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那座寺fficeffice" />
入夏以来这么长的雨季,印象中是没有的。白雾茫茫的雨空,让思绪倏然生发出许多雨的记忆。
雨中有座圣殿,叫灵应寺,离我家只有三里半的路程。
那年我十岁。春夏之交时,父亲外出谋生,母亲眩晕症躺在床上,什么活也干不了。恰时学校的房子烧了,停了课,我没到附近的村小插班,留在家里照顾母亲。
医院吊盐水吃中药不见效,民间小偏方也不管用,病急乱投医,她要邻居向老表开个单子。
向老表是镇上的副镇长,父亲是当地已故多年的名望老中医。向老表再三申明没有学过医,但母亲知道他们家人生病都是他处的方。向老表想了好一会儿,才给母亲开了单子。
我拿着单子跑遍了镇上的医院、诊所和私人药铺,都差两味药:云风和沙参。按说这两味药是常用的,可那是七十年代缺医少药的山区。向老表说,那两味是主药,务必要的,到灵应寺去,那里的药比较齐。
那天风大,雨也大,还不到中午,天象要黑了一样,我没有听母亲雨停了再去的话,顶着风雨立刻就去。
布鞋脱来放在家里,赤着脚出门,尽管戴着斗笠,披着胶纸,赶到灵应寺时还是一身透湿。
灵应寺是三合头的木串架瓦房加一道乱石头围墙的院子,围墙正中是大门,门前很高的石阶,一块“民胜公社翻身大队医疗站”的牌子被风吹下来斜靠在石阶上破成两片。
院子里的积水已没过腿肚,我进去时,里面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是这里的医生,坐在宽宽的廊檐下看雨。
我说抓药,有些年纪的女医生呶起嘴巴向着吧叶子烟的中年男人,说找ffice:smarttags" />ersonName productid="张" w:st="on">张ersonName>老师。
ersonName productid="张" w:st="on">张ersonName>老师看了单子,问病人是不是头晕得厉害,我说是。满含希望地问,能治我妈的病吗?他笑笑没答我的话,只说不知云风这味药有没有。女医生说,好象楼上的箩筐里头还有,ersonName productid="张" w:st="on">张ersonName>老师就上楼去。
我在楼下等,好一会儿,他下楼来,拿着一个小篦篼,说刚好还有。我心里按捺不住激动。
女医生问我是谁家的娃儿,我说了母亲的名字,她眼里全是笑意,说原来是四街做泡粑卖的王姨,她的泡粑好吃。
抓好药,女医生要我歇一会儿雨小了再走,我心里惦记着母亲,想尽快拿药回去煎。她说,你别急,我们这里的药好,有菩萨保佑,你妈很快会好的。
我还是没有歇下来等雨小,飞快地赶了回来。回来的路似乎没有去时那么远,雨也没有那么大。
母亲烧好一大锅水,要我马上烫澡,怕我着凉。我把女医生菩萨保佑的话学说给母亲,母亲说,灵应寺原来就是个庙子,有上百年的香火,解放后才撤的,庙里的尼姑多数都还俗,只有两个老一点的,先前还住在庙子头,文革后撵下乡去了。那女医生姓李,原也是尼姑,还俗后学医的,只是没结婚。母亲要我以后去时叫她李大姨。
母亲吃了第一副药就感觉好得多了,我连续跑了几回灵应寺,母亲便完全好起来。我跟向老表说,你以后开的单子,我到灵应寺帮你抓,可他一回都没让我去。
八十年代初,我在邻县参加工作。有一年夏天,天气持续亢阳,旱情很严重。同学写信告诉我,家乡也天干得很,青山河、螃蟹溪、马保凼都断了流,自来水无水可供,水井也全干了,全镇的人要到六七里外的半边桥黑水河挑水。
收到信后我很着急,父母都已近六十岁,这样旱的天怎样生活。领导知道原委后说谁没有父母,准了我二十天探亲假回去。
回到家首先看水缸,还好,有大半缸水。问母亲,是您和爸爸挑的吗?
