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我的武官生涯
也许因为我秉性使有些官员不快的缘故,在民国三十一年底,我被解除初级班主任的职务而调任航空委员会的随员,形同没有实际的职务的闲散人员,只是薪饷仍照支不误。俗话说:无官一身轻。在成都闲居的日子,我考取了军令部武官训练班接受训练,班地址设在重庆城边的菜园坝,受训的同学约三十余人。学员中仅海空军军官约六七人,其余都陆军的军官。除一般学科外,在语文方面,则分英法德语文三组,由专员教授。一般学科的教授,包括通信、国际情势、外交官礼仪及情报的搜集等知识。军令部执掌情报的第二厅厅、处长都来讲课,外交部官员也有来讲话的,唯语文训练是主科。
在武官培训期间,全体学员还参加了中央训练团党政训练班第三十一期受训毕业。武官训练班约半年毕业,毕业前一周,还组织全体学员到成都和贵阳参观。在重庆武官受训毕业后,等待分派到各国大使馆担任武官职务。学英美法语的同学自然都分到相应的国家去任职了,唯学德文的我,被派往俄国,但迟迟未能成行。屡次去俄国驻华使馆询问驻华大使罗申,总说“尚未来示。”直到等了三个多月才获得俄使馆的签证,其时已是民国三十四年的秋天了。我办好出国手续后,就从成都出发飞昆明,稍事准备就搭乘飞机取道印度前往莫斯科。
从民国三十三年秋天起,为国服务的性质有很大变化,是派驻苏联空军副武官,接任前任副武官徐焕升的职务,所持的护照则是红色的外交官护照,这与一般官员的公务护照或普通的黑色封面护照不同,持有红色封面的外交官护照,无论到有无邦交的国家旅游或过境都可以收到不同一般的特殊礼遇。此次我出使苏联,正逢世界大战方殷之际,故所经国家及路程均极为审慎,多所考虑和取舍后,选定先从昆明飞印度的加尔各答,在该城停留一天,由驻印度外交机构人员导游,参观了市区及一大型动物园,然后坐火车到新德里,把所持中国银行支票在印度银行换成旅行支票及一些美钞。又深知战时的苏联日用品的匮乏,就在印度准备一些日用生活必需品。在印度的大都市都有我驻外机构,我有何需求,都能得到及时帮助。几天后离开德里转往拉合尔,这时我在云南前工作的航空初级班所招学生,已迁到该地接受初级飞行训练,然后送往美国进修。其班主任是陈嘉尚,曾是我笕桥受训时的教官,我们交情甚笃。适逢我同学刘志汉赴美经过该地,于是陈主任就陪我们一起到“克什米尔”山国旅游一次,过几天后又参观了初级班在国外训练的情况,后而转巴基斯坦的卡拉奇,住一夜即飞往伊拉克的首都巴格达,受到盟军的接待安排,于次日坐火车去伊朗首都德黑兰。那时的伊朗也是我们的邦交国,也有我驻外机构,但归我驻苏联大使馆的节制。驻德黑兰的武官是四川籍的黄子安,与我有乡谊之情,对我十分关照。我随他的导游与参观,对伊斯兰教国家风俗人情的了解获益良多。大约休息了两三天,就搭乘俄国的飞机飞往巴库过夜,于次日转机飞到俄京莫斯科,有我使馆及武官处的人来接机,送我到任所武官署。此次出国,虽然多次转接,但沿途均有我国和盟军的联络机构而未受到任何的阻碍和困难,由于机构与机构的通讯联络密切,因此这次出行还是十分顺利,值得庆幸。
初到任所时的几天,先赴我大使馆拜会驻苏大使傅秉常老先生,及其他参事、秘书与馆员等,嗣后与武官郭德权、副武官邹宇光、语文军官张维新、高森及杜庆等朝夕相处,进而了解馆务及当时俄国的一般国情,以便从今以后执行武官的任务。此外,还抽时间拜访有邦交国家的武官。武官的任务是多方面的,除使馆同仁担负的一般任务外,还要负军事方面的情报搜集工作。换言之,武官的身份可以说就是“公开的间谍”,对驻在国的军情要时时了解掌握,如有疑惑不解的地方,则要请求参观或询问。有时对方也可能以军事秘密为由拒绝,尤其在共产党掌权的国家常不如人愿者十之八九。我在俄国两年任职时间,仅允许我参观了一个空军的训练机构,同他们的官兵会餐过一次。当然也应邀参观阅兵式和参加一些普通的军事活动时,常与各国的武官有所接触,在武官团中彼此交换情报亦有之。
