翻根了的楠竹窝里整齐地放着七缸银子,森森闪着毫光。他知道,这就是僰乡广泛流传的张献忠吃了蛮人的败仗后埋下的银子。掘得了这个意外的宝藏,他是富裕了,方圆三百里的僰乡都知道他是熊某人了,以前百般糟践他的族长也跟他称兄道弟了。可谁又能想到,儿子却长成了个傻x。他知道别人在背后讥笑他,连那些贱得跟牛马一样的长年、月货、牛倌、羊倌都在讥笑他,族长在讥笑的同时还觊觎他的财产。在他的泪眼里,送子娘娘的身后出现了一个世界——他的被人戏谑的傻x儿子生龙活虎了,那些平时嚣张得连他也害怕的族人从此匍匐在自己的儿子孙子的脚下了,包括族长和大管家的。
娘娘真美啊,真熟啊,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人们在送子娘娘跟前赞叹道。
熊家的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光彩,都用极愉快的心情迎接给娘娘“开光点相”的盛事。无论挑水打柴的长工,还是蠢笨的大脚丫头,都换了一身新。他们的新衣是少奶奶送给他们的。他们都说少奶奶变了,像刺梨儿那样的少奶奶变得温柔了,体贴下人了。牛倌羊倌快乐地在山坡上喊起了快活的嗓子,丫环、婆子们走路也像兔子那样蹦来蹦去。他们都把希望寄托在送子娘娘身上,送子娘娘可以改变少奶奶,就可以改变一切。他们希望少奶奶生下儿子,希望熊家子孙满堂。
但是,在释家弟子的天哀地怨的唱腔里,我的外祖父就要离开古石雕了。释家弟子唱的简直是一曲挽歌。
我的年轻英俊的外祖父挑着两个包箩,像挑着两座山。少奶奶跪在送子娘娘的跟前。经过开光点相的送子娘娘更加生动和富态,怀抱着胖嘟嘟的充满灵秀气的孩子,活灵活现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她的笑近在眼前,远在天边。一切人生中的悲欢喜乐,一切痴男怨女的恩爱情愁都在她的洞悉之中。少奶奶穿了一身白,双眼通红,泪水在眶中亭亭玉立。她没有看她身边的笑容可掬的傻少爷,却抬头给我的外祖父道别了。
子石哥呀,你给咱家做了功德事,以后来吃茶啊。少奶奶说。
我的外祖父的喉结滚动了几次,却始终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锣鼓吭哐,唢呐悠扬,鞭炮从炮绳上嗞嗞掉下,在墙头上跳跃着,在石灰院坝里滚动着,啪啪爆炸,那声音破烂不堪,像风雪压断了竹木。熊家高朋满座。老爷穿着印双喜字样的绸褂,给重要的客人们拱手、点头和哈腰,脸上的笑容一抓一大把,皱纹也一抓一大把。穿着鲜衣的下人们磕姜捣蒜,劈柴担水,精神抖擞。佃户家的狗们,现在也忘了富者贵贫者贱,和熊家的狗一起耀武扬威。四合天井的过道、穿堂、厢房四壁都挂了红,朵朵鲜艳的红花把老爷家打扮得像洞房,走来走去的人群和牲口都反射着红光。一个枯瘦的老头儿,早酒不醒,却书瘾大发,纵身跳到矮凳上唱道:
日本人,鬼子兵,扛枪杀戮祖先人。一把火,烧师京;一把火,烧茅村,死得多的是壮丁。绳子牵来皮鞭打,机枪一响如山垮。
此时我的外祖父不关心国事,他的心里五味杂陈。枯草、小路、光秃秃的竹木、萧瑟的南广河静静流淌的声音、孤独地往来的人和牲口的影子在他的瞳仁里出现了又消失了,消失了又出现了……
4包箩是僰乡流行的竹器。我见过外祖父年轻时挑过的包箩,放在牲口蓬的竹楼上,多年不用,一拍灰尘便扑簌簌掉下来。楼下的牲口被呛得踢腾不已,以套缰石为圆心拉碾子那样转来转去。包箩长、宽、高都是二尺四,像豆腐块儿那样,夹了一道道粗而厚的楠竹篾条,结实得很。年轻的外祖父、中年的外祖父就靠这幅包箩,求得了他的浅薄的生计。他也用这幅包箩养大了我的母亲。那时,我的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母亲就跟在他身后,像一条小狗,像一条尾巴。外祖父靠这幅包箩吃千家饭长老,我的母亲就靠这幅包箩吃千家饭长大。
年轻的外祖父高大英武。我可以想象出他挑着包箩在有名的五尺道上顶着烈日或严寒走路的样子,我觉得那样子很酷。
一天,外祖父要去丝云浦做手艺。从妹妹窝去丝云浦有四十多里路。他中途走得乏了,就在一家过路店子中买了杯酒吃。那时又至深冬,河风呼啸。酒店的高腿木桌上坐着一拨儿放竹排的水手。他们身上穿的是山麻皮缝的短衣,腿上的麻布裤子短得只能盖着膝盖,脚上穿的是粗草鞋。汉子一边搓手并不停地踩踏地面取暖,一边将一斗碗烧酒传递着喝。外祖父要了一碗酒择一张靠近水手的桌子坐下吃。他喜欢听水手们摆龙门阵,因为南广河北及滇东,南至叙府,常年在这条河流上漂泊的人总能摆出一些稀奇事来。
汉子们先摆的是苗家马帮的事,说马帮里新出了个大当家的叫殷骡子,几个月前劫了川滇交界处的掌官司。一队人马进入场头,一队人马进入场尾,场内顿时大乱。杨团总没有准备,逃到雕楼里躲着。苗兵的枪子儿就像爆豆般打在雕楼外面,留下像米筛那样密集的麻点,又大叫“杨娃,你怎不打两炮听听?”就把街上的牛羊宰了,做饭吃酒,天亮了才挑着满挑的糖食、木漆、烟土、布匹,唱唱嘘嘘,打着冷枪离开。
讲了殷骡子,汉子又感叹说天下这样乱,怕是要改朝换代了,飞机轰隆隆飞来飞去,壮丁一批又一批往外押,小日本亡了大半个中国,外边正在干大阵仗哩。
小小的酒店里静了片刻,一个歪嘴的汉子又开始摆了。他说你们晓得了没有?寨子上的熊家出稀奇事了。余人都摇头表示不知。“老公公扒灰。嘻!谁晓得大户人家也会出这样的龌龊事哩!开始,仆人们传说少奶奶喜吃酸,后来那个管家的就请僰巫子(土郎中)给少奶奶把脉,果然就说有了。本来是件欢喜事,可整个熊家都说是老爷扒灰了。族长也晓得了,就带了人马到寨子上开会,还对老爷动了刑,老爷也就承认了。那少奶奶也真是个不怕羞的骚精,不消用刑就认了,还供出了管家的。”
汉子戏剧性地打住,余人却一阵感叹。有人说,公公扒灰的闲话恐怕就是那个管家的编出来的,因为他是族长的侄子,又是大管家的,弄垮了老爷,他想捡撇脱(占便宜)。有人表示相信,说那水性的女人却嫁了个独肾人,你说怎么耐得了痒呢?也有人说,怕是那送子娘娘真显灵了。就一起问起后事。
老爷和管家的被打得满身开花,很快就坏掉了。家就交给那个少爷了,但少爷傻x一个,当得了什么家,族长就安排他的大公子过来帮忙了。少奶奶倒是没被打死,却又关了起来,说天天给灌堕胎的药。汉子答道。
堕了胎呢?
谁晓得呢?人死了,那骚x也就没了,留着说不定被人玩腻了就卖到这花街子上来,你哥子也去尝尝那骚味儿。嘻嘻!
……
外祖父的酒碗咣当跌落在地,冒着白烟的烧酒在三合土的地面上冒着疹子那样的泡。外祖父懒得去想人家家族里的争斗和阴谋,也懒得去想人生的无常与变数之快,他只想少奶奶。他从来没想过少奶奶会怀上自己的孩子,他只是把那次经历当成一种人生奇遇来看待。但是,在他与少奶奶的情爱之后,他的心里充满了无数种怀疑,一个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如何就会爱上一个卑贱的手艺人呢?是看上了自己的年轻英俊,还是仅仅因为她的男人无法满足她呢?有时他也是相信少奶奶真喜欢自己的,特别是下山时看见她的红红的眼睛,但在他反复地推敲和纠结里,最终还是没能得出自己希望的结论。现在看来,她是真的爱自己的了,不然,她何不将实情托出。那样,自己即便逃到海角天涯,怕也躲不过的。他相信少奶奶绝不可能和管家的做那个事。但是,她为何就乱咬人呢?是她对那个家也充满了刻骨的恨,所以要做一次自我毁灭式的反击吗?他想象着熊家族人们的飞舞的皮鞭,想象着给女人灌堕胎药的情景……可怜的少奶奶啊!为自己受罪的少奶奶呀!现在你落难了,而我还逍遥自在或得过且过,还算个俅的男人么?他像疯子一样地跑出了酒店,引起了一阵嘲笑与骚乱。
除夕夜,熊家的前檐后檐皆已挂上了灯笼,透出了橘黄的微光,周围的一切都笼罩了一种神秘的气氛。天井里面的堂屋里,有人在小声说话。天井外面的穿堂里聚了一堆划拳赌酒的家丁。场坝下面的槽门里醉倒了几个牛倌马倌。最前面的半山坡上也有两个喝着酒剥食花生的汉子。
年关照例是财主老爷家人丁最少的时候,许多仆人都领了粮食和钱饷回家去了,只有那些没有家的人才在这个万家团聚的夜晚呆在老爷家里。可是,那公子是个精细鬼,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搬到古石雕里去了,家丁们颤微微挑了一天。少奶奶就关在厢房的侧室里,侧室与牛圈相通,平时有一个精瘦的黑皮人看守,使他不敢接近。但是今晚,黑皮人早已醉倒在穿堂里了。
天井里的吵闹声越来越大,像为什么东西起了争论。外祖父扒在地上悄悄爬到了正房后面的阳沟里,然后轻轻贴着壁头前进,很快便到了牛圈外面。牛圈里没有声音,门却锁着。他的心狂跳着,却从怀里掏出一根錾子。
但是这时有一阵脚步声从槽门口传来了,噔——噔——噔——紧张,急促,仿佛发生了什么事。吵闹之声也嘎然而止了,接着便是乒乓嘎啦的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卡啦卡啦的拉动枪栓的声音。
咯噔,外祖父的心一沉,难道自己的行动暴露了吗?难道这本身就是公子设好的陷阱吗?他纵身跳上阳沟时,身后就响起了爆豆般的枪声。
槽门前面的楠竹在枪声中摇晃,在哔哩啪啦地折断。天井里已是一片混乱,来来往往的奔跑声、呼喝声、砰砰连发的枪声混在一起。一群人嘎嘎惊叫着,相互搀拥着往厢房背后的小路上跑。他们要从小路逃到古石雕里去。密集的枪声越来越近了,有的人已经冲到了槽门下。有马帮抢山来了,他终于明白。
怎么办?突然的变化使外祖父的行动陷入了枪林弹雨之中。但他很快就再次下决心要把少奶奶救出来。在混乱中,熊家的人显然难以顾及少奶奶,而刚上山的马帮也不会想到少奶奶,这正好有一个短暂的机会。