母亲说,我们哪能挑,要到大河头,路远太阳又毒,怕一挑水没挑回来就晒晕在半路上了。这是旭芬挑的,她每隔两天就来挑两挑水。
旭芬,不是我同学旭华的妹吗?母亲回答说是。我心里有些莫名其妙,她怎么会?挑着水桶去大河的路上,我还在想。
旭华是我高中同班同学,学习一直拔尖,高考时上了大学录取线的,只因小时患小儿麻痹症留下残疾,体检不过关没能升学,回到农村家里。
我和他原本就很投缘,共同爱好文学。他回乡后,我便常去探望他,我们最喜欢揣上唐诗宋词,到小河边静静地读。
旭华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患哮喘长期卧病床上,下面还有四个妹妹,旭芬是二妹。
家庭困难,旭芬初中毕业便不再读,十六岁操持起那么大个家,土地刚好下到户,家里没有劳动力,请人种田,里里外外全靠她张罗。
她叫她亲哥“大哥”,是从小叫惯的,而管我叫“哥哥”,则是为了与亲哥区别开来。我听来倍觉亲切,心里也当她亲妹妹看。旭芬长有圆圆的脸,眼睛大大的,长期劳动,皮肤微黑中透着红,有着山里妹子的健康能干和泼辣纯朴。我很羡慕旭华,要是我真有这么一个亲妹妹该多好。
我们在小河边读诗,旭芬来河滩上洗衣服,一边漫不经心地洗,一边侧过头来看我们,脸上漾溢着热烈的向往,几件衣服搓了又搓,漂了又漂。旭华提醒她,该喂猪了,该做饭了,该给妈熬药了。她极不情愿地站起来,端起装衣服的木盆,慢腾腾地回去。我心里有些遗憾,这是个爱学习的姑娘,由于家境,迫得停了学。
一定是旭华叫他妹来帮我家挑水的,我这个老同学,真是有心人。已有两年没见他了,该去看看。
在我回家的当晚,天上便下起瓢泼大雨,母亲说要是我早点回来就好了,这当然是笑话。雨下了三天才停,自来水也来了,只是水浑,有很重的漂白粉味,好了,不用下河挑水了。
在家里呆了十来天,父亲说,该回去了,领导那么关心,要努力工作。于是我提前结束探亲假,准备回单位上班。临走的头天,我一大早去了旭华家。
旭华房间里,我问是他要旭芬帮我家挑水吗?他有些惊讶,说不知道,只晓得她隔两天就要上街去。
窗外一个人影时不时地晃过,旭华突然笑了,大声说,要进来就进来吧。进来的是旭芬,两年不见,长成大姑娘了。叫了我一声哥哥,站在屋子中间,一脸羞涩,两根辫子在手里揉来揉去。
我说了些感激的话,她看着地面说,天那么干,两个老的年岁大,顺便帮他们挑了两挑。说完把辫子甩在背后,做饭去了。
吃过午饭,天霎时阴了下来,要下雨。因第二天要回单位,我便谢绝了旭华的再三挽留,准备走了。
敞坝边正和旭华道别,豆大的雨点下来,旭芬一手挎竹蓝,一手拿两把伞,跟我说,哥哥,要下大雨,别走公路,走桃子林小路近得多,我送你,顺便给我幺姨送麦粑去。旭华说也好,旭芬送你去。
我还来不及阻止,旭芬先头走了,我只好跟去。旭芬说,大雨落三撒,现在一撒打雨点,我们快走,争取三撒前上街。
我们在山路上疾步走起来,天空响起“隆隆”的雷声,我累得气喘吁吁,旭芬不时停下来等我,后来干脆让我走前面,说我眼睛不好,怕我摔。
三撒雨铺天盖地来的时候,我们刚好到了灵应寺,只好进去躲雨,虽然走得快,身上还是淋湿了。
大门虚掩着,一推就开,里面没人,医疗站的门紧锁着,其它房间的门也锁着。旭芬说上楼,地面上容易触雷电。
来到楼上回廊转角处,扶住木栏杆。远方的山,近处的田地、树木、竹林、道路、小河、水井皆已不见,眼前唯有一片白朦朦。
雷声小了,雨却更大,天地间一切音响,全被这唰唰唰的雨声淹没。旭芬突然有种雀跃般的欣喜,连声说好美、好美。正要问其原由,她已说出美得象你读的那首诗词——
平林漠漠烟如织
寒山一带伤心碧
暝色入高楼
有人楼上愁……