初到共产党专制的俄国,所见所闻则多迥异于其他自由民主的国家,不免有些惊异。两三个月之后,欲离开莫斯科城郊到更远的地方旅游参观访问都受到限制,对方常以没有人身安全保障为由委婉谢绝,所有的外交人员如同居住在一个硕大的自由监狱里生活,使人感到苦闷。俄国克格勃保安人员对各国外交官多所监视,除住地有警卫人员看门,尤其发现有武官出门,立即会用电话告知附近的特工人员跟踪,试图将武官的一切生活纳入全方位监控之中。但有时也防不胜防,我们出行时,不论白天夜晚,总和他们玩斗法,捉迷藏的游戏而摆脱他们的跟踪监视。
那时俄国民生也很贫困,尤以日用品和食品匮乏。以食品来说,虽说计口授粮,每户按人头都发一本不同颜色的口粮本,但规定只能买当天和明天的口粮,如所定日期的当天口粮不买,明天就自行作废,故每一家庭都无三日隔宿之粮。常在冰天雪地的寒冬深夜,看到民众排着长龙去购买口粮和日用品,油糖券虽载有少得可怜的数量,也常常因缺货而买不到。只是对我们使馆人员可在特供商店购买,且数量可不受限制,故有时送一些给在使馆服务的俄国人,他便会千恩万谢。个别的特供商店还有外国进口的舶来品出售,可谓应有尽有,专供外交人员和本地的大官要员选购,而普通民众则只能远远的站在旁边兴叹,根本不能进入。生为普通俄国人,哪能享受民权民主的生活。在工厂做工,如夹带一磅的奶油或一公斤面包一经发现,就要送往无薪给的劳改营作苦工,其处罚之严厉,由此可见一斑。最滑稽的是,当上级要来某工厂检查产品仓库时,该厂就会联络其他厂将物资混在一起充数以显示自己的业绩。这种蒙上欺下的行为,这在其他国家是很少见的。盖苏俄只重视军工企业的发展,却忽略了对民生的改善与日用品的需求,其贪污腐化的情形亦由此而滋长,也就不足为奇了。再以粮食生产来说,原沙皇俄国时,俄国号称欧洲粮仓,自列宁废帝制执政后,实行土地改革,强行没收农民土地改为集体农庄,不服从的就焚毁粮仓使农民就范。但秋收后,政府取的多,而农民得的少,致农民怠耕情绪产生,因而使粮食生产一年不如一年,产量日益减少。
俄国与德国在未发生战争前有邦交关系,但俄国强行侵占波罗的海沿岸拉脱维亚、爱沙尼亚及立陶宛三国后,强迫集体移民荒凉的西伯利亚,只准携带一些随身衣物,对国内所谓有问题的人家,亦采取流放西伯利亚的办法。对工厂的工人一律不准罢工,否则最高可处死刑,甚至大批处死不留活口。当局常在工人中培养一些奸细充当告密者,有时为一二公斤白糖或数公斤面包而被收买,造成工人队伍分裂,无法有所造次的行动。所以当最初德国进攻俄国时,军民多表好感甚至投降欢迎德军。但希特勒的错误在于,德军所到之处,大肆虐杀无辜民众试图今后作殖民的妄想,遂使人民不堪德军的残酷杀戮而转向奋起反抗,而平常受过军事训练的人民一旦群起抵抗,德军的败局也就注定无疑了。
俄国的币制常因通货的膨胀而改变。为图国家的强盛,不惜用重金奖励在科技上有突出成就,在战争中有战功的人士,他们须得一笔可观的财富,既不能买田买土置产,就只好将此意外的财富到特供商店去购买进口的高价商品,当然还有发国难财的暴发户也可以到此商店买东西。这样每到一次形成民间贫富悬殊的时候,就来一次币制改革,有如过去的旧台币换取新台币一样。人民也有收购美金等外币的嗜好,于是高价黑市的兑换就应运而生,外交机构如使馆的开支,则只能按低廉的官价来用,政府则可以得到可观的外汇。虽然如此,使馆的人员常以外币黑市兑换俄币来使用,政府虽有禁令,却禁而不止,无可奈何。
在欧战的晚期,我曾参加过两次阅兵典礼,一次在红场阅兵,爱森豪威尔以贵宾身份和史达林站在列宁墓上的阅兵台检阅各兵种的部队,外交团则站在阅兵台右侧观礼,可以很清楚的观察到他们清晰的眉目;另一次是郊外的阅兵,喷气式飞机结队飞过阅兵台上空,其速度相当的快,此亦是我初次看见喷气机的飞行。。