外祖父跳到牛棚外面,将短錾穿在锁轴中间,用劲一撬,锁轴就嘣的断了。屋里面没有灯,黑空空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他掏出铁片和火石猛地一敲。在倏然明灭的火星里,他发现少奶奶就躺在屋角的一堆稻草上,就提力将她拉到背上冲了出去。几个打劫的发现了动静,追了上来,但小路上也响起了枪声。打劫的便调头向小路那边追过去了。外祖父却奋力一阵猛跑,摆脱了呼啸的子弹。
后山是茫茫几十里原始森林,因经年人迹罕至,树木苍苍茂盛。外祖父背着少奶奶逢岩跳岩,逢坎跳坎,荆棘划破了他的衣服,汗水和血水湿润了全身,但他全然不晓得。当他终于累得不能再动而一跟头栽倒在密林深处时,才晓得枪声已经息了。少奶奶也被摔倒在一边,在微微的月光里,少奶奶像一只卧在枯草上的洁白的羔羊。外祖父忙呼叫着爬过去把她搂在怀里。少奶奶的身体柔软如故,却没有回声,眼睛也闭着。难道刚才的奔跑把她折腾坏了吗?还是她的身子本来就已经坏在了厢房里,自己忙时却不觉得?她还是一个有身孕的人啊。
他又使劲搂了搂她,少奶奶的身体依然是暖和的。这时,平静而美貌的脸突然笑了,一绺松散了的头发半盖了带有血痕的半边脸,却更显得楚楚动人。
子石哥!
少奶奶顽皮地眨着眼睛。
一阵幸福的眩晕使外祖父再次将少奶奶紧搂在怀,像搂着一只可人的温驯的白羊。外祖父便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最伟大的人了。两个彼此相爱的人在这荒茫的山野里相拥,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吧。他的心中升起了一幅祥和的生活蓝图: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在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支起一个木棚,自己打柴挑水,少奶奶就在家里洗衣裳、烧饭吃;自己出门做手艺,少奶奶就在家里生儿育女,他们将会有成群的儿子和女儿,他们将会一起老去……
他又把少奶奶背到背上。少奶奶不再像逃命时死沉沉一团包袱的样子了,双手从他的脖子后面勾过来抚着他的胸脯,她的饱满的胸脯紧紧贴着他的后背,使他觉得后背都快要融化了。
你不累吗?
我不累的,我不累的,少奶奶抱紧了我还可以跑哩。
你还叫我少奶奶吗?你真老实。
他的脖子被勾得更紧了,肩膀和后背上也被贴得更紧了。他的心中浮起了女人的惊佩和嗔怨的表情。他也为自己的勇气和耐力惊呆了,也同时明白张献忠为什么会屠川了,他觉得天底下所有的英雄都是因为女人而成为英雄的。
你是我的婆娘。
“婆娘”两个字让外祖父觉得特别拗口,仿佛是一块石头,特别沉重,特别坚硬,特别粗大。但同时,他就感觉到少奶奶在拧他的胸脯。
我们要去哪里呢?
穿过这片森林去云南,在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们。
那一定很远吧,你也背得动我吗?
远呀,八十里呢,我背你走八十里气也不喘的。
外祖父尽量夸张地说着要走的路程和自己的能力,实际上穿越这片森林只有四十里。可说这话时,他的心马上就又提上了嗓门儿眼。因为他已经在林子里走了很久了,仍然没有看见那个较高的山峁。在外祖父潜伏的许多日子里,他是看好了逃跑的路线的。只要看到那个山峁,朝着那个方向走过去,就可以看见一条小小的河流,趟过去就到了云南扎西境地了。刚才慌不择路的逃跑时,他已远离了看好的方向,现在不知身在何处了。他停了下来,抬头望望天空,天已渐渐发白,现在走的路正好与看好的方向相反。
他只好调过头来,飞快地往回跑。他晓得,天亮以后就来不及了。
但是,他没有注意到,就在他停下来仰望天空的时候,几匹马也在不远处停了下来。马上的人在擦着枪,胯下的马在踢腾着黏在蹄铁上的碎雪。所以,他刚调头跑了几步,一颗破风的石子就使他一跟斗栽倒在地上。啪的一声枪响,树枝上的雪末儿迎风飘荡着,外祖父的眼前出现了几把森森闪着寒光的苗人才使用的勾刀。那端坐在黄骠马上、一手举着冒着一丝丝白烟的铁枪的汉子并不是殷骡子,而是何蛮蛮。
外祖父说何蛮蛮没有死,大管家的是要打死何蛮蛮的,熊家弄死个把手艺人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但一枪致死还不遂他的心。他在马厩里给鞭子抹油,要抽死何蛮蛮。马厩在吊脚楼下,要经过楼上的走廊绕进庭院,再从槽门里过来。何蛮蛮到走廊的拐弯处时一个蜢子扎到走廊下,然后双手抱着脑袋咕噜噜滚进灌木丛和竹林里了。何蛮蛮逃出去后没有回家也没有继续手艺生涯,而是一口气跑到了掌官司投奔殷骡子去了。他在古石雕上搓麻绳,麻绳垂到雕下的石廊时收起来,单调重复地动作却使他记住了古石雕的高。现在,何蛮蛮做了同样长的竹梯打劫熊家来了。
师——父——外祖父轻声叫道。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走吧,但女人你要留下。
何蛮蛮将长枪向外一摆。
师父,师父,少奶奶是有身孕的人,是菩萨保佑的有功德的人啊,你放过她,我一辈子服侍你。外祖父说。
何蛮蛮的铁枪对准了一棵老树的丫枝。砰的一声,薄薄的雪片又簌簌而落了。
可是,她是殷司令点名要得到的人啊。功德女人?他妈的把我们锁在石雕里,像锁一个倕子一样,就是她的功德?他妈的财主家的人哪个是根好鸡巴?子石,你个狗日神猪的狗熊东西跟老子滚开。何蛮蛮厉声道。
“砰——”又是一声枪响,同时便有两个持刀的汉子像恶狼那样把女人叼了起来。
我的外祖父疯了,他像豹子那样冲过去,抱住何蛮蛮的腿往外甩。何蛮蛮就跌下马来,仰在地上。外祖父猛扑过去,何蛮蛮一脚将他蹬翻在地。
子石你个狗日神猪的,再来老子开枪了。何蛮蛮说。
何蛮蛮依然仰在地上,却举起了手里的枪。外祖再次扑过去,枪啪的响了,我的外祖父倒在了雪地里。
救我,救我,我等你来——
女人在马背上踢腾着呼救。但是,马很快就扬蹄溅雪而去,随着雪的山峦和银灰色的天空消逝在外祖父的意识里。
5劳改回来的外祖父尴尬了几个月,那一段时间他总是保持着微笑,除了对我的父亲,拘谨的样子像是回家作客。这话有矛盾,但只有这样说才能形容他当时的真实样子。他很少出门,渐渐头发胡子也长了起来,喝茶的时候,已经花白了的胡子便飘浮在茶盅里。一天夜晚,母亲给了外祖父十元钱,说上街去把胡子剃一剃吧,不要那样龌龌龊龊的。
次日,外祖父劳改回来第一次去了近在咫尺的母猪凼赶集。下午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有回来,第三天回来了却大变了模样。他的头发剪了,梳得光溜溜,胡子剃光了,下巴乌青乌青的,脸有些泛红。他喝了酒。他还带了一个老头儿回家,走路一瘸一拐,一条腿只有皮子和骨头没有肉,整个人也很瘦小,像一根香蕉。外祖父叫我叫老头儿单三老爷。单三老爷虽残疾,但说话、走路都给人兴致勃勃的感觉,一进门就让我猜谜语。他说岩上一窝草,草下两个宝,宝下一所坟,坟下开衙(牙)门,这是什么?我说啊——啊——然后去抱外祖父的腿。单三老爷又教我唱一首古老的民歌,我当时什么都记不得,但后来却学会了。
月亮光,亮堂堂,芝麻地头好烧香。大姐烧,二姐拜,烧到大姐的罗裙带。三姐烧,四姐拜,烧到四姐的绣花鞋。婆婆出来点灯,点到婆婆的眼睛。猫猫出来占卦,占到猫猫的尾巴。和尚出来擂鼓,擂到和尚的屁股……
外祖父从怀里掏出一张很硬的纸来,逐字小声地读。纸上有两个鲜红的圆圈。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省摘帽办发的关于摘去外祖父反人民罪等帽子的文件。乡政府还给了外祖父一笔钱,具体数量我不晓得。
从此以后,外祖父的话便多起来。单三老爷与他形影不离,他们早上出门,晚上回家。也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的,外祖父穿上了灰卡叽布料的中山装,胸脯上的口袋里还别着钢笔,像机关干部那样,脸上也长了一些肉,见人也不再微笑,样子很肃穆,但他的话不说则已,一说就像滔滔不绝之水。但是,因为那时我还太小,所以还得靠堂姑外婆和堂姨祖父的介绍来摆那段时光了。
你爷爷那个时候是不是很牛逼?堂姨祖父说。
哦,是的,想起来了,那时他很高大英武,总是穿笔挺的中山装。我兴奋地说。
有一大摊狗日神猪的狐朋狗友?
想起来了,很多人呢,他们都能摆一部西游的。
真三国,假封神,一部西游哄死人!西游算俅!
堂姨祖父对西游很不屑,可是他也是能摆西游的。在他的零零碎碎地提示里,外祖父的那一段时光终于在我的心里生动起来。
外祖父对文化大革命时期他的革命经历恋恋不忘,说他搞串联到了重庆在馆子里吃饭。馆子当然是有档次的大馆子,有凸额凹眼的外宾呢。外宾吃饭,一群戴手表、穿皮鞋的小青年就在旁边打纸牌。外宾和死人一样,吃饭只吃香味,用鼻子对着每个盘子来回嗅一遍就算吃了。外宾吃过了,满桌的黄糖焖鸡、酱鸭舌、甜酒鹌鹑动也没动。谁想这群外表漂亮的城里的小青年竟然是舔盘子的,高兴得手舞足蹈地涌上桌去,却被他一声大喝吓退了,他在桌子上一巴掌拍下,装满菜的碗便齐刷刷跳进来又落回原位。他叫小二的当着外宾和小青年的面把菜都倒进潲水桶,说呔你们一群下流的人,舔盘子舔到哪里来了,国格都不要了?小青年点着头溜走了,馆子里的人都给他鼓掌,外宾也给他竖大拇指操着生硬的中国话说中国人好样的。
我从来没有看见外祖父劳动过,哪怕是把倒在地上的扫帚扶起来。他所做的正事还是呈文告状,毛主席死了,外祖父说他要告到李先念那里去。他渐渐结识了一摊像他那样经历过“戴帽”和“摘帽”的人到家里来。张口闭口都是毛主席的文章,“——革命不是绣花,不是做文章,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那样雅致——是一个阶级打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运动——”他们背一段便讲一段自己的英雄史,他们每个人都有一部英雄史和悲壮史。
