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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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老屋后面青石板铺的四川上云南的官马古道,窄窄的,有马帮踏踏经过。
道路和老屋之间是一片竹林。
母亲栽竹子的时候,我还没有出世。我记事起,这里已经是一片小小的竹林。
古道外面是蕉耦林。
蕉耦林很阔大,一直延伸到凤凰山下的小河边。
没有神秘,也没有深邃,追寻的记忆只是那直朴朴的单纯。就连古道上的踏踏马蹄入梦来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历史的厚味。
一个童年的梦,除了直朴朴的单纯,难道还会有别的。
竹林很小,只有半个蓝球场那么大。
这么小小的竹林,母亲还常常怕我跑出去。
而我却总是要跑出竹林,跑过官马古道,跑到蕉耦林里,摘一支刚发不久的成卷状的紫色蕉耦叶,当喇叭嘟嘟嘟地吹。
从蕉耦林又吹进竹林,吹得妈妈紧紧抱我在怀里,吹来爸爸爽朗的笑声,硬扎扎的胡子直往我脸上扎。
2
那些被午后的鸣蝉聒得老长老长的夏日,那些在竹林头疯跑的日子,太久远了。
那些日子天凉如水,竹声潇潇,摇动竹竿,弄一头露水。
那些日子幽幽竹篁中传来母亲的嗔怪——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儿吗?
母亲的话虽然和那些日子一样久远,却伴着我行进路上不安静的脚步,越来越重。
到了再不能疯跑的时候,终于安静下来。
可是,我的母亲却不见了。
有一回和母亲到竹林湾挑水,我爬到坡上摘野菊花,回来只见井边的水桶不见母亲,不知母亲哪儿去了,我急得大哭。
母亲从贺姨家出来,撬了一大砣野兰荞,说是给我和着核桃吃,开胃健脾的。
我抽泣着抱紧母亲的大腿,抬起头花眉花脸地望着她。
四十年后,母亲真正走了,我却哭不出来。直到母亲下葬后的第一个夜晚,我到墓地送火点灯,回来的路上,才发现脸上淌着泪,冰冰凉的。
一盏圣明的灯熄了,我寂寞了,竹林也寂寞了。
寂寞了的竹林仍然蓊蓊郁郁,仍然深情地等候着它的主人的光临,可是我的母亲再也不能进去了。
这么多年来,在病重的时候,在那许许多多烦心的日子里,意志消沉,内心狂躁,总是想起母亲那句话——儿子,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儿吗?
在失去母亲的欲裂悲痛中,也想起母亲的话——安静一会儿吧,孩子。
于是,我安静了。
3
贺姨和母亲在一起时,老爱聊我小时候的事。
母亲说儿子生下来一直盼望着长大成人,长大了还是觉得最喜欢他小的时候。
我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当然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能清楚记得我童年模样的,除了父母和姐姐,还有那片竹林。
文革开始,家里的饮食店被迫歇业,父亲长年在外做泥工,母亲从被服社领一些衣服来,锁扣眼,挑裤脚边,挣几个小菜钱。
母亲在竹林边做针钱,幼儿园已经停办,我只能在竹林里玩,骑竹马,逮油蚱蜢,跑出竹林到蕉耦地捉蜻蜓。疯够了,就坐在母亲膝下,头靠在她的大腿上,母亲说,这是我最乖的时候。
母亲停下活来,笑眯着眼睛看我,一边轻轻地在我脸上拍打,一边唱儿歌——
斑竹桠,苦竹桠,对门对户对亲家
张家儿子会打铁,李家姑娘会挑花
大姐挑的灵芝草,二姐挑的牡丹花
只有三妹年纪小,丢下针线纺棉花
一天纺了十二斤,拿给哥哥做手巾
哥哥心不平,把妹放在高山苦竹林
要柴烧,柴又高,要水吃,水又深
打湿罗裙带子,打湿花鞋万千针……
在母亲的儿歌中,我朦胧地睡去,醒来还记得那放在高山苦竹林的三妹。
那个不会挑花的三妹,被哥哥放在高山苦竹林里,好苦。
她那么小,在上面吃什么,谁和她一起耍。
站在吊脚楼的窗前,看着高巍的凤凰山。指着一处云遮雾迷中隐约可见的山桠口,问母亲那个三妹是不是被她哥哥放在那个地方。
憨包娃娃,那里是燕子岩,是你大姨的家,你是去过的。
母亲说。
4
大姨比母亲小得多,我们不是血亲。
外公刚迁居这里时,和她父亲认了弟兄,大姨也是几房人中唯一的独女,跟母亲命运相似。
大姨嫁到燕子岩方家,是二婚,带了一个女儿的,此时娘家已经无人,我母亲代表娘家去送的亲。母亲说我去过燕子岩,就是大姨出嫁时跟着去送亲,才一岁多,姐姐背去的。
燕子岩上面是不是苦竹林,母亲说是,满山都是苦竹。
我深信,三妹就在那上面,便缠着母亲带我上燕子岩。
母亲说,明年春天吧,山上苦竹发笋子了,我们凑够了二十个鸡蛋,就去大姨家走人户,吃苦笋。
母亲买了两只小母鸡,喂养在吊脚楼下。白天赶它们到竹林里觅食。
看着小鸡用爪子扒开地上的干竹叶,尖嘴不停地啄食,我问它们吃的什么。母亲说是虫子。
为什么吃虫子?
