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正在我回望故乡,一页一页地翻阅南广河的文化历史时,也清晰地看到辉煌里面的黑暗,纯朴里面的荒唐。我的心情沉重起来,我知道,面对故乡,以一种清醒的意识回望,是不能规避这一页的。 洛表中街的茶馆里,我听到那些姨姨婶婶们,聚在一起唱小曲,有一个曲子是这样的: “和尚本是罗渡人 在家受闺训 平常不吃荤 她的爹爹本是八字先生 女儿非凡品 赛过王昭君 女儿在家许王姓 相公住在鸭婆村……” 我觉得这段歌词好美,肯定隐藏着一个很美的故事,好奇地探问。于是,给一个烧叶子烟的婶婶裹好五支烟后,她摇着大蒲扇,慢慢讲开。 说的是很久以前,上场口后面的显应寺有个女和尚,俗家姓蔡,人称“蔡和尚”。 蔡和尚当然不是自小就出家的。娘家罗渡人,居住在河边,一栋大瓦房,父亲是个算八字的先生,一户殷实人家,只有这一独女。母亲信佛,家里供着观音菩萨,她平常也随母亲吃素。 蔡姑娘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把她许配在上罗鸭婆村的王家。 蔡家家教甚严,从女儿懂事起,就教读《女儿经》、《孝经》等,也读诗词,还要学针织女红。除了知书,还要识礼,人前人后,来要参,去要辞,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说话要中规,行事要中矩。县城读新学的表姐,给她讲《红楼梦》,被父亲训斥一顿,“男不看《西厢》,女不看《红楼》”。封建思想在父亲心中根深蒂固。 姑娘大了,受南广河山川风雨日月星辰的哺育和清明流水的濯化,长得象花一样的美,玉一般地纯,把她比喻成王昭君也是不为过的。当然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王昭君,只是那年洛表举办南六县川剧会演,不知是哪个戏班子演昭君的女旦,长得很俊。 姑娘家自然也向往爱情。常常望着窗外对岸山顶上的那片云,那片白白的,柔柔的云,飘来飘去,飘过河来,飘进闰房,飘到她心中,又从她心里飘出去,飘到那个从没到过的鸭婆村。 鸭婆村王家的小伙子是个什么样的呢?一定长得很英俊挺拔吧。蔡姑娘看着镜子里漂亮而发红的脸蛋,偷偷地笑。 十八岁那年,王家来“开庚”,就是把女方的生辰八字拿去,择定佳期,准备迎亲。开过庚的姑娘,就是男家的人了。想着即将成为新嫁娘,蔡姑娘虽然有一丝丝就要离开家,离开父母亲的惆怅,但更多的是对未来属于自己的生活的向往。 读新学的表姐又来了,表姐是罗渡人,嫁到鸭婆村去的。蔡姑娘好高兴啊,这个表姐,是她唯一能说体已话,也是她嫁过去的陌生地方的唯一亲人。 然而,表姐给她带来的消息,无疑是晴天霹雳:鸭婆村的王相公,是个鸦片烟鬼,二十刚刚出头,枯瘦如柴,背驼腰弯,萎萎琐琐,整天呵欠连天,流眼抹泪。 蔡姑娘立时觉得天也在旋,地也在转,那朵白白柔柔的云,终于消失不见,空落落的南广河上空,灰暗起来。 不能嫁给那个大烟鬼,不能跳进那个火坑。蔡姑娘态度异常坚决,向父亲提出退婚。天下没有不痛儿女的父母,父亲告诉她,三年前就向王家提出过退婚,可王家势大,坚决不退。蔡姑娘绝望了,可她宁死也不从。痛哭了三天三夜后,一根麻绳悬在梁上想结束年轻的生命,被一直警觉的母亲救了下来。当王家传来“要得不嫁,除非出家”的话时,她一剪刀绞了那一头瀑布般的青丝。 蔡姑娘的贞烈得到人们的同情,显应寺收留了她,蔡姑娘成了蔡和尚。洛表山区没有尼姑奄,尼姑住寺,和尚住庙。尼姑不叫尼姑,叫女和尚,不知有没有法名,人们皆以俗姓称呼。 听到这里,蔡姑娘不屈的人格,让我深深地感动了,为我的家乡有这么一个贞烈女子由衷地骄傲。但故事没有完,后来的事让我骄傲不起来,而且倍觉耻辱。十年后的蔡和尚,诬陷善良残害无辜的罪恶,简直令人发指。 显应寺很小,只几个和尚。蔡和尚进寺十年后,原来的死的死,还俗的还俗,就只剩下她一人。 就在这个时候,蔡和尚和街上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有了暧昧关系。也许是奈不住青灯古佛的寂寞,或许是受不了权势的威逼利诱,还有可能是真情所动,是什么原因,没有人知道。 寺里请来画观音的左画匠,无意间窥破蔡和尚和权势人物的秘密。恶人先告状,每二天,蔡和尚到乡公所告左画匠调戏她。审案的乡长受了贿赂,一面对画匠用刑,一面叫人传话,说只是调戏,没有多大的罪,只要招认了,关两天就放人。可怜的画匠,经不了刑罚,也轻信了骗局,就招了。乡长判关押半年,要送到县城丢大监,谁知到了垮山,两颗子弹结束了画匠的性命。 知道内情的人,把这一事件,编成歌谣—— “乡长做事真可恼 审案欠考 估打成招 只晓得袁大脑壳装进包包 画匠为难了 免强把案招 又谁知招了案事情不好 送到垮山 命下阴曹……” 故事到这里结束了,可我却迷惘起来。我专程去过罗渡蔡家老屋,站在吊脚楼上眺望奔流向前的南广河,凭吊当年那个贞烈的年轻女子。我也曾到了现已改建为村小的显应寺原址,一排新修的青砖瓦教室旁边,还有两间倾斜的串架瓦屋,据说这就是当年的寺院房舍,我心里在愤愤地斥责着那个恶毒的蔡和尚。显应寺离罗渡仅十华里,怎么就让一个烈性女儿堕落成杀人凶手呢?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内在的逻辑。 南广河边蔡家百年老屋何以在日月风雨中昂然挺立,显应寺却早已腐朽倾圮,或许是前者蕴涵贞烈气质而厚重,能抵御各种外邪的侵袭;而后者,却是滋长罪孽颓而化之。 可能是我想得太多,太牵强附会。但我想,当显应寺的丑陋罪恶败露于人世,作为庙宇,还有多少香火,还有多少存在的意义呢?这一点,从蔡和尚的死,就足以明证。 抗战爆发的前一年,蔡和尚死了,保甲里请了几个农民,把她抬到一个荒野山沟里埋葬。没有人送她,就连街上那些虔诚的佛事老婆婆也一个都没去送。是非自有公论,我的乡人是有善恶标准的。 我的心,又欣慰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