那时候的我还不懂得听西游,但是我的母亲和邻里的婆娘汉子们却是喜欢的。他们的西游能够把人讲哭又讲笑。他们讲,汉子们便在他们的周围搓着草鞋绳,编篾筐;女人们便把个竹篮子抱在怀里,手里飞快地穿针引钱衲鞋底,衲鞋垫。男女之间也打情骂俏,但这毫不影响他们对西游的全神贯注,不时便哈哈大笑起来。这时,我的父亲便给他们端来花生之类,然后屁颠屁颠在锅头灶上溜来溜去。屋子里充满了烧酒气和嚼碎的花生散发出的气味。
外祖父和他的朋友们有时在我们家,有时在别人家,有时却呈文告状叫政府赔损失去了。从他们的话里,我知道单三老爷经历牢狱之灾后,家里的山林竹木全被村人砍光了,连入社土地也被村人划分了,他的残疾是在监狱里被人打的。外祖父也是没有承包到责任田的,后来被母亲称作吃“黑市饭”的。
他们反映的情况得到了乡和县两级领导的高度重视,外祖父说什么主任什么科长亲自给他们泡茶,却不接他们的纸烟,人家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讲原则嘛!他们的振振呈辞得到主任和科长们的点头和认真记录。他们问什么时候问题会得到解决,主任或科长们告诉他们尽快。尽快是多快,谁也不知道。他们再去时,被告知领导忙。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被告知正在调查中,或者还在研究中……他们明白上了当,后来便变着花样去,有时敲着铜锣皮鼓,拉上横幅,点着鞭炮。僰乡的那个破烂的县委大院儿是他们去得最多的地方。那时也没有设保安,老百姓尽可以去。大院本来在闹市之中,他们的花样繁多的频频光临使大院里也频频聚集了很多人。科长或主任们不喜欢他们,县城里的婆娘闲汉们却喜欢他们,也为他们摆的西游而感动。
但是,来我们家听西游的人却渐渐少了,终于一人也没有,周围也渐渐有了贬义的评论,“摆西游也摆些让人喜闻乐见的吧,劳改犯少吗?”这样的话也不知是谁先说的,像有点文化的人说的话,很有传播力。一时间,村人摆起外祖父和他的朋友都用这句话开头,也是这句话尾巴。中间的内容其实也是外祖父他们摆烂了的西游,只不过加了一些否定或不屑的词语,如“算俅、倕子、牛逼哄哄,牛鸡巴打大锣——臭名远扬”,诸如之类。母亲开始不和外祖父他们打招呼,哪怕是吃饭了也不,让他们晾着。这些人和外祖父还是有骨气的,一个个愤然离去,大有像他们讲的休书里的“今日一别水东流,高山丢滚石永不回头”的气慨。但是,没过几天,他们又聚众而来。母亲不叫吃饭,他们也会自觉动手了。母亲只好一见他们就一把锁挂在门上,出门去了。
外祖父和他的朋友从此有好长时间没来,大概有半年。我们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母亲也懒得去问。但是,在这段时间里,村人对外祖父的评价却渐渐有了好转,说外祖父年轻时力气如何的大,胆子也大,人才好,以致堂姑外婆要去“裹他”。在僰乡,“裹”字有很多种意思,其中之一就是男女之间的那些腌臜事儿。我的堂姑外公过世得早,寡妇门前是非多,我的堂姨祖父和很多骚汉子都曾拜倒在堂姑外婆裙下,但偏偏我的外祖父不理她。村人还说外祖父会写字,会画画,手艺做得好,只是爱出风头了一点儿。劝百讽一,小小的缺点自然是值得原谅的。当然,他们讲得最多,笑得最多的还是外祖父的“确实倒霉”的经历。
外祖父再次回来是一个人回来的,他的朋友们没有跟来。后来方才晓得,他们到了西南行署静坐耍赖,阻断交通,被行署用包车拉到水城扔了,水城就是今天的贵州六盘水。他们费了很大的劲才走回来,中途还病死了两人,其中包括单三老爷。再次回到家的外祖父像叫化子那样,头发长得堆到肩膀上,又被胡乱剪断了一些,参差不齐,上面粘着垢痂和碎黄的苞谷秆秸的碎渣渣。脸缩小了很多,皮肤松驰却布满千沟万壑,每一条沟壑都是黑色的,里面也粘着垢痂。中山服早已破烂,胶鞋早烂掉扔了,他穿着破草鞋,满脚都是黄泥巴。他很安静,很长一段时间都很安静,该吃饭时便吃饭,该睡觉时便睡觉,偶尔喝酒,只是不劳动。
村子里的人和他开玩笑,不乏称赞他的话。但是他都不怎么回答,偶尔也笑一下,只是笑得很轻,收敛得也很快,不注意甚至难以发现。他离不得火,立秋时就把一个装着炭火的陶盆放在面前,到了冬天竟将整个人骑在了陶盆儿上,将到立夏了才把陶盆收起来。
6骤然而至的意外使外祖父从他的英雄梦中醒悟了过来,雪水浸透了他的全身。像醉过了酒一样,他努力回忆喝醉以前的事,他的回忆牵动了他的伤口剧烈疼痛起来。一切英雄的行为都化成百倍的苦水在他的心脏和腿上颤动。他知道再去救少奶奶是不可能的了,殷骡子是何等人物啊,还容许他故伎重演去救人吗?他就往一棵秃顶的大树上抛起了一根葛藤,挽了个套儿,就把头伸了进去。除了去死,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向少奶奶交待呢?
阳光照耀着带着碎雪的林梢,树下的积雪已将要化尽了,露出了潮湿而深黑的草木和土地。有一只鹰在地上瑟瑟发抖地走着,一走一个趔趄,却极力挣扎着把身子往坎脚的干燥处靠过去。他的眼睛发黑了,身体麻木了,可是却突然产生了一阵感动:一声长啸就使百鸟惊惶的鹰啊,在困难的时候也要艰难地活下去,芸芸人世之中,自己算得什么呢?为什么就一定要去死呢?自己的死且不更说明了自己连狗熊也不如了吗?
求生的本能又被激发起来。外祖父就弃了葛藤,甩了甩脑袋,拖着肿得像柱子那么大的左腿走了。何蛮蛮向他开了两枪,都打在他的左腿上。他的走几乎就是过爬了。他盲无目的地爬过山峁,趟过小河,穿过起伏不平的高原上的山间小盆地,又爬到一条小河边。他忘记了太阳的升起和落下,丧失了饥饿的感觉,但是他每爬一段便也啃一些干饼。但最后他还是倒在雪地里不能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祖父在草屋、森林、小河急剧地旋转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屋子里,屋中央悬挂着长满铜绿的小马锣和两头蒙了牛皮的竹筒鼓,有一群穿编织着狩猎图案的麻皮衣服的汉子跳来跳去。外祖父便知道自己是柳杨沱里了。柳杨沱又叫蛮子窝。明万历元年,明军突破僰人的最后据点九丝城,僰人溃逃至扎西的柳杨沱,从此柳杨沱便成了蛮子窝。写于万历元年的《平蛮碑》载:
……阿大、阿二、阿妹其最魁黠,据九丝山,盘礴茀郁,上修广,可容万灶,而四面峭仄绝壁立,蛮中天险也。乃用火攻,尽焚辎重,断其路。蛮死伤十万。唯阿大、阿二、阿妹夹竹匾飞越箭矢,逃之未明……
文中所说的未明处就是杨柳沱,后来大部分僰人又迁至更远的镇雄州和朱提州等地去了。柳杨沱和僰乡虽然只隔几十里森林,可是两边的人几乎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因为僰乡的人是有军籍的从湖广一带过来填川的客家人。历史沧桑,僰人虽然已经汉化,但毕竟种族有别。
如今的柳杨沱虽然已经褪去了许多本来面目,但依然保留着一些古古怪怪的风俗。2008年,我和几个作协的朋友徒步去采风,神龛下面的土墙上还钉着木桩,上面放着木升子那么大的木匣,里面装着的是他们死去的先人的魂灵。几百年前,僰人把祖先的尸首装进木匣挂在高高的绝壁上,是为悬棺,如今他们只有学汉人把祖先埋在土里,却将祖先的头发供起来了。小木匣前面放着木弓和竹剑,是为了纪念祖先的英雄和勇敢。但他们的子孙,那些成群结队的蓬头垢面的孩子却是怕人的,见了我们便逃到竹篾门里面,把脑袋挂在格窗的木板下面,窗眼里闪烁着他们的星星那样的眼睛。
救了外祖父的是僰巫子。现实不像历史记载的那样夸张,逃出九丝城的不只阿大、阿二、阿妹三人,其实多着呢。根据《僰乡志》记载,清康熙、雍正、乾隆年代僰人也曾多次小规模作乱,地方的掌官司为了彻底平息僰患便想出了一条长远之策,就是派一批精通汉学的人打入僰人内部,传授汉家礼仪,将其汉化。但是,在时间的长河里,汉学大师们竟将奇门遁甲之术与僰人的巫术结合,生产了一门新的学问叫僰巫子,从事僰巫子的人也叫僰巫子,相当于汉人的八字先生、阴阳先生和土郎中一类人物。僰巫子也会寻龙点穴,也会择吉日良辰,但是不用《万年历》也不用《象鼻通书》。
在我的儿时,曾经看见僰巫子定过一次期辰,那是我三叔家盖新房时上梁立柱。僰巫子将一碗水放在木梁上,对着三张纸钱挽指作法后点燃放入水中,再叫三叔三婶刺破指头滴三滴血在水中,又将一段红把碗口遮盖起来,再次挽指作法。红布揭开时,清水里烟雾升腾,当烟雾散尽后,水中便现出一串图案来,影影约约是三个字:鱼爬树。僰巫子说,大家休息吧,等鱼爬树时上梁。人们不约而同的惊讶了,鱼怎么会爬树呢?鱼什么时候才爬树呢?但是白发苍苍的僰巫子却坐在一旁叭嗒叭嗒地吸了旱烟,全不把人们的焦虑放在心上。太阳慢慢从鱼肚里破腹而出,人们的影子渐渐缩短以致于人渐渐骑到了自己的影子上。这时,乡长来了,他是来看我的外祖父的,手里提着一尾草鱼,他把草鱼挂在一棵老橘子树上,大笑着说闯福命了么?人们说闯福命了。“可以上梁了,你这个闯福命的给挂段红吧!”僰巫子说。僰巫子就是这样神奇。
外祖父说,那天是僰人大掌脉的下葬,掌脉的就相当于汉人的族长。僰巫子看了碗里的图案说,十里之内有人落难,救出来时下葬。一群汉子灯笼火把地寻了半夜才找到了外祖父。当僰巫子把红放在外祖父手里,让他挂在棺橔上时,外祖父便给汉子们哀求了,他说哥台们,我是一个落难的人,我的女人更是有天大灾啊,你们帮我把她给救出来吧!按规矩,主人是要答应闯福命的要求的,闯福命的不给挂红主人家必有灾星,答应了要求不兑现也必有灾星。僰人答应了外祖父的请求,让他在一个叫阿突的汉子家里养伤。阿突就是大掌脉的儿子。
