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翰笙回忆录《出川之前》第一集

星星的歌

前言：今年6月7日是阳翰笙（1902-1993年）同志逝世30周年的日子，为了缅怀这位从宜宾高县罗场走出去的中国新文化运动先驱、文艺界的卓越领导人和著名戏剧家、电影家、作家，本号从今日起推出其回忆录《出川之前》。在该文中，阳翰笙描述了自己在罗场、筠连的童年生活，在高县、宜宾的求学经历，在成都参加学生运动和到泸州寻找革命的过程，不仅文笔生动细腻，而且保存有诸多的四川地方史实。《出川之前》分为《经历改朝换代的童年》《攻读四书五经的少年》《求索道路上的青年》三个部分，在连载中，本号对个别文字作了不影响其原意的修改。

我的高县罗场家乡

——经历改朝换代的童年时代（一）

我姓欧阳，名本义，字继修，阳翰笙是我使用至今的主要笔名，另一重要的笔名叫华汉。我于1902年11月7日（清光绪二十八年\壬寅十月初八）出生在四川省高县罗场街上。

高县位于川南，地处川滇边境，比较偏僻。有史书说：“高州，古夜郎之属境”，又说：“高县，古夜郎地”，此说古人曾有怀疑。据古籍记载，唐高祖武德元年（公元618年）置高州, 明太祖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改州为县，武宗正德十三年又改称高州，嘉靖初复降为县；清以后至今，均为高县，现由宜宾地区管辖。清朝时，宜宾为叙州府。庆符、高县、筠连、珙县、长宁，兴文六县都在金沙江、长江以南、俗称为叙州府所辖的“南六县”。

高县的东面是珙县、兴文，东北是长宁、江安，北面是宜宾，南面是筠连，西面是云南的盐津县，溯横江而上，是大关、彝良、昭通、镇雄，一直可至昆明。从这些地名就晓得, 在古代,这是所谓蛮夷之地。历代聚居过的少数民族有僰、僚、彝、羿等。

高县地处四川盆地南部边沿地带，主要为低山、深丘地势。境内的三山（红岩山、鸡爪山、尖峰山）五脉（七星、汉阳、盖顶、白岩、顶古山脉），将全县分为几大块。这里阳老所讲的三山五脉应该是指庆高二县没有合并前的高县，比如高县志记载的鸡爪山在蒿坝，尖峰山有两座，一座在沐柔，一座在正洲，现在都是筠连县管辖。

南广河由南至北流经全县，注入长江。全县气候温和，冬暖夏热，四季分明，雨量充沛，物产丰富。粮食主产水稻、小麦、玉米、红薯、豆类，经济作物以花生、油菜、甘蔗为主，山丘产茶、桐、栳、水果、香草桑、药材等。

罗场是个小乡场，离县城五十里。南广河的支流宋江河由罗场的西侧流过。河上架桥，桥南是马尾沱，桥北为黄角沱。乡场小街狭长，由高县来，先见黄泥坡背后的白塔，再见铧厂坡。往东南去，越金线岭，到漕田湾，至焦村，达筠连。站在黄泥坡上远眺。但见三十里外波峰浪谷之中的兜子山，白云缭绕，若隐若现：特别是早上，云雾蒸腾，儿时觉得升腾推涌的雾是从山上吐出来的。还有顶古山，氤氲难辨。如果那儿一亮，天就放晴了。沿河两岸，山垭坳口，有不少浓荫蔽日、盘根错节的黄桷树（榕树）。农舍四周楠竹葱绿。山岗上、地埂边，广种桑、桐。春天，嫩叶滴翠；夏天，叶绿如油。

欧阳是罗场的大姓，占了半条街，但是我家的祖先不是四川人。罗场的人一种是土著，明朝以前就在的，一种是移民来的。清朝康、乾年间, 四川接收了大量移民，我们场上的居民是从几个省来的，来了就建庙，从广东来的建南华宫，从湖南、湖北来的建禹王宫，从福建来的建天后宫，四川土著居民修川主庙，各个庙的烟火都很旺盛。

我的祖先是从湖南安仁县移民来的，相传这些移民的祖先都不愿来四川，是清政府用绳子捆来的，证据之一就是凡移民的手腕上都还有绳子捆的印痕。移民定居以后，便逐渐把原来住在这里的少数民族赶跑了，土著的少数民族便迁到高山、密林开荒种地。平地建村建场后，统治者就命名为“沐爱”“沐柔”“归化”等。

我家有几间瓦房，堂屋高大、宽敞，梁上有乾隆时的字，可见房子已修建二百多年了。墙上有匾，写的是什么已经不大记得了。但各种神位的写法，倒还记得一些。堂屋正中神龛上写“天地君親师位”：而且这“君親”二字的写法都有讲究。“君”字下面的“口”一定要封住，叫“君不开口”（皇帝不能随便说话），“親”字右边的“目”则不能封住，叫“親不闭目”（闭目就死了）。在“天地君親师位”的两边，右写“古今上下神祗zhī”，左写“历代昭穆考妣”。总之，该领受香火、接受跪拜的，一个不漏, 谁都不得罪，全面得很。神龛下面靠墙脚是土地神位，两边分写“搬柴童子，运水郎君”。厨房里供灶王神，正中写“九天东厨司命灶王府君神位”，两边是对联“上天言好事，下地降吉祥”。

说起供灶王爷，这里还有故事。农历十二月二十三日晚每家每户都要过小年，送灶王爷上天汇报工作、休假。念其年岁大，牙齿不好，所以敬灶王爷的第一道菜总离不开豆腐。希望他喝了豆腐酒，高高兴兴地到玉皇大帝那儿去多说本宅主人的好话，即或有家事不和、敬奉不虔诚之处，也请多多美言几句。为避免灶王爷照实反映本宅的缺点、错误、恶习，紧跟豆腐的就是由糯米做的猪儿粑之类，目的是把灶王爷的嘴粘住, 叫他有话说不出。现在想起来，这些习俗真是有趣得很。

堂屋外的两扇正门上贴门神，一边是神荼shēnshū，一边是郁垒。春节时，在门外的墙上再贴些“出门大吉”“招财进喜”之类的标语。店铺门口当然是贴“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的对联。每天早晚要给这些神烧香，初一、十五还要点蜡烛， 逢年过节, 不光烧香点蜡, 还得摆酒菜、烧纸钱。男的都得磕头。小时候每天烧香作揖是我的职责，点燃香，插在香炉里，敲三声磬，算是通知天地君亲师、古今上下神祗、历代昭穆考妣都来受用,然后再作揖。

我的父亲叫欧阳静波，在罗场街上经营丝、茶生意，家里没有田地。母亲叫周淑贞，读过三年书。我弟兄姊妹六人，我是老大，三个弟弟依次名本江、本奎、本松,两个妹妹名本芝、本兰。我出世的时候，曾祖母、祖母、外祖母都还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