象你一样,要吃嘎嘎(肉)。
母亲额头顶着我的额头。
想吃嘎嘎了,母亲说等小鸡长大能生蛋的时候,我们拿一些来吃,拿一些来卖,拿一些凑着。过了年,春天来了,二十个鸡蛋也凑够了,我们就把鸡杀来吃嗄嘎,然后去燕子岩大姨家。
天天盼着小鸡长大。
天天盼着母鸡生蛋。
5
好远的路,好陡的山。
过了黄桷塘渡口,翻过一座小山。
又过了麻老姆渡口,便开始爬大山,上了漏风桠。母亲说,这里就是我们在吊脚楼上看到的大山桠。
早上从家里出发,走到下午,终于到了燕子岩。中途,母亲给我吃了两个清明草粑粑。
大姨做梦都没想到我们会来,高兴得手脚无措。
大姨走到敝坝里,对着房顶上面的山长声吆吆地喊——蓉儿,快回来,你的老表来了。
山上下来一个背一大背柴草的女孩,大姨说是我的蓉儿姐姐。
大姨烧好了茶,要蓉儿姐姐带着我玩,她拿着升子要出门。母亲问做啥子,大姨说,不知我们要来,下山去借一点米,家里只有包谷饭。
母亲要大姨别去了,我们都是喜欢吃包谷饭的。
蓉儿不大说话,大姨说,老山里的姑娘,怕见人。
母亲说,还是该时常带蓉儿上街去耍,见见世面。
6
我把母亲教的儿歌唱给蓉儿姐姐听,问三妹是不是在这山上,她说没有。我很失望,又问山上有没有苦竹林,她说有的,后山一大片,已经发笋子了。
蓉儿姐姐说明天带我到苦竹林掰苦竹笋。
太久远了,已记不清苦竹林是啥样子。
蓉儿姐姐把苦竹笋剥了壳,给我生吃。苦笋很苦,吃过后嘴里有些回甜。
山里吃的东西太丰富,丰富得难以想象。
蓉儿姐姐摘了剌泡、桑泡、茶泡、黄桷泡,这些野果吃到嘴里都很甜。蓉儿姐姐问我好不好吃,我笑了,她也笑。
我觉得蓉儿姐姐笑得也很甜。
在山上耍了好几天,我已忘记了山上有没有三妹,只想和蓉儿姐姐玩。
后来,恋恋不舍地走了。
大姨带着蓉儿姐姐,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到麻老姆渡口。
趁母亲和大姨说话的时候,我悄悄地跟蓉儿姐姐说,上街到我们家耍吧。
蓉儿姐姐点着头,我看到她哭了。
7
蓉儿姐姐终于来我们家了,来了就帮我母亲做事,挑水、洗衣、做饭,见什么做什么。
母亲跟大姨说你好福气,有蓉儿这么好的女儿,又懂事,又勤快,将来在街上给她找个老婆婆吧。
大姨有些忧郁,说山上姑娘,没有人家看得上的。
大姨又说,不嫌弃的话,让蓉儿将来跟着你,给你们家做媳妇。母亲怎样回答的我没听清,她们把声音放低了,说着两个大人又笑了起来。
她们以为我睡了,其实我没有睡着,脸有些发烫,我模模糊糊地知道一些意思。
蓉儿一共来我们家三次,不知道她母亲跟她说过什么,我们在一起时,远不如山上那么亲热。
我问过母亲,她只说了一句,姑娘大了。
后来,就是大姨,也少有到我们家来。
我还是爱站在吊脚楼的窗前,看云雾中的大山桠口。
我还是爱听母亲唱那首《斑竹桠》的儿歌,只是我知道,放在高山苦竹林里的,不是三妹,而是蓉儿。
很多年后,我终于敢问母亲,当年是不是说过我和蓉儿的亲事,母亲说,那是说来笑耍的。
母亲还说,蓉儿打发到半边桥,已有两个孩子。
8
我在母亲的怀里长大,母亲又躺在我的怀里永远闭上了她慈爱的眼睛。母亲健在时,我从来没有想过死亡的问题,即使在我生命垂危的时候,也没想过。死亡和我之间横亘着母亲这道厚实的城墙。母亲在,我没有死亡的权力。
父亲十九年前已经走了,现在母亲也走了,城墙没有了,人生的自然法则把我推到了直接面对死亡的前台。但我必须坚强地挺立着,因为我也成了儿子的城墙,生命就是以这种方式代代传承。
我又走进竹林,又看到幽幽的竹篁,又听到了潇潇的竹声,又想着高山苦竹林里的三妹,哦,不是三妹,是蓉儿。
我突然发现,我的母亲没有走,我的城墙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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