因为子弹穿透了他的胫骨,部分肌肉又被冻坏了,外祖父的伤口已经溃烂。他躺在阿突家的草床上,上身瘦得只剩下一张皮,腿却肿得像水桶那么粗,并不停地淌着脓水,屋子里弥漫了一股浓烈的腐烂的味道。阿突的七十多岁的老娘用些山麻皮放在他的腿下面,湿了便给换上干的,阿突请的僰巫子隔一段时间便也来给他换一次包伤口的草药,并叫他试着动一动。但是,他却完全动不了,翻一个身都得叫人来帮忙。
泪水从他的眼里不停地淌出来,眼睛和鼻夹沟都熟红了。一个劳动惯了的人,成了这个样子,就像鸟儿失去了翅膀啊!但更令他心痛的还是少奶奶。他想,自己既然已经活了过来,却苟活在如此荒凉隐世的地方,这样的日子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在少奶奶那一边看来,自己的为人是如何的虚伪呢?
三个月后,阿突给外祖父传来了少奶奶的消息。说少奶奶在新年灿烂的阳光里被黄骠马驮进了四合天井的厢房里。苗兵一个个喝得烂醉如泥,东倒西歪。少奶奶的头发松散了,在风中翻腾着像黑色的波浪,但却显得更加美艳惊人了。面对着这些杀人越货的土匪,少奶奶没有尖叫,却暗自把外祖父给她的短錾紧紧攥在怀中。
殷骡子一进门,少奶奶的短錾就扎过去,殷骡子的肩膀上起了一个深深的血印。殷骡子一时愣住了,可转眼间短錾却又对准了少奶奶自己。殷骡子在吃惊之后没有去捂他的淌了满胸鲜血的伤口,反而仰天大笑了。他向少奶奶伸出一只手,往前挨了一步。少奶奶将短錾扎进自己的右胸,雪白的绒袍上慢慢湛出殷红的血来,像绣在胸脯上的一朵红云。殷骡子踉跄倒下,伸出那只带血的手。
少奶奶也趔趄倒在床沿上了,鲜血已经湿润了右半身。
殷骡子给震住了,但是少奶奶最终还是作了他的第十六房婆娘。三个月后,少奶奶在古石雕里生下了一个只有大老鼠那么大的死孩。外祖父讲到这里,语调依然轻松,只是不看我们,而是抬头望着远处的因为星光而使其变得更加黑暗和渺远的山。
一年以后,阿突又给外祖父传来了少奶奶的消息,这时的外祖父已经勉强可以下床走动了。他说殷骡子走进古石雕时,白亮亮的银元、拳头大的金锭银锭在石窟里滚动着,满柜的烟土、绸缎、生丝、熟漆、猪毛被扔得满窟都是。殷骡子朝天放了一枪便哈哈大笑了,继而又放声痛哭起来。亲随的人问他哭甚。他说他殷司令向南沿横江劫到土城,向北沿南广河劫到长江,在泸州劫过中央军的军火,却也没有见过这样多的金银,他这半生是白活了。又数根数生地回顾了他少年时给人做马倌,因跌坏了一头小马而被财主逼着吞下一泡马粪的屈辱,回顾了他愤然杀死了财主,却没有受到官府追捕,反而得到他苗家族人的拥戴,从而将四分五裂、四处流浪打劫的苗家马帮聚集起来的光辉历史。最后,他便下令搬家了。寨子上的四合天井的房子和这古石雕便是他的新家。
阿突说寨子比以前扩大了许多,四合天井的房子和古石雕的周围新盖了许多茅草房,像蘑菇那样,众星拱月那样撒在山巅上和山的隘口里。
小房子的壁头上挂满了枪,土枪、洋枪、扁担长的、扫帚长的、有皮带的、没有皮带的,什么都有。苗兵们白天也放羊和种地,到晚上时呼哨一响便把枪挂在肩膀上出门去了。早上回来时,他们的竹篓里便有糯米粑粑、炒米糖、腊肉、猪油、布匹……这时,一家老小都围上来,脸皮皱得像桃核那样的老人欣喜地咂着嘴,讲着让人听不懂的赞美的苗话,光着脚丫的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拿炒米糖吃,妇人拿木升子在竹篓里舀大米去做饭,家里正等着大米下锅呢。当然,有的时候,老幼妇孺等来的不是装满年货的竹篓,而是一具尸首,他们便把尸首埋了。这一切都是天意,别人会给他们送吃的来。
两年以后,阿突终于告诉外祖父要去救少奶奶了,这时我的外祖父的伤已经基本上好了,只是走路还有些蹒跚。阿突说,殷骡子要到叙府去打劫,却突发奇想要让他的没见识的婆娘们出去开开眼界,并让作了二当家的何蛮蛮带杆子们先回来,自己却带婆娘去自贡作一番耍子。自贡可看的东西多着呢,第一可以看灯会,人家办的灯会出名呀,哪吒闹海,水漫金山,十二寡妇征西,二郎神辟山救母……什么节目都有;第二可以看盐坊,几十头蒙着头的牯牛拉着像山头那样巨大的绞车,把含盐的卤水从千米深的燊海井里绞上来,数百人晒卤水煎盐巴,那是多么的热闹呢。殷骡子碾转回来时已近二月,便索性待到二月二去东皇太一庙拜了东圣帝君才回寨子上去。二月二本是老君会,但僰乡的人可能误把李老太君和东君混为一谈了。那东皇庙在狭长的南广河的上游,孤零零翼立在一个石嘴上,像一只欲展翅飞过河谷的大鸟。
阿突打听到殷骡子的滑竿有十八架,十六架坐的是他的婆娘,自己坐一架,另一架坐的是个管家的。他的婆娘们都锁在石雕里,谁也没有见过,更不认得少奶奶了。阿突叫外祖父扮成叫化的在待在东皇庙门口,认出了少奶奶坐的滑竿就往竿蓬上泼紫浆藤水,见殷骡子和管家的就往竿篷上泼黄浆藤水。紫浆藤和黄浆藤是柳杨沱里独有的植物,将其捣碎搅入水中,初时无色透明,但水干了便大紫大黄,极其鲜艳。阿突带人埋伏在南广河的狭隘处的半岩里,擒贼先擒王,见黄色滑竿就只管开枪,打死了殷骡子,抢紫色滑竿里的少奶奶就容易了。
二月二日,我的外祖父蓬头垢面、衣不遮体,背着破烂的竹篓,瑟瑟地站在料峭的春寒里,手脚都紧张地抖起来。香客们像鸟兽那样从他的面前走过。直到中午,河边上才有两架绿色的滑竿。苗家只来了两架滑竿。滑竿从河边上走来,一寸一寸地缩短着和外祖父之间的距离。滑竿让外祖父想起了古石雕外面的山道上的熊家老爷的轿子,世道是如何的动乱啊!他便又想起了少奶奶,想起她被何蛮蛮掳走时在马背上的哀叫。外祖父的血液沸腾了又冷却了,冷却了又沸腾了。滑竿突然风过草头般地快起来。外祖父觉得一口气突然从胃里升起来咽在喉头上,像咽着一个滚烫的山芋。他努力想把山芋吞下去,但是吞不下去,他又努力想把土芋吐出来,但是也吐不出来。他使劲咳嗽了一声,滑竿已经在庙门前的草地上停下来了。
他一眼就认出了少奶奶,她穿着一件碧绿色的绸袍,像是因为滑竿的颠簸而累了,脸色通红,明眸皓齿依然那样妖娆娇艳。她一下来,便有两个丑陋的缠着黑头巾的婆姨上去搀,但当一个高大漂亮的美少年从另一架滑竿上一跃而下时,婆姨们便自动退开去了。她们转身向三个跟班的走过去,跟班的正从包箩里拿出暖水壶和搪瓷的脸盆,这些都是稀奇东西。许多人都围过去看了。少年也不阻拦,倒叫跟班的从包箩里捧出炒米糖、粑果子、糯米粑粑放在三个漆成金色的大茶盘里让人吃。在人群的赞扬声和哈哈的笑声中,我的外祖父呆若木鸡,想象中的殷骡子是何等的丑陋和凶恶啊,怎么也想不到竟然就是眼前这个白脸长身的潇洒美少年。没有错,人们都叫少年司令,但少年却笑着摆手说叫哥台吧。哥台是僰乡最通俗亲切不过的称呼了。少年摆手的动作和笑容都那么和蔼亲切,令人尊敬。少年又回过头去,向少奶奶笑了笑。两个都刚洗过脸,脸上还在蒸发着白烟。少奶奶也笑了笑,两人便拾级往东皇大殿里走去了,少奶奶走在前面。
外祖父说,他后来才知道阿突得到的消息是不够准确的,当殷骡子和少奶奶同时从血泊里醒来时,两人都为自己的举动而觉得不可思议了。少奶奶说,司令你是英雄,你放我下山,我有我的情人,我怀着我的情人的孩子。少年惊悸已定,他说,但是,放你下山,我连一个女人都征服不了,如何能让我的苗家马帮几百个哥台服我呢?曾经祸害僰乡的四分五裂的苗家马帮之所以服我,许多活不下去了的汉人也闻风而至,加入我的马帮,和我一起除暴安良、劫富济贫,就是看中我的魄力,言必行,行必果。少奶奶说,无论如何,只要你要强迫的话,得到的只是我的尸体。少年痛苦地思忖了很久说,我给你两条路,第一,你承认作我的压寨夫人,住在古石雕里,我让婆姨们服侍你,两年以内我不会碰你。如果两年以后,你的情人还没有来救你,我们就作真正的夫妻如何?两年不来救你,就说明他已经死了。第二,你就死在这里。说完,少年便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扶住门框时又说,他若真来救你,我不会阻拦。
古石雕里不像人们说的那样锁着十六个婆娘,人们是把张献忠的故事当成殷骡子的故事来摆了。古石雕里只有少奶奶这个有名声而没有实际的夫人。
但是,此刻的外祖父不知道这些。他心乱如麻,往事铺天盖地往他的心里袭来,少奶奶、何蛮蛮、独肾人、与自己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的苗家马帮,他觉得自己的心里装着一个铃子,咣当咣当地响。少奶奶是已经爱上少年了吗?现在她过着如此幸福的生活,再把她夺回来,她会幸福吗?自己如此狼狈怎么能安慰得了少奶奶的心呢?少年是英雄,自己算得什么呢?自己还只是一个卑贱的手艺人啊。庙里有了大声说话的声音,像是少年给庙里捐了银子,引来旁来的啧啧赞叹。但是,他没有听清楚。少年和少奶奶就要出来了。闲人们像庙门涌去,他在别人的推搡里一个踉跄,踢翻了自己的竹篓。装在竹篓里的瓦罐滚了出来,往外冒着水。再不下手就没机会了,他几乎是本能地把瓦罐里的水泼了出去,两架滑竿都打湿了。瓦罐很快被人打落在地,他也被人打倒了。臭叫化,哪个踢翻的你泼哪个呀,叫化也捣乱。他双手抱头伏在地上,但是并没有人继续打他。等他站起来时,滑竿已经飞马流星地下山去了。
外祖父的心平静了一些,他擦了擦身上的泥土,身旁的人像鸟兽那样散开去,消失在南广河的鳞鳞波光里。他提起自己的大竹篓准备走。但是,一提背篓他又愣住了。他是装了两个瓦罐的水来的,他只泼出去一个,泼出去的是黄浆藤水,紫浆藤的水还在背篓里。怎么办呢?他的心又猛烈地跳动起来,滑竿已经消失了,他仿佛看见两架黄金的滑竿被子弹打得稀巴烂。他飞快地冲下山来,可是小路上人潮如水,他跑不快。当他跑到南广河边时,果然听到了枪声。
僰人的乱枪没有打死少奶奶。当滑竿的篷布渐渐变成了黄色,少年便知道中计了,他并不知道世上有黄浆藤这种神奇的植物,但是凭着敏感,他发现了危机。他知道有多少财主绅粮家想要他的命,官府也想要他的命,把他传说成洪水猛兽,但是他相信真正了解他的老百姓是爱戴他的,绝不可能暗算他的,所以这次出门他才没有带多余的跟班的。他和少奶奶约定的期限已经满了,过了二月二,就要作他的新娘了。