欧战后期,德军不断败退,盟军节节胜利的消息传来,俄京晚间的上空也常常可以见到灿烂悦目的焰火,街头也有欢呼的群众。在欧战晚期值得一提的是战俘的归来,希特勒的军队惨败了,英美将德军集中营中的俄国战俘送到俄国黑海边的敖德萨交接,俄方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会,以迎接英雄是礼节欢迎自己同胞归来。可一转背将他们引到一个地方,立即将盟军送给他们的一切衣物悉数没收,继而以他们不爱国却投降敌人将他们送到很远的地方集中劳改。
我在莫斯科驻节期间,俄国曾邀请中的学者郭沫若和华罗庚先生访问,亦受到我们使馆的款待并导游位于郊区的前沙皇夏宫,不过夏宫已残破不堪了。华先生是世界知名的数学家,他曾明白的告诉我:“我讲的,他们不一定全懂。”我听后暗想,华先生是否有一些夸大?蒋经国先生来访时,我们也有机会参观了克里姆林宫,在其宫内的纪念馆中,曾看见有前清的国旗和一些掠去的中国古文物。在俄京的博物馆、教堂和其他名胜地也曾留下我们的足迹,在官方的寄卖商店,常有从德国抢掠来的物品,其中德国在高级照相机和名贵珠宝,常常成为外交男女人士最抢手在商品。
又一个夏天,我同使馆的秘书谢子敦先生前往瑞典旅游。先从莫斯科坐火车到彼得堡游玩一天,然后改乘轮船经芬兰的赫尔辛基观光,再转瑞京斯德哥尔摩旅游一个礼拜,在该城有我国的武官俞伯森导游胜迹,所到之处都很清洁,早上上班的人员都井然有序的骑单车赶去,我们回来时也顺便买了些东西带回。在波罗的海的航行中,看到海上许多美丽的小岛,令人遐想向往,这是一次愉快的旅行。盛夏的莫斯科郊外风光甚美,武官处的同仁都在郊区租房度假,或在小河深处游泳,或见一些年轻漂亮的俄罗斯女郎赤身裸体躺在沙滩上晒太阳。俄国妙龄女郎身材健美而多情,外交团的年轻单身壮汉自然成为他们的猎物,公开的绯闻没有,但暗地里的绯闻却不少,食色性也,何足怪哉。
不久郭武官德权先生奉调回国后,就由我代理其职务。当继任空军武官的强立文上校来俄京上任时,就由我以代理武官处的名义为他举行宴会,向他介绍武官处的人员。伙食是使馆的厨师办的,酒料用名酒伏特加,历两个多小时才尽欢而散。武官处的人员,两年之间,调出调入的人常有,如陆军副武官邹宇光已半年前奉调回国,语文军官张维新则调任伊朗作副武官。我亦于民国三十六年初奉调回国,行前向大使及馆员们辞行,也受他们饯行,我还专门向在俄京认识深交的华侨崔君道别,因在工作期间,常从他在空军任职的俄籍亲戚中获得不少有益的情报。我和一起回国的使馆一秘谢子敦夫妇离开莫斯科,乘十二天火车经西伯利亚到海参崴,车程既长,又逢俄境严冬,新西伯利亚的气温在摄氏零下三十多度,虽然窗外十分寒冷,但每到一大站时,也到车外月台上散步几分钟,趁此机会欣赏难得的冰天雪地冬景。过贝加尔湖时,还到一渔舟上品尝到了贝加尔湖鲜鱼的美味。在海参崴停留两三天,由领事馆的人伴游观光冰冻的港湾,然后改搭俄国的轮船经日本海抵达上海回国。取下行李搭火车回到南京,一些两三年不见的亲友到站欢迎我归来,使我感到无限的温暖。从此结束了难忘的外交官生涯,再次回到我的空军大家庭服务。
回到南京,首先是向航委会报到,然后获得较长时间的休假。此间除拜访一些长官和友好及到各地旅游观光外,就是趁闲将在俄工作的一些重要事项和所见所闻写成报告呈送空军总部参考。南京对我来说,自西安事变平定不久即赴德国留学,直到抗战胜利后的次年才重返京华,可谓旧地重游,感慨良多。不久,余又奉调到交通部民用航空局服务,仍保留空军军籍。赴任前,有师生之谊的老长官王叔铭兄对我说:“我国与苏联的民航将来有密切的关系,此次派你到民航局去具有其重大的意义。”我想,这大概是今后从军转为从政的开始,于是我收集整理了一些民航方面的资料,也对将来如何工作做了初步的考虑,形成了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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