说着愁字,脸上却闪着快乐的光芒,湿湿的衬衫紧紧束着少女苗条的身材和丰满的胸部。她的眼神飘忽中有一片莹光,脸上泛出青春的红晕,我心里油然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
……
过了很久,“雨开始小了”,我说。
“这雨,要是永远不停才好呢。”
她说的未尝不是我的心里话。
慢慢走下楼来,出了大门,她把竹蓝交在我手上,该回去了,家里还有很多事。
那我把麦粑给你幺姨送去吧。她嫣然一笑,傻瓜,这是给你做的,哪里是给幺姨。
雨后的天空如洗,大地清新,太阳也出来了。我们站在石阶前,相顾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直站到太阳落山,天已黄昏。
她又把辫子放在手里揉着,低下了头。“如果你愿意,给我写信,不想写就算了。”说完转过身去,娇美的身影消失在雨后湿漉漉的山道上。
风雨留不住,斜阳也留不住,天终于黑了。
回来后,想还是给她写封信吧,一天推一天,最终也没写成。我和这个山村姑娘仅有的一点点故事,就这样结束,结束于一种最简单的方式。
后来想过很多如果,在那西风凄紧独坐高楼望天边白云苍狗的时候,怀念理性的激情曾在那人生的路口错过。
错过,或许包含的美丽更多。
天地万物都有变数,唯有时间的流驶亘古不变,正如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变与不变成了相互的注脚。
做人工髋关节置换手术的前一天,母亲来电话,说她已把我的一件汗衫和一绺头发,红布包上放在灵应寺观音菩萨神座前,菩萨保佑,手术必定成功。
我一时感叹着人生的轮回,想起三十年前给母亲抓药,李大姨说过的话。只是,灵应寺真有菩萨吗?母亲说,现在灵应寺已恢复成庙子,李大姨重新作了尼姑,当了住持。
手术后回到母亲身边疗养,当我在那棵老槐树下甩掉双拐独立行走的时候,母亲说,该到灵应寺还愿了。
佛法起自因缘和合,任谁也逃离不过。去的那天,又下大雨,我望着白发苍苍的母亲,说算了吧,等天晴了再去。这回是她不干了,六月十九是观音菩萨的生日,不去怎么行。
于是母子俩在一把大伞下,相互搀扶着踽踽行走在通往灵应寺的路上。走了好一阵,才走一半路程,便在区公所后面的屋檐下歇气。
公路下面是一坡斑竹林,风雨中刷刷作响,把我的思绪撩得很远,我跟母亲说,真想下去摘一片竹叶来吹。母亲犹豫了,说等一会儿雨小点,她去给我摘。我急忙抓紧她的胳膊,怕她真要下去。
母亲走过世上最艰难的路,这点风雨对她算什么,可她毕竟老了,这把老骨头还在为我支撑,我的喉咙有些苦涩打哽,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我说,别下去,我们还是走吧。
灵应寺恢复庙宇后,透着清癯苍古的气质。
进寺庙山门时,我有些矜持。“咄咄”木鱼声,我听到一种召唤,看看正中央的观音,又望望母亲。
母亲低下了头,双手合什在胸,缓缓地跪了下去。
还了愿,我和母亲又相搀扶着回家。回来的路上,我觉得双腿更加有力。
我不是很相信菩萨真能保佑人的命运,但我深信佛能沉静我浮躁的内心。在灵应寺,茶喝过,梵钟听过,佛也拜过,领悟一些禅意,心确实有些清丽起来。然而,最终不能了却的,还是那雨中的尘缘,实相无相的妙谛,我怕今生也无法解透,走向深沉并不能澈骨,根尘自然也就不能迥脱了。
古寺连雨,即使在梦中,也会湿了我牵牵柔情。
清脆而梦幻般的钟声,传递着前尘以往,一路衰草枯杨一串轻轻叹息,划过丝微触伤后是柔柔抚慰。
雨中那座寺,确实有些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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