滑竿行至南广河最狭窄的地方,他们走的路是纤夫们踩出来,河两边各一条,像两条白色的带子。滑竿在两面簇拥的山的阴影里黄得像金子。但少年发现危机时枪声便在他的头顶上响了,他脚踏竿心破篷而出,飞落在少奶奶的滑竿里,滑竿和抬滑竿的人立时翻仰在河沿上。少奶奶只觉身子一紧便被揽到岩壁下了。枪声继续叭叭的响着,子弹一颗颗钻进路中央,地上冒着烟。随从的包箩被射出杯眼那么大的黑洞,暖水瓶在包箩里爆炸了。两个婆姨的头发被子弹打散了,吓得扒在地上,双手刨着路上的石头。滑竿的篷布被打得像筛子,滑竿的骨架被打得粉碎。但是上面的人似乎没有伤及无辜的意思。
少年将拇指和食指衔在嘴里,用力一吹,声音尖锐而响亮,使头上的枪声歇了下来。枪声一停,一匹枣红马飞奔而至。少年揽着少奶奶飞身上马便冲了出去。殷骡子不是驯骡子的,而是驯马的,他给财主做了十年马倌,是驯马的高手,驯服的马成百上千,且无不听他哨声,呼之则来。附近恰有他驯服的一匹年轻的枣红马,所以就跑来了。
少年一上马,头上的枪声又大作起来。子弹打在河水里,河水里直冒泡;打的树枝上,树枝被剪断然后落下;打在马尾巴上,枣色的毛发丝丝飘落。少奶奶觉得子弹在她的头上咝咝地飞过,空气里弥漫了子弹划过空气留下的炙热的火药的味道和马尾巴被子弹烧焦后产生的焦臭的味道。突然,少年的身子猛向她挤过来,又猛向她挤过来。她惊叫一声,身子几乎被挤到枣红马的脖子上去了。但是,少年的身子又直了起来,枣红马依然像箭那样向前狂奔,周围的树枝与河流像云雾那样剧烈抖动和消散,她生怕枣红马会撞在劈面而来的一道道山梁上,那样她会随着枣红马深深地钻进山经地脉里去。
马终于在寨子下的山坡上慢下来了,喘着粗气,踩着碎步,像是凯旋之后的舞蹈。少奶奶终于长长地出了口气,但这时她却被一只手勾落到马下。少年已经死去了,他的背上有酒杯大的两个血洞,血已经将他的全身染红,她背上的碧绿的绸袍也被染成了紫色。
……
僰人没能实现当初的承诺,整个柳杨沱里一片忧心忡忡。他们给外祖父找了一个女人,外祖父应允了。女人白面黑齿,嘴吻长,下巴短,四肢短小粗大。但是,外祖父每次走进女人的卧房便想起少奶奶,想起她卧在枯草中的样子,想起她的香得熏人的脸,她的滚烫的凹凸起伏的身体,她的洁白得像雪那样的皮肤。他后悔把黄浆藤水泼在滑竿的蓬布上,也后悔闯了福命却要求人家给自己报仇。少奶奶和少年才是天生一对英雄美人,自己杀死了好人,破坏了少奶奶的幸福,让少奶奶落入丑陋粗鲁的何蛮蛮手中。此时的他已经得知何蛮蛮作了大当家的消息了,殷骡子死了,何蛮蛮顺理成章作了大当家。新上任的大当家娶以前的压寨夫人是天经地义的了,这是苗家马帮的规矩。人始终是抗不过命运的,彻底绝望了的少奶奶嫁给了何蛮蛮,她的心里埋葬着多少痛苦和恨呢?又有多么的恨我?
白面黑齿的女人对外祖父纠缠不休,他不睡女人便也不睡,他睡床下女人便也睡床下,他露宿在风劲霜高的河边的苇絮里女人便也陪着他。在旷日持久地对峙与角逐里,两人衣带渐宽,消瘦如柴了。外祖父终于妥协下来,但是不行,他还是忘不了少奶奶,忘不了少奶奶的黄色的x毛,僰乡的人说狐狸的x毛才是黄色的,那样的女人会给男人带来一辈子的灾难,不是吉利的东西,但他却认为这话是荒唐透顶的。女人在他的下面扭动着滚烫的身体,娇语呢喃了。他焦躁地猛灌下半瓦罐的酒,希望借酒浇灭对少奶奶的火一样的思念和悔恨,重新威威武武作个男人。但还是不行,越是鼓劲下面就越是烟当下去,烟当得像条蚯蚓那样。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反复如此。女人变得乖戾了,骂外祖父说,你不是吹你啷个啷个能行的啷个啷个英雄的么?啷个是这个X样子的烟当货呢?你是个独肾人么?你是个二幺子男人么?嫁给你倒不如嫁给一条狗了。就从此养了一条狗,亲呢地叫狗威威,给狗喂食、洗澡,形影不离。女人的话是川南滇北一带对男人最恶毒的羞辱的土话。外祖父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羞辱,终于在又一次失败的时候薅起身边的菜刀,往下面勒去,下面立刻血流如注。女人哭倒在他的两腿间。
那一年,柳杨沱里果然遭到了灾难,一场瘟疫使四分之一的人都死去了。女人也死在了这场瘟疫里。
外祖父的西游已经摆到了七年以后的一个春天。那时的南高原的雪已消了,森林吐出绿芽了,春阳照耀着金光闪闪的小河。小河里的春水发了,载着满河的凋花急急地奔流。
涨桃花水啦——孩子们欢呼。
孩子们等待了一个冬天,终于可以在腰上别了笆篓子,在小河里边嬉戏边翻开石块摸石巴鱼、摸黄辣丁、摸桃花子、摸鳖、摸娃娃鱼了。他们一直摸到小河的源头二郎洞口。二郎洞是一个有几间屋子那么大的洞穴,黄桶那么大的水就从穴里淌出来的。
啊——呀,又是一片。
一个小孩在乱石中发现了一片小木丸子。木丸子是圆形的,像棋子一样,打磨得十分光滑。其他孩子都发现过这样的木丸子,但都被他们玩腻了扔进水里。二郎洞口曾经冲出过很多东西。因为洞中水族旺盛,常有娃娃鱼蹲在潮湿的石壁上,所以便有远来的摸鱼人进洞摸鱼,而洞内水根遥远,往往别的地方下了雨,洞内便突然涌出大水来,这些冒险去摸鱼的人便淹死在里面了。人们在洞口拾到过完整的骷髅,散乱的肋骨,破烂的衣服,生锈的鱼叉……一切都已见怪不怪。但是,这片木丸子被带回了家,并送到了外祖父的手里。
阿哩(叔叔),上面的字是什么?孩子说。
外祖父把小木丸子接了过来。木丸子上面的字让外祖父吓了一大跳,因为木丸子上刻着外祖父的名字。天啦!木丸子是谁放进去的呢?是她?对,一定是少奶奶了。二郎洞的水是从古石雕里的阴河里流出来的吗?难道少奶奶被锁在古石雕里吗?这是一个如何痴情的女人啊!
这个夜晚,外祖父做梦了。他看见了古石雕,看见了送子娘娘,看见一个穿孝的妇人坐在石窟里,他只怯生生向妇人看一眼,妇人就伸出一只手来。那只手细瘦、冰凉,透明,可以看见寡白的皮肤里面的骨头、骨结子和经络。他吓了一大跳,醒了过来。他擦了擦汗水,以为天快亮了,但四围寂静无声,他很快又回到了梦里。梦里的妇人还坐在石窟里,但是已经老了,头秃得像一把木瓢,脸上有骨无肉,皮肤松驰下垂,挂在下巴下面,像一张画着人的五官的白纸。他大胆地走近老妇,突然觉得自己很高大。老妇仓惶地看着他,却把双手舒了过来,老妇的手里捧着一个已经变成了紫色的死孩。他接过死孩,却觉得自己已经在破破烂烂的大街上了,人潮如水。他惶然四顾,不知该往哪里走,就听得喔喔一声鸡叫,他又醒了过来。
九年前背着少奶奶在枪林弹雨中撒腿狂奔的画面又浮现在外祖父的眼前,那是何等英雄啊!他想进二郎洞探一探,如果少奶奶真的就在石窟里,不就可以把她救出来了吗?把她背到一个遥远的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去,一起过俗世的日子。但是,这时候,他便觉得背脊里产生了一股彻骨的寒意了,现在的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了啊,还想这些干什么呢?想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是,棋子那样大小的小木丸子又一片接一片地漂出来,每一片都是一封古老的情书,每一片都像一个小小的吸盘,把他吸引到仿佛已经恍如隔世的时光里去。
外祖父终于离开了柳杨沱,但他不是去打探那条不为人知的路径,而是回到了僰乡。
7乡长到我家来了,是村长和队长陪着来的,来势汹汹。
你们家干的好事!乡长说。
你们给地委书记出题了,第一,越南的女人要回家怎么办?第二,麻城县有个鸣锣吃饭、百犬同槽的陈家庄;第三,总理的帽子掉在火车上了要来找。地委书记的手谕给你老子带来了,母猪凼乡政府,速采取有效措施,解决好陈子石问题,使其不再上访。
乡长气哼哼地把地委书记的手谕背一遍,就把一个印着一排红字的信封扔在我的父母跟前,像扔出一道令牌。我的身材高大的母亲和身材矮小的父亲吓得瑟瑟发抖。
谁答得了这劳什子问题啊?你家老子上访一次我绑你一次。
乡长继续保持着气哼哼的语气。
乡长的话在今天算是雷语了,可那时候不算,乡长有这个权力,连村长都有这个权力。
乡长到我们家来时我已经很省事了,所以到现在都还能把事情记得很清楚,并且我还知道乡长是被外祖父惹来的。
外祖父大概安静了一年多的样子,母亲和村子里的人又渐渐对他尊敬起来。早晨起床,父亲就给他端洗脸水,有时还给他煮一个甜酒鸡蛋。他向火时,父亲就给他泡上一大搪瓷盅的粗茶。他就把搪瓷盅放在火上,滚了就取开,晾一会儿倒在小搪瓷盅里喝,然后把长长的烟袋靠在小木凳上抽。我在他身边的时候,会给他倒茶,也会把烟叶子裹成烟卷栽在他的烟斗里。我们家是母亲主外父亲主内,这些事母亲是不会管的。但是母亲不同意父亲绝对不敢这样做,所以母亲还是会管。
邻家的打发了丫头或新娶了媳妇,都有一些亲家那方的明白人来叙话,这边的自然也要请一些明白人去作陪,这是僰乡的风俗。也不知是谁先想到了外祖父的,渐渐使外祖坐到了贵宾席上。他们在桌子上喝茶、饮酒、吃花生,讲客气话谦虚话,客气话谦虚话讲了便摆前三皇摆后五帝,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摆漂母救韩信,吕后杀淮阴侯,说后人在韩信墓碑上刻的对联是“生死一知己,存亡两妇人”,就为女人和英雄作一番感叹。
外祖父的应酬渐渐多起来,龙门阵也摆得多起来,酒也喝得多起来,在邻家的贵宾席上喝,到母猪凼的馆子里喝,在家里喝。酒使他年轻了一些,使他的老脸红润了起来。但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外祖父已经不胜酒了。终于有一天,我看见他被邻家的叔叔背进屋里来。他一进屋就狂吐不止,吐了却不接父亲递过去让他抹嘴的布巾和漱口的水,东倒西歪地在屋子里窜来窜去。父亲问他找什么,他口齿不清地说“枪,枪,我是能打豹子的。我要打、打王二麻子,打、打死王二麻子,他反党——反党。”外祖父所说的王二麻子就是乡长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外祖父是在母猪凼的酒馆里喝醉的,他在馆子里碰上了他的老伙计,又讲起了那些曾经的事来,就一起闹到乡政府去了。
从此外祖父又开始呈文告状,但因足力不济,不能走州下县,乡政府就成了他随想随去的地方。告状的路程缩短了,告状的内容却扩大了。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母猪凼赶二五八,逢赶集的日子外祖父必去赶集,不逢赶集的日子也偶尔去。
乡政府对外祖父实行了“四级管控”,乡长、村长、队长、母亲都是外祖父的管控者,对外祖父软硬兼施。乡长竟然也来看望过外祖父几次,给他送来冰糖、“花树大曲”之类的稀奇物。乡长总是笑容可掬,说的话像子曰诗云那样,很枯燥无味,早被我忘了。
外祖父上访的理由越来越蹊跷,越来越不知所云。乡长被缠得没办法,开始用钱打发他,有时是两元,有时是一元,说是乡政府感谢他关心国家大事,以资鼓励云云。那个年头一元钱不算少。但乡长的钱不白给,他给一元,村长、队长和我们家就分别罚一元,他给两元,村长、队长和我们家也分别罚两元。外祖父拿着乡长的钱打酒吃,在哪儿醉了就睡哪儿。
街上的酒店对他又恨又怕,把他拖出来扔在街上。年迈的外祖父被拖得满身泥水,但他依然在叨念着打土豹子的英雄史,吐字不清,声音沙哑,目光浑浊。
外祖父告的越南女人要回家还稍微有点儿靠谱,因为小镇上有一个不会讲国语的女人,相传是从人犯子手里买来的越南女人;陈家庄是有典的,出自我家的族谱,讲的是陈家在填川以前是大户人家,鸣锣吃饭、百犬同槽,皇帝老儿见陈家的家族势力太强大便下令让其填川。但总理的帽子云云就是天书一卷了。
这时,外祖父在孩子的呼拥里走进了院子,我是孩子中的一员。外祖父与乡长四目对视,与母亲四目对视。刚才闹喳喳的孩子们鸦雀无声,院子里也寂静尤如黑夜。乡长突然转身走出院子,村长、队长和孩子们也尾随离去,母亲转身走进了厨房的小木门,瘦小的父亲搓着手站在低矮的瓦檐下,像一截木柴。外祖父却坐下来,坐在一把藤椅上,又摆起了沙哑的龙门阵。
我和外祖父的关系真可以用缘分来形容,母亲越对他不屑我就越要亲近他黏着他,母亲越说他讲的是鬼话,我就越要缠着他讲。现在,我终于明白这就叫叛逆。
太阳沉了下去,黑夜和月亮一起亮浮了上来。外祖父身上的酒气散尽了,趿着两只破鞋往厨房的小木门里走。母亲站在木门里,把自己变成了一道门。
滚。母亲小声地骂道。
年迈的外祖父已经失聪,他听不见母亲的话,把枯槁的手在母亲的胸脯上推了推,破鞋啪嗒了两下。
滚啊老鬼。
母亲声嘶力竭地一声大吼。
小木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我受够了。
母亲又大吼一声。
我从来没有听见母亲这样大叫过。我终于挤进了屋里,但母亲的手却像一把锁那样把我紧紧锁起来,几乎不能动弹。
爷爷——
我终于挣脱母亲的手跑出来。
我在灰白的小路上大声地呼喊着,但是没有听到回应,外祖父不知到哪里去了。
我的身体飞了起来,又坠落在地上,是母亲来了,她抱了我。她把我放下来就甩开臂膀地往队长家走去,我跟在她的身后。但是,当快到队长家的时候,母亲的步子慢了下来,走一步,停两步。她敲开了队长家的门。队长的女人把门打开,一线光明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但门很快就嘭地关上了,那线光明倏地消失。
我家的被你拖累得少么?
队长的女人的骂声像榔头砸在地板上产生的闷响,以后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们的眼里一片黑暗。
我们在狗叫里走到村长的家门前,村长在家。
我是村长还是你们的家长?村长说。
村长披着废旧的衬衣,光着精瘦的肚皮和胸脯,他用湿帕子擦着身子,说话的样子仿佛我们不存在。
娘又退了出来,站在月光里。满天星斗摇摇拽拽,像要掉下来。我们的周围是光秃秃的玉米地,里面站着一个个玉米秸垛子。我们走进小镇,小镇空空的,两旁的瓦屋像冷坛破庙,几只狗在街上流浪,寻食可吃的东西,见了我们也不叫。母亲把手电往人家屋檐下照,那里躺着的是猪凼里有名的叫化,不是我的外祖父。穿过小街,我们走上了石桥。母亲在桥上停了下来,她仿佛很犹豫。见她站着,我也站着,我不知道母亲要前进还是后退。我们看着银灿灿的南广河水流进桥洞又流出桥洞,消失在远方的夜的隧道里。河水的声音突然响亮又突然悄寂,我觉得自己的耳朵有层膜,破了又生成,生成又破了,我的耳朵里充满了啪啪的爆炸声。我使劲摇了摇头,耳朵终于恢复悄寂,但很快又有一种遥远而急促的呜咽升腾起来。母亲哭了。母亲的哭声越来越响亮,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容器,把河水的流动装了进去。
我突然想到了我的父亲。我知道此时的父亲一定没有睡,一定坐在黄土和石块垒成的牛角灶的灶洞前编篾筐或者编竹笠什么的。灶洞前边的小小的空间里,堆着柴草、篾条、巨大的棕榈叶子。父亲像什么事儿也没有那样,他的脸上永远没有表情。
外祖父从雷马屏监狱回来没过多久就命令父亲给他端水洗脸洗脚,给他点旱烟,换尿裤子。外祖父尿失禁。每天早晨,父亲都端着盆热水从外祖父的卧房的门进去,然后提一条尿臭熏天的尿裤子出来。我的堂姑外婆说,我的母亲就是少奶奶与何蛮蛮的女儿,母亲年轻时那个人才啊,那真是花容月貌,但我的外祖父偏偏把她许配给了父亲。母亲二十六岁出嫁,三十岁才有生育。我陆续死去了五个哥哥姐姐,方才轮到我出世。我出世后,母亲不再生育。
年轻美貌的母亲充满着对光明的向往,她像一朵香艳的花那样安静而躁动地开放着,她等待着与她般配的翩翩美少年。但是,英雄年代中的外祖父不让我的母亲嫁人,连乡长的儿子也不嫁,直到他因为《到安源》被戴上了反领袖反人民的帽子,才仓惶把母亲嫁给了父亲。谁也不知道外祖父是为了什么。堂姑外婆说,你的爷爷养大了你母亲也毁了你母亲,你的爷爷忒歹毒了。
父亲浆洗外祖父的衣服也浆洗母亲和我的衣服,他动作疲慢,但从来不会停止劳动。父亲身体矮小干瘦,简直可以被母亲抱在怀里当成孩子哐,但是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却从来没有和母亲睡过,和母亲睡在一起的男人是我。我从小就生长在外祖父的溺爱、父亲的猥琐和母亲的乖戾里。
8七年以后的南广河上看不见来来往往的商船了,河边的官马大道上也看不见挑山货挑盐担的脚夫了。南广河两岸尽是贫苦人家的柏树皮盖的房子。房上软沓沓地冒着青烟,檐下站着一堆堆赤身裸脚的孩子,山道上到处都是扛枪勒马的苗兵,喔哦喔地打着口哨。
知情的人告诉外祖父,何蛮蛮作了大当家后,贫的富的都打劫了,周围的老百姓连个牲口也不敢养了,养了也被苗兵抢去。何蛮蛮一顿饭就要吃掉普通百姓家几个月甚至更久的口粮。他吃一顿鸡舌,老百姓就要被抢去几十只鸡;吃一顿牛鞭,老百姓就要被抢去两头牛。都说鹞鹰不打窝下食,他何蛮蛮算个倕子么?牛鞭壮阳,壮了阳便把全部的力气都用在少奶奶身上了。三年前少奶奶生下了一个女孩,可是何蛮蛮并不要女孩,将女孩送给一个孤老的养去。说女孩只长x,再好的x也是给人日的,只有男人才是日x的人。更变本加厉地折磨少奶奶,少奶奶不堪折磨,整得脸瘦珠黄的。何蛮蛮便新掳了几个穷家的有姿色的女孩子耍子,把少奶奶锁在了古石雕里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惊天动地的的消息随着一杆破烂的红旗震动了僰乡。白连长的队伍来了,白连长的队伍就是解放军。
外祖父说,那天清晨,母猪凼下了一场雨,紫砂石铺成的街面上起了一些小水洼,有许多青蛙停在水泊里。昨晚,它们趁着雨水的掩盖猖狂地叫了一夜,清晨时就一动不动地瞪着大眼睛注视着街道两面的人家。早起的人们用竹槁撑开木橱窗的小掩门,想看一看昨夜的雨势。但是,他们首先看见的却是屋檐下的解放军。解放军身上穿着打满补丁的灰色的军服,脚上穿着黏满了黄泥巴的草鞋,怀里捧着枪。他们披着蓑衣靠在壁头上休息,有的连竹斗笠也没有取下,雨水从斗笠上滴下来,绑腿都给打湿了。
解放军敲开了人们的木门,叽哩呱啦说话,配以手势,总算把一些人叫了出来。也有一些不愿出门的,解放军没强迫。解放军要求人们走到小镇的唱戏楼下。唱戏楼有两层楼,是小镇上最高大的建筑。解放军没叫人们立正,但人们却立得很正。两个高大的解放军从戏楼下面的黑漆木门里走进去,出来的时候,解放军中间多了小镇上谁都认识的人——团总。解放军又瘦又高,团总又矮又胖,三个人刚好形成一个马叉子的形状。但解放军很快便向两边退开。团总穿着对襟黑绸的衣服,官相丝毫没有改变,像要发表讲话。人群动了一下,有一个解放军在人群里端起了枪,只啪的一声,团总的胸脯上便钻出一个洞。团总趔了一下,下巴往上扬,嘴张了一下,仿佛想站稳。但随着一股很小的血从嘴角流出来,人便软了下去。人群轰隆一声炸开,有人撒腿往外跑。但接着又是两声啪啪枪响,跑的人便也软下去了。子弹并没有射向跑的人们,那两枪是向天空放的。
白连长开始剿匪了。外祖说,白连长的队伍在小镇上吃了早饭,便给人们发枪。他们说,只要愿意就参加剿匪吧!但没有一个人敢接,他们也不管,便有说有笑地上山。前面的枪管碰着后面的枪托,像锄把碰着锄头那样。没过多久,母猪的脊梁上便传来了枪声。枪声并不密,响一阵歇一阵,有时歇得很久,让人觉得战斗已经结束了。
中午时,解放军回来了,但不再有说有笑,有的还拿枪当拐杖使,脸也熏黑了。下午,解放军再次上山,晚上的时候又回来了,样子还和中午一样。
第二天,上山的队伍里多了一些小镇里的人。他们帮白连长抬了一门炮上去,安在山腰里的一块开阔的地里。那门炮是有轮子的,可以推着走,但是山路崎岖,只能抬上去。炮的声音比枪响多了,外祖父说,每响一炮,地都抖一下。炮弹在石雕的周围爆炸,在石崖边爆炸,在石雕里爆炸,山上雾蒙蒙一片。抬炮上去的人回来说,四合天井拿下来了,土匪全躲进了古石雕里了。
9上山的路坎坷重重,荆棘像蜘蛛网那样密集和黏人。已经封山多年了,封山的竹木像海水一般,古石雕就像一只沉没在深海里的船,这使得我和母亲也像探险家那样英雄了。
我紧紧跟着母亲,古石雕和我们的家虽然只有一河之隔,但我从来没有上来过。我的心里像装进了一只跳个不停的兔子。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南广河像弯弓,河边的石子公路像弓弦,弓和弦的包围里的小镇黑沉沉一片,安静得让人想哭。安静的小镇与南广河使我的心又平静下来,使我回忆起外祖父坐在古旧的竹躺椅里给孩子们摆西游的场景。
现在想来,只要母亲、堂姑外婆、堂姨祖父不在的时候,外祖父摆西游的场景就是一幅能概括人世间一切真实、善良与美好的蓝图。外祖父呷一口酒,西游便像泉水那样叮叮咚咚从他的口里流淌出来,孩子们吃着忘了剥皮的烤红薯,或者什么也不吃,只把双手拄在膝盖上,支起大萝卜那样的小脑袋,也支起大问号那样的小耳朵。
夜深了,孩子们在大人的呼唤声中回去了,母亲也因为对外祖父和我无可奈何而睡去了,只有我和外祖父坐在场坝里。地上落着像小船儿那样的嫩绿的梧桐的子叶,月亮像美妇人的脸那样贴在天边,天边下有马鞍那样的山隘,山隘一侧有神奇的古石雕。场坝外边的苞谷地里有纺织娘们在沙沙沙地叫,蟋蟀们在蛐蛐蛐地叫,露水爬上了草尖然后轻声滴落。苞谷地下面的梯田里,有一些青蛙们在叫呱呱。更远的山坡下,南广河在急急地流淌着,大音稀声,水车在嘎吱嘎吱地转动,竹筒里的水被倒下来,像碎银子那样跌落在有月亮和星星的堰沟里……
你爷爷在这山上么?母亲突然道。
一定是,一定是。
我紧张地点着头。
母亲又看我一眼,便继续往前走了。我的母亲真勇敢。我们很快爬上了隘口,我希望在这里看见四合天井的翘角与回廊,哪怕是它的骨骸也好。但是,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当然,这并不奇怪,外祖父说,四合天井是被新政府分给贫下中农了的。大到石碾子,小到磕姜捣蒜的石舀子都是分了的。
爸爸,爸爸——母亲大声叫道。
我从来没有听见母亲叫外祖父爸爸,以前她从来只叫“你”或者“老鬼”。我的心里升起从未有过的亲切与其乐融融。
爷爷,爷爷——我大声叫道。
但是,外祖父没有答应我们。我的背脊骨里突然产生了一丝凉意,竟然不敢相信我们真的上山了。天天与我相见的山,天天听着关于它的西游的山是一个多么缥缈的去处呀。但是,母亲却坚定地往巨兽的大口那样的古石雕走去。
草丛里果然有一条石板路,而且还有人走过。古石雕是僰乡的一道风景,这些年来,山虽然已经封了,但放牛放羊的孩子和别的一些人还是偶尔上山去玩的。我曾经很多次看见过古石雕里升腾起青烟。坍塌了的护栏恰恰填满了雕下的石谷,所以现在要走进去已经不需要竹梯了,也更不需要从后山绕进去了。我和娘一边大声叫着外祖父,一边把手电筒往周围照着。我们一步步走进了进去。我突然觉得眼前的古石雕像一个圈套。
10两天以后,经历了一次次山重水复与柳暗花明的外祖父从二郎洞口爬进了古石雕。洞里流水潺潺,洞穴时而宽时而窄,但都可以通过,轻薄的雾气在他举着的红筒上跳动。全身透明的白蝌蚪在水里游来游去,在红筒的光照里连肠肝肚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娃娃鱼身上分泌出来的黏液把它黏在黑色的石头上,像石头的一部分,只有张嘴的时候露出红色的大口方让人晓得它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
外祖父在钟乳石的缝隙里藏了起来,他等呀等呀,古石雕里充满了吆喝声、呻吟声和间歇响起的枪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到少奶奶抱着瓦罐到河里来打水。那时,外面炮声连天,也不知是在古石雕里爆炸还是在外面爆炸。但是,少奶奶却走得十分安静,插在石壁上的红筒的光把她的瘦长而憔悴的影子击落在河水里。
少奶奶——
外祖父在黑暗里轻轻叫了一声。
水里的影子颤了一下便凝在水里不动了。对此时的她来说,少奶奶是多么深远的历史隧道里的人物呢!她已经多少年没有听过别人这样叫她了。外祖父呼叫她的声音遥远而又近切,熟悉而又陌生。但是,她终于想起来了。
子石哥,子石哥!
少奶奶开始是小声地叨念,突然就大作悲声。
子石哥,你在哪里呀?
两年来,少奶奶陪着送子娘娘也陪着一盏青灯,或者刺绣或者在木丸子上刻外祖父的名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的眼睛就看不见东西了。
少奶奶说让我摸一摸你的脸吧,外祖父就把少奶奶的手拾起来放在自己的脸上。少奶奶摸着摸着,泪水便像决堤的河水那样从她干涸了的眼睛里奔腾而下。
轰隆——一发炮弹飞进了石雕,石窟里都弥漫了炮烟。
……
外祖父把少奶奶背出了二郎洞,他没有去柳杨沱,也没有回僰乡,却去了一个叫鸡冠岭的高山小镇。房子是一个绝了子孙的孤老的房子,阳尘蔽瓦。外祖父打扫干净了两间,把少奶奶放在了草床上,请僰巫子给她看病给她治眼睛,熬大米粥喂她,用红糖熬生姜汤喂她,熬中药喂她。他给少奶奶摆西游,西游里的他很英勇,讲他如何依靠树皮草根、野虫糙果大难不死,如何在柳杨沱里赤手双拳杀死土豹子。
少奶奶在外祖父的呵护下渐渐恢复了红润,干瘪了的乳房和屁股又渐渐鼓凸起来。
有一天,少奶奶突然大叫起来,她的眼睛里出现了影影绰绰的山踪鸟影。这是真的吗?她伸手去探,却一跟头跌倒在地上,地上立刻出现了从灶洞里跌下来的带火的柴端,她又伸手去探,呲呐一声,她的手指头上烫出了一个水泡。但是她却兴奋得再次大叫起来,天哪,这是多么善良长眼的天哪。她跌撞地走出了房门,扑进了正在劈柴的外祖父的怀里,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璀璨的光芒。虽然不再年轻的外祖父依然高大英武。她端详着恍如隔世的外祖父哭了,滚出的每一滴泪珠都让她异常兴奋。
外祖父说,那时正是清明前后,土菜籽花和罂粟花包围了小小的高山集镇,它们的香和阳光一起从瓦棱里透进来,屋子里装满了春天的勃勃生机。
子石哥,你背我,我们去晒太阳。少奶奶说。
少奶奶已经从伤痛里解脱了出来,恢复了多年以前的撒娇了。
外祖父一口气把少奶奶背到了鸡冠岭的最高峰上,在那里向北可以看见三百里外的叙府,向南可以看到三百里外的土城,一伸手就可以摸到蓝天白云了。他们一起倒在了红得像朱砂那样的细软的沙窝里。少奶奶躺在外祖父的臂弯里哭呀笑呀,笑呀哭呀,哭人生中太多的错迕,笑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突然就一翻身骑到外祖父的仰躺着的腰上来。
但这一坐把我的外祖父吓得面如灰土了,他已经是一个废人了呀!外祖父早就想过,自己已经是熊家少爷那样的废物,就该躲她一辈子的,然而谁晓得天意弄人,又安排自己去救她呢?外祖父的打算是,等少奶奶完全恢复了就找个好人把她嫁出去,让她过一辈子平静幸福的俗世生活,自己就当是她的亲哥哥那样。但是,在这长长久久的对她的照顾里,他却忘记自己的残疾了。这一坐使外祖父清醒了过来,却使少奶奶吓得昏厥了过去。
外祖父说那天他不知道是如何走下山的。少奶奶一下子老了许多,什么话也听不进去,白头发一根根突突突地往头上跳,病容重新爬上她的脸,黑暗重新封锁了她的眼睛。三天以后,少奶奶死了。
……
外祖父又晃荡着装满石匠工具的包箩过手艺人的日月了。有一天,他从一条林间小道上经过,碰见了一个小女孩,身子光精精的,满身都是垢痂,歪着头看他。外祖父醉醺醺的,就给小女孩扔过去一个烤熟的山芋。女孩拾起山芋,开始怯怯地吃起来了,吃完了仍不走,又歪着头看他。外祖父大笑起来。
走,妹娃子,跟老子有饭吃!外祖父说。
小女孩就跟着外祖父走了,她的手里从此多了一把外祖父叫她分担的沉重的手锤。
11我们手脚并用,终于爬进了古石雕,好奇在我的心里占了上风,把刚才的恐惧驱逐走了。我们呼喊着外祖父把古石雕走了一遍。我亲眼看见了外祖父錾的送子娘娘,果然像外祖父说的那样丰满和高大,我觉得送子娘娘有点儿像我的母亲。隧道尽头的阴河里的水不算大,但流得很急,流动的声音很响。有一些蝙蝠在古石雕里住,它们的雷达好像失了灵,我的头被它们撞上了几次。我总觉得母亲一直在小声地说着些什么话,但是听不明白。
我们又一起走出石窟,突然觉得天空十分光明,在河对岸的山坡上,有一团巨大的火光冲天,还伴着哔哔剥剥的爆炸声。像屋子那么大的圆形的火球一个接着一个升腾起来,开始是金色的,接着变成血红,然后是紫红,最后变成暗红的烟球。天空中也是山雨欲来的样子,云和烟胶着成一条像山峡那样长的河流,像是南广河在天空中的倒映。
咦!那不是我们的房子吗?我终于惊叫出来。
是的,那是我们家的房子,房前的苞谷地,苞谷地里那棵像小山一样高大的老梨树,房子背后的竹林,侧面的牲口棚,场坝里的梧桐树,这一切一切都是我们家的背景。但是,这一切背景都沐浴在凌晨三点钟的火光里,很快,梧桐树和牲口棚就变成了火球的根,不同颜色的火球电光火石地在火球的根上升起,呈冰糖葫芦状。小马驹和一头年迈的水牯牛带着火冲了出去,慌不择路地在苞谷里奔跑,那块苞谷地的尽头是有一道丈多高的石坎的,我担心它们会掉下去。我又在火光里看有没有人,但是一直没有看见,既不见父亲也不见外祖父。
妈,妈——那是我们的小马驹——
我突然明白我不是一个人身在绝境,我的身边还有墙那样高大的母亲。
母亲双手抱在残余的石栏上,手指头在吃力地往石头里抠,已经流血了。我使劲拉拽她的衣服,残余的石栏摇摇欲坠,但母亲却先倒下来,她的眼睛返白,脸色泥黄,嘴巴不停地抽搐着,终于歪在一边像一个紫色的皮夹子。

7

主题

56

帖子

157

积分

注册会员

威望
157 点
金币
0
注册时间
2013-10-11
最后登录
2017-8-9
在线时间
11 小时
听众
6
收听
1
 楼主| 发表于 2014-5-10 23:19 | 显示全部楼层
没时间写新作,改了篇老东西出来,请老师们多批评。这篇文章写了好几年了,但一直不满意,扔在抽屉里。后来被发现了,但字数太多,改时也费了很大的劲。以此残品呈上,给翰蕴兰风衬个数。仅此而已。先礼。
回复 支持 1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0

主题

4000

帖子

4039

积分

论坛元老

威望
4039 点
金币
0
注册时间
2013-3-21
最后登录
2022-10-20
在线时间
0 小时
听众
4
收听
0
发表于 2014-5-13 10:24 | 显示全部楼层
广告位,,坐下看看

点评

请多批评指正。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4-5-22 20:29

0

主题

3631

帖子

3654

积分

论坛元老

威望
3654 点
金币
0
注册时间
2013-6-17
最后登录
2022-6-17
在线时间
0 小时
听众
4
收听
0
发表于 2014-5-13 15:30 | 显示全部楼层
回个帖子,下班咯~

点评

谢谢。多交流交流,发文的目的在于抛砖引玉。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4-5-22 20:27

381

主题

774

帖子

6883

积分

论坛元老

威望
2691 点
金币
100
注册时间
2010-6-26
最后登录
2023-5-23
在线时间
267 小时
听众
11
收听
0
发表于 2014-5-13 16:48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幅川南僰乡乡情风俗画!尤其在对话语言上有民俗持色......

点评

谢谢老师,上次去林湖你没有去。真还想再听听你讲讲理论。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4-5-22 20:26
源上泉

51

主题

336

帖子

7万

积分

论坛元老

威望
1093 点
金币
100
注册时间
2007-8-16
最后登录
2022-8-1
在线时间
123 小时
听众
7
收听
0
发表于 2014-5-13 22:02 | 显示全部楼层
生动、形像,看后给人启迪,好小说。
先礼:如果字在大一点,行距用成1.5可能更有利于读者阅读。

点评

谢谢,我搞得很仓忙。没怎么编辑。谢谢你的读。我知道现在喜欢快餐文学的人越来越多,要通读一篇长文是很不容易的。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4-5-22 20:24

83

主题

1353

帖子

14万

积分

论坛元老

威望
3817 点
金币
1300
注册时间
2006-11-25
最后登录
2018-3-5
在线时间
371 小时
听众
9
收听
1
发表于 2014-5-21 17:48 | 显示全部楼层
不错,很有嚼头的小说。建议兄弟可以投稿官方刊物。

点评

谢谢姐,我就是想投一投呢。但自我感觉题材不怎么新,只能在技法上做些文章,但要读出技法的人必有小说修养,因此也可能不太符合大众口味,所以自我感觉并不良好。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4-5-22 20:23

7

主题

56

帖子

157

积分

注册会员

威望
157 点
金币
0
注册时间
2013-10-11
最后登录
2017-8-9
在线时间
11 小时
听众
6
收听
1
 楼主| 发表于 2014-5-22 20:23 | 显示全部楼层
心雨 发表于 2014-5-21 17:48
不错,很有嚼头的小说。建议兄弟可以投稿官方刊物。

谢谢姐,我就是想投一投呢。但自我感觉题材不怎么新,只能在技法上做些文章,但要读出技法的人必有小说修养,因此也可能不太符合大众口味,所以自我感觉并不良好。

7

主题

56

帖子

157

积分

注册会员

威望
157 点
金币
0
注册时间
2013-10-11
最后登录
2017-8-9
在线时间
11 小时
听众
6
收听
1
 楼主| 发表于 2014-5-22 20:24 | 显示全部楼层
雨露 发表于 2014-5-13 22:02
生动、形像,看后给人启迪,好小说。
先礼:如果字在大一点,行距用成1.5可能更有利于读者阅读。

谢谢,我搞得很仓忙。没怎么编辑。谢谢你的读。我知道现在喜欢快餐文学的人越来越多,要通读一篇长文是很不容易的。

7

主题

56

帖子

157

积分

注册会员

威望
157 点
金币
0
注册时间
2013-10-11
最后登录
2017-8-9
在线时间
11 小时
听众
6
收听
1
 楼主| 发表于 2014-5-22 20:26 | 显示全部楼层
源上泉 发表于 2014-5-13 16:48
一幅川南僰乡乡情风俗画!尤其在对话语言上有民俗持色......

谢谢老师,上次去林湖你没有去。真还想再听听你讲讲理论。

7

主题

56

帖子

157

积分

注册会员

威望
157 点
金币
0
注册时间
2013-10-11
最后登录
2017-8-9
在线时间
11 小时
听众
6
收听
1
 楼主| 发表于 2014-5-22 20:27 | 显示全部楼层
zsw123 发表于 2014-5-13 15:30
回个帖子,下班咯~

谢谢。多交流交流,发文的目的在于抛砖引玉。

7

主题

56

帖子

157

积分

注册会员

威望
157 点
金币
0
注册时间
2013-10-11
最后登录
2017-8-9
在线时间
11 小时
听众
6
收听
1
 楼主| 发表于 2014-5-22 20:29 | 显示全部楼层
没什么的 发表于 2014-5-13 10:24
广告位,,坐下看看

请多批评指正。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